那十七个人是在湘的时候,与朱子明有交往的人。都是些在野的文人,或者与他同样怀才不遇的不满分子。
只是,他们虽然心中有着愤懑,却都没有朱子明那般过激。不过只是喝酒时,抒发下不平与不满而已。不管嘴上怎样辱
骂琰,都不会真正采取行动。
倒也不能因此就责备他们懦弱胆怯,普通的人都是这个样子的。
太牙将调查书合上,放回到几案上。
“……是吗。他们好像没想到你会做出这种有勇无谋的举动。都进言说朱贤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万望能罪降一等,放
他一条生路。”
那是在调查书里记载着的陈述。他们甚至希望代替朱贤接受任何惩罚,这是多么高尚的情操啊。
听到自己受到朋友的袒护,这个莽撞地单身闯入敌国的男人,忽然像是丧失了全部的意气与体面一样伏倒在了地面上。
太牙抑制住了讽刺的笑容,严肃地命令道:
“快说出你的企图。不然的话,就对他们也施刑。”
忽地,朱子明的眼中燃起了怒火,愤怒地瞪视着太牙。
太牙当然不会懦弱到会配合他露出害怕眼神的程度,他以同样的眼神回敬过去。
“快说!”
在眼神的交战中,太牙胜出了。子明的气势瞬时弱了下来,垂下了脑袋。
之后他几次打算开口,但又咬牙忍住了。最终缓缓地开始了叙述。
“……新年伊始,有人寻访了都的琵琶工匠。似乎是在搜寻五弦琵琶,得知搜寻不到的时候,便找人定做了一把。那位
客人自称姓曹,说自己的伯父在代府就职。”
严格来说,自己虽然推说自己的伯父在代府工作但并没有自称姓曹,不过太牙并没有纠正他的说法,而是继续一言不发
地听着。
“我本来以为那只是风流雅客的一时心血来潮。但是,那个与我相识的琵琶工匠却对客人的要求有些疑惑,那与他以前
制作的一把琵琶很相似——琵琶工匠便特意向我求证,因为那是我以前定做过的。”
对朱子明阐明的事实,太牙愕然了。
“是
以前我定做了献给公子的。听说有人要求定做与那把相同做工的琵琶。我猜想那人或许知道在上次战争中行踪不明的公
子的去向。于是我便向出入代府的商人打听了
有关曹姓人士的消息。……常驻官员里并没有姓曹的人物,也许是从琰过来的。我抱着一丝希望来到了琰都,装作小商
贩混进了宫城。得知公子尚还在世,我实在无
法平静下来。”
太牙难以掩饰苦涩的表情。也就是说,自己因为去定做与月心昔日心爱乐器相同的琵琶,所以才会引起眼前这样的事态
。真不知该说这是讽刺还是命运。
“……然后你就想硬拉那位公子回国吗?”
这样问了之后,子明激动地反驳道:
“请不要搞错!我只是要带公子回他该呆的地方而已。”
太牙皱眉。
朱子明确实已经因为多次的审问和牢狱中的紧闭而消耗掉了所有体力。他的脸颊凹陷,眼圈漆黑,俨然像是个重病的病
人。
但虽然被折磨成这样,他还是有气力顶撞太牙,这不禁让人大吃一惊。即使是琰国的臣下之中,也没有能够如此的人物
。
不过,朱子明之所以不害怕,是因为对敌国的仇恨深切吧。如果他面对的是月心,一定不会有如此的举动的。
“我不能让公子留在这种野蛮的国家里。居然擅自左右别人的名字,真是岂有此理!”
听着子明激怒的责骂,太牙插话道:
“还真是拘泥小节啊。你对我取的名字有那么不满吗?”
太牙自认为身为一国太子,给人命名并不算失礼。那不过是形式上的问题。
“那你是希望他继续用水月这个名字了?”
然而子明却有些不甘心地摇了摇头。
“我明白,那也不合适。……但是,那也是无可奈何的,在陛下给予新的名字之前,臣民不能擅自篡改名字。”
“但是,现在在湘已经没有可以给他取名的人了吧。不管是他的父亲、叔父、长老,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那样的话,至少让我……”
子明中途意识到了自己反射性地开口说出的话,赶快闭上了嘴,低下头去,视线在四周游移。
太牙的嘴唇挑了起来。
“也就是说,你妒忌吗?”
“不,不是!”
“那是羡慕了?”
子明耸起肩来,重整起了反驳的气势。
“蛮人的所作所为有什么好羡慕的!……为了复兴湘国,我必须将公子带回国去。既然事情败露了,也就没什么好期望
的了。你尽管用残忍的刑罚处置我就是了,我要让中原都知道琰的残暴。”
太牙完全没有理会他最后的逞强。
“那也就是说你的企图并不是要推翻琰国,而是首先将湘王族的最后的遗孤,也就是你所侍奉的主君的遗子从这里偷走
了。”
太牙
的话中露骨地显露出了轻蔑之意。
就算他说最终目的是复兴湘国的话——不管是出于公愤,或是出于私情——那计划本身就不够严密。太牙脸上露出了明
显的嘲笑。
“你说想夺走月心,那我倒想知道你打算怎么避开宫城警备的耳目?”
子明一时语塞了。
“那——那个……”
“纵使你带着他出了宫城,遇到追兵的时候,你能保证可以带着眼不见物的月心逃走吗?湘已经设下了代府,连一个兵
卒都没有的你又怎么能与之对抗呢?”
子明咬牙不语。与其说它是拒绝回答,不如说它是没有什么可回答的。
太牙吃惊之余,心生不快。虽然没有任何策略,却不管怎么样都一心要救公子回故国。将这一想法付诸实践的他的忠心
确实让人佩服不已。但是,这只是理想主义的文人之见。这就跟被抢走了玩具的小孩撒泼打滚地想要夺回玩具一样。
然
而,中原自古以来就有着壮士,或者是烈士这类人的存在。当然这与民族或国家无关,而是基于个人主张的一种称呼。
指的是重忠义,感恩德,为了这两种情谊可以
舍身相报,或为说客,或为刺客而深入敌境的人。他们毫不畏惧死亡,就算是当场粉身碎骨也绝不后悔。而且就如同狂
热者一般,绝对不会改变心意。
朱子明的这种行为,就算是在中央的徐国、征国之类的大国,也会被褒奖为为报君主之恩,不顾危险的义举。
但是,琰不可能与其它国家一般给予他褒奖。太牙不带任何揶揄地问道:
“……为什么不惜独自一人也要这么做?难道湘王不是只因为你出言不合心意便让你左迁的昏君吗?”
子明心怀悔恨地开了口:
“……我也觉得必须得改变这样的人世。对自己的儿子都没有一点怜悯之心的王,不可能会关怀民众。位居高位的官员
,总是想要只以一个视角来辨别善恶和优劣,但事实是不该如此的,事物应该有多个的视角和着手点。”
太牙
兴致勃勃地听着。
“眼不见物的公子虽然不能接受为王的教育,但是却有着卓越的才能。我想让陛下和众臣认识到这一点。幸福并不是只
属于一小部分人的,而是所有人的——我想创造出那样的国家。”
“那你又有具体的方案吗?”
子明重重地点头认同。
“有。自从被撤职之后,我一直在考虑。”
“说说看。”
太牙看出他脸上露出了些微的喜色。但是,随即又有些惭愧似地暗淡了下去。他低沉着声音回答道。
“不是一两天就能……”
“说不完吗?”
“恐怕是如此。”
“正好我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听你说。”
子明短短的叹息声中有些失望,放弃,还有一丝觉悟。
太牙装模作样地宣告道:
“……那么,有关对你的处置——”
等待着定罪的犯人,在膝上握紧了自己的拳。
不在意地瞟了眼他的样子,太牙继续说道:
“本来的话罪当至死,但念在你意图与儿戏一般,而且并未造成损害——”
“……?”
“琰国还很年轻。与墨守陈规的湘有所不同,尚可通融。倘若你可以为我国所用的话,可以罪减一等。总之先将你在心
中酝酿已久的治国之方总结成文章。暂且不管可不可以致用,我想先过过目。”
子明犹豫地摇了摇头:
“我并不打算在琰出仕。那时我打算在湘实行的方案。”
“湘已经灭亡了。如果想创造新的国家的话,不是湘也无所谓的吧?”
“我不能为琰所用。要拿灭我故国之国的俸禄,不如一死了之。”
“如果我说用重金买你的方案呢?”
这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了,但是子明这次却完全没有迷惑,干脆地回答道。
“不必了。请定我死罪。”
太牙叹了口气。
“虽然有很多人都希望这样,但是我不想再伤月心的心了。”
“月心——”
朱子明低垂的脸,被好似在哭,又好似在笑似的表情扭曲了。
太牙
不容分说地强硬问道:
“很不错的名字吧?”
子明的头丝毫没有动静,片刻之后,终于微微地动了动。好像是点头了。
“我也不是石头——我自认不是。湘国的遗臣之中,有用之才也被编入了代府。他们待遇也不错。”
他并没有直言自己是否有所动心,只是沉默了片刻。
不多时,子明又开口继续说道:
“有件事,我想请教琰国太子。”
“什么?”
“公子在这边过的是什么生活?”
太牙照实回答道。
“我给了他一所离宫,让他随心所欲地生活。……抱歉了,那并不是什么金楼玉宇的。”
太牙不由得又流露出讽刺的语气。
子明的表情中混杂着复杂的感情。那是对相信太牙所言的畏惧,以及对相信之后的困惑。
“那么……那么,并不是囚禁——”
“刚带回本国的时候是,但是现在是以待客之道在对待他,虽然并没有给他什么官职,但是我将他当作是自己的宾友及
情人。”
宾友,指的是太子身旁专门陪他聊天解闷的官职。情人,这个词也许很容易让人误会,但事实上它指的是平时一直惦记
着的人。也就是说,也可以用在好友身上。当然,也可以指恋人。
不管眼前这个不知变通的文人怎么理解,对太牙来说都是无关痛痒的。因为不管哪个都是事实。
子明一下子垂下肩去。随着这个动作,他全身的力气也都消散了。
“公子……他说在这个国家幸福吗?”
太牙
平静地回答道:
“我不敢断言,应该是吧。”
这已经是最大程度的客套话了。
子明轻声地呢喃着“是吗”,然后就颤抖着肩膀开始哭泣。
他用手指抓着泥土地,就算是砂土陷入指甲中也不管不顾,一直唏嘘不已。
回到外延之后,太牙击了击掌唤来了人。必须下令让各个卫府的长官发下让宫中和市中的警备都恢复平常的命令。不过
比起这个更重要的是——
他向马上过来的一个小吏吩咐了优先事项。
“转告东宫家宰,让他将离宫过来的老仆人潜派回去吧。”
小吏弓着腰腿下之后,进来的是曹火乌。
“百忙之中打搅了。”
“简短地说吧。”
就算太牙
的回答很是冷淡,火乌还是不屈不挠地继续道:
“是朱子明的事……”
太牙皱起了眉头。
“不是说了不要把他的事说出口吗?”
虽然那件事已经了解了,不过太牙
却耍起了孩子脾气。
火乌叹了口气。
“那么,就当这是微臣的自言自语好了。”
火乌背过身去开始说了起来。而太牙则摇着扇子,装作不在意地听着。
“淡宫的那位公子最近都没什么精神,脸色也不太好,看起来好像很痛苦啊。”
“……我已经让老人回去了。”
就是刚才的事。
火乌继续:
“饭也吃不下去,虽然他说有可能是中暑了,但明显可以看出并不是那样的。”
太牙也像自言自语似地回道。
“让他好好吃。”
“每次问的也都是同一件事,真是让人担心啊——”
是老人的事还是朱子明的事呢。太牙为了保持平静开始把玩起手上的扇子来。
“太子要如何处理呢,还是说,现在还在忙呢。”
啪,一声杀气全开的声音,太牙合上了扇子。
火乌小心地往声音的出处瞥了一眼,又继续地自言自语地说起来:
“真是可怜啊。这样下去,恐怕会撑不下去的。”
太牙
用扇子敲打着椅背:
“人的死虽然是一瞬间的事,但是并不会那么简单就死去的。”
看看自己,那么久见不到他都以为自己活不下去了,但现在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火乌装模作样地说道:
“原来如此。真是高见啊!我要将它铭记于心。”
太牙焦躁地不断地开合着扇子。
“你的自言自语就到此为止了吗?”
太牙正想站起身来下逐客令的时候,小吏带来了给火乌的传话。
“有个自称是来自离宫的沙舟的奴才求见。”
“什么?”
真正的主人的声音和偷听人的声音重叠在了一块,小吏不知该听那边才好,看起来有些惊慌失措。
“在哪里?”
太牙带着一脸理所当然地问道。小吏被他的气势震住了,回答道:
“是,是。正在春嘉门候着——”
“等等,殿下!”
还没等小吏说完,太牙就立刻要起身往那边去。这是火乌叫住了他:
“沙舟是找我有事。就算太子去了也是无济于事啊。”
“那么你先去,我跟着你。”
嘴上虽然这样说,结果两人却像是争先恐后似地赶往了春嘉门。
在那里,沙舟忧心忡忡地等候*乌的到来。
“火乌大人——太,太子殿下!”
看到太牙的时候,沙舟一慌声音都提高了。
“有什么事不能对我说吗?”
“不是的。那个……那个……”
火乌自暴自弃地说道:
“事到如今,想瞒也瞒不住了。说吧。”
“是,是。……月心大人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