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儿姐?”
“嗯,之前要去救你被抓回来的时候儿我就说了。”
我忍不住倒吸口冷气:“她……居然接受了?”
“为甚么不?”孟华笑着安抚我,“我不可能爱她,何必两个人都难过。更何况罗向明是个好人,他们一起长大。”
“哦,又是一对青梅竹马。”我点点头,其实向明哥对春杏儿姐好,人人都看得到。
“嗯……‘又’?你想到谁了?”孟华吃吃的笑起来。
我顿时脸上发烫:“你听错了。”
孟华只笑了一声,就把我吻住了。我来不及抵抗,已经被他推倒在炕上,同时他还吹灭了灯。我的心猛烈的跳起来,但
我说不出话来,只有鼻子里发出几声哼哼。我的眼前是孟华哥的脸,他的眼睛闭着,眉头舒展开来。他的手搂在我的腰
上,紧紧的,像要嵌进肉里一般。我并不觉得疼,但身上还是止不住的颤抖。
觉察到我的不对劲儿,孟华停下了动作盯着我的眼睛:“你还是介意?”
我扭过头去:“是,我怕。”
“我不是刘懿洲,我是孟华。”
“我知道。”我舔舔嘴唇,“哥,我不是女人,但我总觉得……”
孟华叹口气,将头埋在我胸膛上:“荣哥儿,回答我几个问题好不好?”
“你说……”
“你喜欢我的吧……”
“……是。”
“刘懿洲也喜欢你么?”
“可能……是。”
“但你不喜欢他。”
我苦笑,这是问题么?我叹口气:“是。”
“现在一定在想我为甚么问问题像个小孩子?”孟华笑了,手抚摸在我的脸上。
“是。”我也笑了。
“他亲了你的脸?”孟华的眼神在月光下显得分外柔和。
“是……”我没有说完话,孟华亲吻住了我的脸。
“他亲了你的嘴唇?”孟华的手指抚摸在了我的嘴唇上。
“是……啊!”我猛地意识到,他接下来会做甚么,要问甚么。我顿时愣住,全身都绷直了。
孟华叹口气:“发现了?你倒是比小时候儿还要聪明呢……不过我不打算停止问题,你打算停止回答了么?”
我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去,紧紧的搂住他的脖子。我的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滑。我没有那种企图通过这一次的情事来
忘记或是掩盖上一次的无聊念头,也没有夙愿得偿或是欣喜若狂的无名感动。可能,太过企盼一件事情,在你已经失去
获得它资格的时候等到了它的到来,就是这样的心情。
不是懊悔,不是痛心,更谈不上快乐,只是一种近似麻木的痛楚。这些微的痛楚,来源于心底里藏得最深的感情,无论
外部怎样的被污染或是破坏了,这里,永远是只有孟华哥一个人可以触碰到的地方。
五十八
民国三十年的九月到来了。冀东并不平静,除了日本鬼子的残酷“扫荡”之外,来自内部的冲击更让我寝食难安。
九月十日开始,孟华哥去了延安,参加中共中央在延安召开的政治局扩大会议。他们检讨共产党在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
时期的政治路线,那位毛泽东同志在会上作了反对主观主义和宗派主义的讲话。党内部分高级干部都作了初步的自我批
评。从孟华哥的来信中看,他很是高兴的提到,这次会议使共产党的高级干部对中国革命的许多重要问题,取得了一致
认识。我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但又不知道为甚么。
到了九月二十六日,中共中央通过《关于高级学习组的决定》,指示在中央和各抗日民主根据地普遍成立高级学习组。
我没有资格参加,反倒是骆秭替我带了春杏儿姐和向明哥的口信儿,叫我还是看看文件。我只得硬着头皮看了,其实文
件本身没有甚么,但我心里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说不清楚,但心底却在企盼孟华哥早点儿回来。
熬到十月二十二日,孟华哥终于回来了。我们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他就奔赴根据地与日占区交界地带。鬼子的“肃正
作战”全面升级,这群天杀的鬼子们制造了千里“无人区”,对根据地进行严密封锁和细碎分割,使边区巩固区大为缩
小。我没有跟去,因为这个时期鬼子的做法使得根据地的财政经济发生了严重困难,我们进入了极为艰苦的斗争时期。
我与孟华哥的通信内容几乎没有任何私人感情,我们讨论的全是如何解决粮食、弹药、医药的问题。个人的感情在现实
的残酷情况下,挤成了小小的扭曲的一条,几乎要消失了。也许唯一的好消息是春杏儿姐有了孩子,向明哥每天都乐呵
呵的。可能是的,任何时代,孩子都是希望。但我与孟华哥,大约是不会再有自己的孩子了。我不晓得他是否后悔。我
们没有这个时间去思考这种哲学问题,至少我没有。
春节眼看就要到了,我看着落雪飘忽的灰色天空,心里一阵一阵的发紧。民国三十一年二月的时候儿,那位毛泽东同志
连续发表了《整顿党的作风》、《反对党八股》两篇演说,标志着共产党全党普遍整风的开始。我历来对这些整风啊运
动的抵触,一提到这些就会想到狂热的呼号与疯狂的行动,胃里一阵阵翻腾。孟华哥却来信叫我放松,还得意的说回来
时要我煮面给他吃。我这才想起,竟又是他的生日了。但我心里一点儿愉快的感觉都没有。心情如同天气一般,不是颓
败得凋谢的墨黑,也不是纯净的白色,而是含糊不清的灰色。
四月三日,中共中央宣传部作出《关于在延安讨论中央决定及毛泽东同志整顿三风报告的决定》,对整风的目的、内容
、方针、方法和学习文件作了明确规定。我望着文件上“整风是思想上的清党,审干是组织上的清党”部署的文字,陷
入了深深的思考。清党……审干……我苦笑着,如果这次整风运动转入肃清内奸、审查干部的阶段,不晓得又有多少人
要被打倒了。而我,这个地主阶级出身,曾经意图投考美帝国主义的小资产阶级崽子,会不会给孟华哥带来麻烦呢?
从向明哥那儿了解到,这项工作虽是由毛泽东同志亲自挂帅的中央总党委负责领导,但却由康生具体主持其事。这个康
生记得孟华哥说过,他担任总党委副主任,同时也是中央社会部部长和情报部部长。
不可否认,我对情报部这几个字没有好感。虽则孟华哥与刘叔叔都曾是情报部的成员,但每每想到刘叔叔,不免黯然神
伤。至于孟华哥,难怪他几次申请上战场,他那个性格,确实不适合做情报工作。情报……更多的时候,我却是想到刘
懿洲……他在我心里的模样,这些年越来越模糊,但莫名其妙的,就会同时联想到狠心这一类的词语。
春风脖子短,很快进入初夏。六月八日的时候儿,中央宣传部发出了《关于在全党进行整顿三风学习运动的指示》,同
时孟华哥那边儿也接到了军委总政治部发出的全军进行整风学习的指示,从此整风运动在各抗日民主根据地陆续展开。
情况如何呢?冀东这边儿我很难断言,骆镇暂时还在学习文件的阶段。但听其他村的政委提起,说那个康生利用手中掌
握的整风审干大权,在延安各机关单位、学校发动了“抢救失足者运动”,且不说这个失足者是如何定义的,仅仅在几
天内就揪出“特务份子”一千四百多人,由周恩来负责领导的国民党统治区的地下党员更是普遍地成为被怀疑的对象。
我只晓得巴掌大的延安地区若是有特务这么多,岂不是“特务如麻”,难怪听说现在延安草木皆兵,人人自危,笼罩在
一片恐怖的气氛之中。
我越听心里越打抖,就觉得要出事儿了。给孟华哥的信刚交给通信员儿,寻思着还是去找找春杏儿姐。现下也只得她因
着身子不便才在家里,其他人都是忙得脚不着地。才出门,就看见一个警卫员站在门口,他后面跟着五六个士兵。他冲
我敬个礼:“方荣同志,组织上想请你去一趟区政委。”
我哑然一笑,该来的还是要来的,对不对?
还是那间院子,我进去的时候儿留意了一下,那棵桃花树还活着。虽则树干上有些炮灰炸到焦黑的痕迹,但从另外一侧
发出了新枝,此刻绿意盎然。
身后的士兵推了我一把:“快走!”
我无声的笑笑,昂首阔步走了进去。里面还是有三个人坐好了,却不是上次那三人。我依旧有种恍惚相似的感觉,也许
我天生与牢狱相关吧。
他们咳嗽一声示意我坐下,例行的身份调查之后,其中最瘦的一个慢条斯理开了口:“方荣同志,你知道最近从党的心
脏延安一直到各根据地都在开展甚么运动么?”
我笑笑:“知道,整风运动嘛。”
“哦,方荣同志不是党员,倒还是很关心我们党的建设发展嘛。”他别有深意的笑笑。
我略略想了一下:“毕竟,这个根据地的安宁,是共产党人和广大群众一起努力奋战的结果。我……们分外珍惜。”
“说得真好,可是偏偏就有那么些坏分子不安分,千方百计混入革命队伍中搞破坏,方荣同志,你说可气不可气?”另
外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喝了一口水,看着我眯起了眼睛。
我必须得承认,这也许是我迄今为止见过最有智慧的审查人员了。当然,我不认为我狡猾到要组织专门挑选审查人员的
地步,但很明显,我的尴尬身份和可疑的过去,确实有再调查的必要。
“您说得对。”我慢慢的开了口,“现下鬼子的扫荡如此疯狂,根据地的经济条件也很困难。如果再不赶快把真正的特
务人员清除出去,像我这样的普通群众真是——”
“普通群众?”第三个人缓缓捏着放在面前桌上的帽子,“方荣同志真是谦虚啊,凭借你的家世和学识,不用这样自谦
。”
我微微皱眉:“人是没有办法选择出身的。”
“那当然,但是之后的选择不是就掌握在自己手里么?”他紧紧盯着我。
我深深吸口气回望着他:“是啊,所以我舍弃了我的一切来到这里。”
“哦——那真是了不起啊。”他笑眯眯的看着我,“看不出来,方荣同志的革命热情和思想觉悟这样高,真是令我肃然
起敬。只是,为甚么方荣同志这样的好同志却没有入党呢?”
我摇摇头:“我自觉还没有达到党员的要求。”
“是这样么?”他笑得更愉快了,“真是叫人钦佩的谦虚精神啊。”
不知为甚么,我有一种落入某个不知名陷阱的压迫感。我咳嗽了一声:“您过奖了。”
“可是,就这么简单么?”戴眼镜那个人喝口水,“方荣同志,历史是不容回避和抹杀的。”
我心里反而轻松了一下,无非就是翻旧帐罢了:“我从没想过欺骗党,或是可意隐瞒甚么。”
“那么,方荣同志,你当初是以甚么样的心态想投奔美帝国主义的呢?”
我愣了一下,才明白他们其实是在问我为甚么要选择留美吧。我觉得有些无聊:“当时还是学生,非常希望能到外面看
一看学一学,找到……救国救民的方法。”
最瘦的那个人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微笑来:“那么,也就是说,你认为我们国家伟大智慧的劳动人民不能自救,已经沦
落到需要帝国主义帮助的地步了么?”
“不,不是这样的。”我连忙道,“那个时候儿想法很简单,只是一心想找到方法而已。何况……”我瞄了一眼这三个
人,鼓足勇气道,“何况,据我所知,党内很多领导人年轻时不也有过留洋的经历么?正是这些经历促使他们成熟,从
而——”
“这是当然。作为领袖,具备学习吸收和判断的能力是当然的。”戴眼睛的那个眯起眼睛来,“不过方荣同志这么说的
话,我倒能明白你刚才说自己觉悟不够的意思了。真没想到,方荣同志的志向如此远大,已经不稀罕从一个普通的党员
开始了,而是——”
“不,我没有这个——”
“是么?”捏着帽子那个人突然立起身来,“那么你是甚么意思?”
我叫他们看得浑身难受,咬紧了嘴角没有回答。
“方荣同志,请你仔细的想一想。你的出生,你的经历,还有这些年你以一种非常微妙的身份留在我们的根据地里,从
你的回答完全能看出你对我们党是非常熟悉和了解的。但你一不是党员,二不是民兵,你究竟是以甚么样险恶的用心留
在这里,又是以甚么样邪恶的思想在活动?希望你认真考虑以后回答我们。”
我抬起头来,不觉心寒:“用心?思想?我没有甚么好说的。”
“是么?”戴眼睛那个从桌子抽屉里拿出几封信来,“这是我们收到的一些检举信……当然,是关于你的。你不用着急
,这些信不过是检举你和我们冀东地区某位干部之间的作风问题。”
我顿时愣住,说不出话来。
五十九
我出生地主家庭,与现在投降了日本人的前国民党要员有儿女婚姻关系,我有向往美帝国主义的求学经历,我有与大肆
屠杀共产党人和民主人士的汉奸交往过密的事实。我的问题是有历史的,我的问题是交代不清楚的,我的问题是涉及作
风与信仰的。
一切非常简单,也很果断。他们认为我连“红旗党”(打着红旗的假共产党)都不是,我甚至不是党员。我被钉上了特
务汉奸的头衔,马上关押起来。尽管我一直没有承认,但他们似乎有点儿着急了,准备要我尽快招认罪行,接受批斗,
之后……也许是送到延安接受判决,也可能就地枪毙。
我又进了监狱。说起来,我蹲过国民党的牢房,受过日本人的拷打,吃过共产党的牢饭。听上去我似乎是甚么了不得的
人物。可笑的是,我被国民党看作中共地下党员,是日本人眼中的共产党顽固分子,现在又成了共产党口中的汉奸特务
。每天在监牢里,听到的也无非就是谁谁谁被关押批斗了,谁谁谁的妻子被迫跳井了,谁谁谁已经家破人亡了。
家破人亡。
我早已经家破人亡。统共我只有一个人,若真死在这里,到也不错。
这不过是说笑。我并不能死,至少不能这样死。因为他们现在要我招供,一是要我招出究竟是美国特务还是日本特务,
或者是国民党特务;二就是,要我招认与孟华哥究竟是甚么关系。
他们拒绝相信我们之前是表兄弟,现在是上下级。事实上,我们也确实没有血缘关系。但我没有利用他,没有,绝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