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哥儿 下——lyrelion
lyrelion  发于:2011年05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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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

我醒过来,清冷的月光照在我的脸上。

还要很久才会天亮,而白天更是漫长。

我有受刑么?自然有。我招供了么?自然没有。否则我就不会还被关押。说来也是凑巧,为甚么每次我被鞭打的理由,

都是因为我说不知道和没有呢?

我想不明白。但我知道,只有这个答案,可以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肃反明显已经扩大了,哪怕是我这样对政治一窍不通的人也能感觉到。诚然,要清除一个党内的敌对份子是必要的,要

团结一个党也是必要的,但是为达到这个目的的措施有很多,现在的这些形式是正确的么?真的有可能实现这个目的么

?我说不清楚,我天生不是玩弄政治的材料。

监狱里越来越拥挤,很多老实巴交的农民被关了进来,很多朴实无华的士兵被关了进来,很多勤勤恳恳的干部被关了进

来。常常一封无头无尾的匿名信就会让一个家庭流散,人人自危,相互怀疑。

我嘲讽的笑出声来,却不知是在嘲弄谁。我翻个身,将自己紧紧抱成一团,似乎这样可以积蓄起一点力量。

这个时候我听见了牢房外轻微的响动,不觉诧异。

晚上这里是没有甚么人来。看管的士兵并不多,他们也不喜欢来盘查。毕竟关在这里的不见得是真正穷凶恶极的货色,

守备算不得严。

似乎有几个人走来,黑暗中那人小心翼翼,似乎在打量甚么。到我这里时,突然压低了声音唤了一声:“荣哥儿?”

我顿时愣住,这个声音……

“荣哥儿,我看到你了!”

我瞪大眼睛,借着些微的光亮,我看到了一双明亮的眼睛。我愣在那里:“哥……”

“退后。”他挥挥手。

我退后一步,他瞄准了牢门的锁,利索的一枪打上去。牢房里的人全数惊醒,纷纷叫嚷,不知发生了甚么。孟华拉开了

门,他身后的其他几个人依样画葫芦再打开其他几座牢门:“快跑!”

犯人们不明就理,但求生意志胜于一切,他们哄跑出去。孟华见我还愣着,冲进来拉了我就往外跑。

才到外面,就见骆秭在马上张望:“可来了!”身后还有一匹。孟华扶我上马,自己跟着骑上来,冲骆秭点点头。骆秭

转到牢前,微微火光一闪,顿时整座牢房燃起熊熊大火。

我看着牢门口躺倒的几个士兵目瞪口呆,孟华轻声道:“没死,只是晕过去。这么一闹。马上人来,我们快走。”说着

狠狠一抽马鞭,我们飞驰出去。

很快人声鼎沸,火光映在天际,有种凄厉的美艳。我如在梦中,还没回过神来。孟华在我耳边低声笑着:“我总算劫狱

成功一次。”

我这才回过神来:“哥,你,你怎么来了。”

孟华大力抽打马匹:“从你被抓我就晓得要坏事。但我也在接受内部调查。这边儿全是向明和春杏儿帮我打听消息,不

然今天怎么能如此顺利救出你。”

“春杏儿姐……还有向明哥?”我脑中一团浆糊,但尚存三分理智,“哥,你这么做,不是,不是背叛你的组织么?”

孟华手抖了一下:“我不过是救你出来,你本来就不是甚么汉奸特务。”

“那你……”

“送你安全离开这里,我再要回去交代。”

我瞪大眼睛:“你要回去?”

“那是自然。”孟华语气轻松,我不晓得他是否假装,“我是党员,你不是,你自然不需交代甚么。但我不能走,我还

有任务。”

我十分紧张揪住他的手臂:“你不能回去……不然,何必救我?”

“荣哥儿,你别说了。”骆秭跟在后面,突然出声。一同飞驰的几个人都紧紧闭着嘴巴。

我住嘴,转头看一眼孟华哥。他脸上表情是复杂的。我顿时明白,如果我尚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孟华哥大概也不会铤而

走险。但他这样作,自己会如何……若他真有甚么,我又该怎么办……

想到这里,我猛地一拉缰绳,马匹受惊立来了。孟华和我都摔下马来,骆秭他们也只得停下。

“你干甚么!”孟华怒吼了一声。

我看着他摇头:“哥,我们不能这样一走了之。”

“不走?”孟华十分焦躁的拉我上马,“不走就走不了了!向明告诉我,你明天就要接受批斗,然后转移到延安去。”

我推挡着不上马:“那多好,说不定还可以见见你们的伟大领袖——”

啪的一声,我面上挨了一记耳光。我说不出话来,看时却是骆秭。孟华也似没有想到,呆呆看着他。骆秭叹口气道:“

荣哥儿,不要糊涂!孟队罗队担着多大风险你明白么?!”

我摇摇头:“我不是糊涂,只是这样走了,你们怎么办?”

“总有办法。”孟华推我上马。

我听见身后传来零星枪声,孟华一皱眉:“追来了。”

“统共只有这一条路出村。”骆秭叹口气,“荣哥儿,你别浪费时间。”

枪声逼近了,还有马蹄声。孟华趁我愣神之际跨上马来,扬鞭飞驰,间或回身放枪。

我上下颠簸,不能思考。孟华紧紧搂着我,把我抱在怀里。耳边是子弹破空之声,一同前进的人倒下了几个。我再一次

感到离死亡如此之近。

又跑一阵,所骑的马突然一个踉跄跌倒,我和孟华摔下马来,顺势滚入路边庄稼地里。没有甚么作物,不过是齐腰的长

草。

骆秭赶过来,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儿。

孟华立即将我推向他,大喊一声:“带他走!”

我跑回去:“不行!”

孟华看眼后面,似乎追兵还有一段距离。他松口气,紧紧盯着我道:“荣哥儿,我要你活下去,明白么?”

我揪住他的衣领:“我也要你活下去,你又明不明白!”

“荣哥儿……”孟华突然紧紧的抱住了我,“你放心,我不会有事。”

“胡说八道!”我怒吼一声,“要走一起走!”

“现在这种情况,能走一个是一个。”骆秭也下了马,“你们两个先走,我好歹能挡一阵……”

孟华看住他,骆秭却过来拍拍他的肩挤挤眼睛:“孟队请你说:‘骆秭,我没有看错你’。”

我和孟华全都愣住。

“我也不想荣哥儿出事儿。”骆秭笑了一下,脸庞上还是孩子似的笑容。

我心里一团乱麻:“不不不,不能这么留下你。”

“荣哥儿,现在不是讲义气的时候儿,我会和弟兄们留下。”骆秭一脸严肃,盯着业已出现并在快速移动的几个人影,

“不然谁都走不了。”

孟华深深看他一眼,拉我上马就走。我们身后,响起了密集的枪声。

我能感受到孟华的身体在发抖,他靠在我肩膀上的头十分沉重,我的颈侧有一片润湿。我的眼泪也在眼眶中打转,我们

都知道,留在最后的那个人会是甚么结果。

但是骆秭,不应该是他。他还是个孩子……我脑中全是他笑呵呵的脸,是他缠着我教他认字的脸,是他满脸寂寞唱歌的

脸。我的眼泪来不及落下,我身后的孟华哥身子突然抖了一下,然后是一声闷哼。

我的心猛烈的抽搐了一下,试着喊了一声:“哥……”

孟华的手又扬起了鞭子,我听到他压抑的声音:“我,没事儿。”

我颤抖着手抓紧他的胳膊:“哥!我们回去,回去……”

“说甚么傻话!”他的声音小了很多,但仍旧严厉。

“你受伤了,你需要治疗……”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带我回去,带我回去!”

“胡闹!”他吼了一句,然后剧烈的喘息起来,“要是现在回去,骆秭,骆秭不是白白的……”

“我……不,你,你可以装作是追捕我,然后——”我已经无语伦次。

“……傻瓜”孟华无奈的笑声微弱的响起来,“我都不信,他们会信?”

我低下头来,发现孟华哥是将缰绳缠在手上。他用力的搂着我,不知是怕失去我,还是借此保持平衡。这一刻,我痛恨

自己不会骑马,不会用枪,甚么都不会!

孟华哥似乎看出我的不安来,他勉强笑着道:“不要怕……荣哥儿……马上,马上就到了……”

转过村口就是一望无际的芦苇地,那里十分便于隐藏转移。但我的心无法停止这种惊惶的跳跃。孟华哥的喘息越来越粗

,之后逐渐微弱。

再走过约二里地,孟华突然收紧缰绳停下马来,他将一个小包袱塞进我手里:“这是……你的,存折。还有……你带来

的,吕……华仪……她们的,联络……方式。”

我惊恐的转头看着他,孟华哥的脸色苍白,但他努力笑着:“这一带你也很熟悉……应该能平安到……北京城,然后,

然后去找她们……”

我颤抖着手:“你又要抛下我?”

“怎么会……”他笑了,眼神还是明亮的,“你会……要我的,是不是?”

我一把抱住他,他的胸膛还是温暖的,他轻声道:“我去……引开……后面的人,你,不用担心我……组织,是讲,道

理的……”说完他把我推下了马。

我在地上滚了两转起身,他已经挥鞭要往回走。我看到他的背上全都红了,我大喊了一声:“哥——”

他回过头来,眼睛温暖而明亮:“那颗子弹……我留着,等我找到你,再,再给你……”

我的眼泪哗的落了下来,根本不受控制:“哥,哥——”

“等着我,等着……我,一定来!”他说完这句话,扬鞭走远了。

那个坚强笔直的背影,那双温暖明亮的眼睛,那身触目惊心的血红,是他留给我最后的记忆。我带着眼泪转身投入了那

片芦苇丛,投入了茫然无知的未来与沉寂无边的广阔田地。我抱持着孟华哥的承诺往前飞跑,然而我竟忘记了,不遵守

约定,是他的坏习惯。终我一生,都将会此而懊恼。

只是当时,我唯有选择相信罢了。

六十

辗转进了北京城,用存折里的钱买了去香港的车票,再登上到英国的客轮。这一路上我如惊弓之鸟,脑海中还停留着那

些天的惊心动魄与惊惶失措,根本无法入睡。闭上眼睛,全是血淋淋的红。

下客轮的时候儿,我看见了苏小姐和吕华仪。她们甚么都没有说,吕华仪接过我的行李交给司机,苏小姐搂着我的肩膀

亲吻我的面颊:“荣哥儿,等你好久了。”

我心里突然温暖了一下,随即觉得浑身发软,巨大的伤痛和疲倦袭来,我晕了过去。

人的身体的确是奇妙的,它总能找到自我催眠与修复的方法。

苏小姐替我联络了学校,我后来一直没有离那里。念到没有再高的学位了,我就留校任教。作些文艺理论的研究,偶尔

在报纸上发表一些小方块儿。生活很安逸,也很平静。我三十岁那一年,我遥远的祖国取得了抗日战争的伟大胜利,吕

先生一家据说吞枪自杀了。我收养第一个儿子时,共产党人建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民党退守台湾。我这么说可能有

些奇怪,但除了这些,我茫然的不晓得自己还与那个国家有甚么联系。

我渐渐老了。过了三十而立四十不惑,迈过五十大关的几年后,我在报纸上看到了我的祖国又如火如荼的展开了新一轮

的运动,这一次,似乎是叫做“文化大革命”。

革命吧,不晓得又要革谁的命。运动吧,人民狂热的情绪总要宣泄。

而我,从来就是站在一边看着的那种人。年轻的时候儿,总是不知道该做甚么。而现在,我可以心安理得的推说自己身

体不好,推说自己年事已高。是的,我的身体越来越差,我已经需要轮椅代步,天阴下雨浑身的骨头就像痛得要碎成一

段一段,那些大伤小伤像一个个深不可测的洞穴要把我吞噬。吕华仪一直在照顾我,很是吃了一点苦头,我感激她。

明媚的三月天,我坚持要出院,因为我晓得,后院的桃花树已经开花了。我的小儿子回来找我时,我正睡在后院的躺椅

上。

“父亲?”他推推我。

睁开眼睛,看见这个傻小子旁边站着他大哥。我收养的孩子既不像我,也不像孟华。我注意到小儿子身后还有一个穿白

裙的女孩,她脸上带着和气的笑容,夹杂一些诚惶诚恐。

我摆手叫他们坐了,小儿子忙着给她倒茶,又叫佣人拿点心。我心里是在笑的,男孩子统统会讨好女孩子,不用人教,

自然就会。我是其中的败类,从小不会讨好女孩。

小儿子终于注意到我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他脸红红的赶快叫我:“父亲,这是伊丽莎白黄。”

“我叫黄瑜华。”女孩子的笑声非常亲切。

我看着她:“黄小姐是中国人?”

“是,我家祖籍南京。”她的笑容是明媚的。

南京……我的脑海中缓慢的浮现出一些模糊的片断。她接着说:“可惜我从来没去过,我父亲说我们很早就离开了中国

。但不能忘本,所以取名叫‘华’。”

我听着她说话,打量着她。小儿子与我说过,她家是第一批留洋的学生后代,说中文是家训。我突然有些感慨,原来我

的小儿子都已经到了可以谈女朋友准备结婚的年纪了。我真的是老了,难怪医生不准我出院。

看得出这位黄小姐家教很好,也很爱我的儿子,当我那个傻儿子一副紧张的模样看着她时,她就会微笑。我不觉想笑,

当年在三姑家的时候,她眼中的我是否也有这种略带不安的神情呢?

闲谈了几句,我打发他们去客厅玩,陪着我这个糟老头子确实为难他们了。隔一阵小儿子却回来了:“父亲。”

“甚么?”

“你觉得……她怎么样?”他很紧张的拉着我的手。

我的手是干瘦的,我能感觉到他的手潮湿的带着青年人的热气。我笑着拍拍他:“你觉得好不是么?”

“我可是按照您的要求来得呢。”他突然露出个淘气的笑容来,“呐,她是中国人,也会说中文,您听到了吧?”

“是,我听得很清楚。”我拉着他的手微笑。

“不过……嗯……”傻小子吞吞吐吐起来。

“甚么?”

“她不会煮韭菜面。”傻小子说完,非常紧张的握住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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