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哥儿 上——lyrelion
lyrelion  发于:2011年05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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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曾经以为,爱情就是充满色彩和热情的太阳,而现在再想时,爱情却是一个深深压抑着甜蜜与痛苦的月牙伤疤。

某L一直想写民国时代,烽火烟云,金戈铁马,国家与个人的命运选择,动乱时代的爱情,又会是甚么模样呢?

我是极爱家乡的,梦里常常会回到故宅的山明水秀之中,还有站在桃花树下的那个青年。他的眼睛这样明亮,丝毫不惧

头顶的太阳扬面望着我,微微笑着说一句:“你就是荣哥儿吧?”

于是醒来,不知道究竟爱的是故土本身,还是思念在故土遇到那个他。遇到了那个承载着我青涩年少时隐秘爱情的人,

遇到了那个我永生不再提及却无法忘却的人。

曾经以为,年轻就像充满生机与朝气的树,一切都会像故乡的宅院一样弥漫着昏暗暧昧的柔光。而如今再想,这一切,

一切的一切,却因为爱情变成了一个深深压抑着甜蜜与痛苦的月牙伤疤。

那个开始的时候,我们都是年轻的,甚至是幼稚的。在命运启动的瞬间,我们脸上的表情都是极为纯洁无辜的。当命运

的大浪铺天盖地袭来时,只剩下那时的回忆化作树上残存的叶子,孤独的在风中摇摆不定。

起伏的山峦隐隐望得见几家炊烟袅袅,青黄色的茅草屋子掩映在苍翠的林间,有种说不出妥帖韵致。崎岖的山路蜿蜒而

下是个平和的小镇。镇上有头有脸的人家十根手指就数得过来,越是贫瘠的地方,人的心越是坚强。

这是我记忆中的方家镇,是我梦中不由自主会回去的地方。我始终记得,镇上那条十步阔的街子,青石板道儿,上下之

间只得这一条算是平坦。那是爷爷捐钱修的,镇上人说他是乡绅,也说他是善人。

我家祖籍并不是这小镇上的,说起来这儿的因由,倒是长话了。

明朝隆庆年间,祖上有个读书成器的,中了个二榜,外放江淮那边儿做了个知县。修了水利,开了荒田,减了租子,开

了学堂,还算有些个政绩。只是书读多了,总有些个迂。同僚里不晓得请花酒作东道,朝上又不懂使银子送婊子,被挤

兑了三年,扔下一句“不为五斗米折腰”,丢了官印回家种田。安分了没几代,明朝亡了,清朝接着演。道光年间,家

里出了个“福星”,嫁了南京的知府老爷作填房,拉拔着三个兄弟补了官缺,倒算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家。到爷爷这辈

,遇上清末大乱,降了革命党,剪了辫子,脱了马蹄袖,还是一般当官儿。可眼瞅着袁大头要上台,奶奶劝着莫管国事

,也就想法子推脱了。本在南京守着祖宗留下的基业过日子,倒也快活,可偏生出了我父亲这个不肖子。

爷爷生养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两个儿子留在身边,我父亲是长子,光宗耀祖的希望全在他身上。十六岁时奉命娶了母

亲,一年后有了我。但爷爷总盼他有出息,二十的时候送他去了日本念书。奶奶说他在外国沾染了坏朋友,段祺瑞政府

要和日本人签甚么约那是政府的事儿,他竟和留日的学生一起闹腾起来,挨了鞭子蹲了班房,却死都不肯回来,说是要

就地抗争,与国内千千万有识之士相配合。爷爷气得一天没有吃饭,奶奶好一顿痛哭,母亲也亲笔写了信劝他,这才终

于回来。那个甚么留日的“拒约运动”终究也不了了之。

父亲在家没几天,头一件事就是要休妻,说是新社会婚姻自主。家里不同意,竟独自上北京去了。第二年的“五四”学

潮上,父亲再次被捕。后来似乎逃走,上了通缉名单。爷爷差点儿没气死,放出话来就当没生过这个儿子。自此谁都不

敢说父亲的好话。

为了避祸全家搬到了内地,也不敢住在城里,就在邻近小镇买了田宅。二叔读书不太成器,但经营买卖是好手,没几年

就成了小镇上的旺户,远远近近都知道有个方家。再加上爷爷也喜欢作些善事,这个小镇竟就改了叫做方家镇了。

爷爷死了父亲那条心,倒把所有心思都放在我身上。我是民国四年八月十五生的,爷爷说那天晚上堂下的桂花香得特别

好,一派喜乐融融的景致,就叫“荣”了。我又是这辈唯一的男孩儿,故此家里人都喜欢叫我“荣哥儿”,外头人乐意

叫我“荣少爷”,我却不十分喜欢,总觉得俗气。但这是爷爷亲自起的名,也就没法子反抗。民国八年爷爷和父亲断绝

了父子关系之后,他就叫二叔收养了我,但我固执不愿改口,还是唤他们作“二叔”“二婶”。就是前两年娘生病去了

,我仍是不愿改口。爷爷倒不在意,二叔似乎有些不乐意,但也不说甚么。二婶待我是极好的,大约是她没有生养的关

系吧。二叔是谨小慎微的人,我并不十分怕他。只是怕爷爷,莫名其妙的就怕。就算撒娇,也要奶奶在,才敢大些胆子

说这些挺没意思,我对父亲并没有甚么深刻的记忆,对祖上辉煌的过往也不感兴趣。我倒是喜欢方家镇的山水与安宁,

仿佛外面的一切都和这里没关系。

方家的院子是镇上少见的三进宅邸,大门漆成黑色,两边蹲着石狮子,门口的匾额是爷爷亲手书的“方宅”,远看来极

为气派。前堂待客的正屋门槛又高又抖,我时常被绊倒。加上正屋总是二叔在招待生意上的客人,故此我是不常去的。

过了穿廊左侧的耳房一般也不进去,那是家里下人值夜时打盹儿的地方。绕着长长的游廊跑一圈,就到后院。后院现下

住着二叔和二婶,他们的屋子我也不太乐意去,至多早晚问安的时候来一趟。我是单另有个园子的,和爷爷的斜斜对着

。晚上总不敢太过放肆,爷爷的咳嗽声仿佛能穿透墙壁一般。

真正美丽的是后园,据说是依着原先南京祖宅的样式修建。我喜欢那个池塘,喜欢那些树,喜欢那些花,还有那些乱七

八糟叫不上名字的虫子。我还喜欢爬上那些树,张望墙外面的人来人往。曾经摔下来过一次,倒也没甚么事。但自此不

能叫爷爷和二叔瞅见,否则多半要被骂的。二婶和奶奶看见就更了不得,非得将这事儿再拿出来,使耳根受上三天折磨

才肯罢休。

混到民国九年腊月间,爷爷说我今年该五岁了,要好好请个先生教一教。乱了一个正月,挑来挑去最后请了城里的李先

生来,爷爷与他商定,《四书》还是要念一念的。故此第一天就教《论语》的《学而篇》,我盯着先生摇来晃去的大脑

袋,忍不住打起瞌睡来,梦里还在树上掏鸟窝。

很快到了春天,桃花刚开没几天,家里突地热闹起来,说是我三姑要打北京来。我是顶烦大清早叮叮当当吵人睡眠,故

此一起来就满心不乐意。三姑在我没出生时就嫁了爷爷做官时的同庚孟家,爷爷辞官时他也跟着请辞,现在北京开了间

纱厂,日子过得颇为安稳。但亲戚久不走动,既不认得,又生分得紧,浑是无趣。只是听说三姑带了他家年纪相仿的哥

儿来,这才有了些兴致,但愿他也喜欢上树爬墙。

快过晌午却还没来,说是坐火车来时误了点,约莫还要晚些。我早没了耐心,溜出厅堂一径儿往家里后园去。我算着今

天人都在前院忙着,果然这会儿园子没人。我正想往树上爬,却听见有阵微弱的叫声。细细看了看,有只猫缩在墙角那

棵桃花树最高的枝桠上。我走过去,它却没跑,只是又弱弱的叫了一声。也不知是怎么了,任凭我怎么哄,就是不下来

。我围着树看了一圈,透过层层叠叠的桃花看得见它脚抽抽的,多半是谁家孩子拿石头砸伤了。约莫是看我打量它,这

会儿吓得连叫唤都不敢了。

我叹口气,虽说我会爬树,可这么高……却又看着它金黄的毛眼馋,也就一咬牙爬了上去。

它倒老实,一动不动蹲那儿。我小心翼翼爬上去,一点儿一点儿的挪。好容易慢慢近了,眼看一伸手就能揪着它的颈子

,它却猛地一窜下树去了。我吓了一跳,慌的抱住树干才算没跌下来,眼角瞅见那猫腿是有些跛,但还算跑得快。我望

着它既没流血也没摔着,倒是松了一口气。可等我转过神来,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哪儿了。

爬过树的都知道,上下差别可比天大。我现在站在最高处,试着动一动,脚下的树枝就怪叫一声,我顿时不敢造次。想

起上次摔过终究有些后怕,此刻双手紧紧抱着树干,欲哭无泪。心里只盼着我这么久没出现,爷爷会差人来找我。

眼看太阳一点一点升高,我还吊在这儿半死不活的。我心里特害怕,可嗓子一点儿劲儿都没有,刚才试着往下看了一眼

,真,真高啊!

我悲惨的想,明天爷爷他们找着我的时候,会不会已经饿死了,或者是,晒死了,再或者是,就这么挂一白天加一晚上

被个甚么妖怪吃掉了?

就在我这么自怨自艾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在下面喊了一声:“你就是荣哥儿吧?”

他就那么站在桃花树下面。

阳光撒在他的身上,整个人温暖又明亮。两只眼睛微微眯着,流露出的那一点光泽柔和的闪动着,嘴角是带着几分戏谑

的笑意。他又说了一遍:“你就是荣哥儿?怎么挂在树上,像只小猫儿似的?”

我登时来了火气:“这是我家的园子,我乐意挂在哪里就挂在哪里。”

他却大笑起来:“我从前面儿过来,听着他们吵吵嚷嚷说荣少爷不见了,看来你好好儿的嘛。”

他的声音带着卷舌的腔调,不同于以往我听过的那些。年纪也似乎比我大些,穿着齐整的小西装,有种特别的神气。他

笑完了,脸上还是带着那股明亮的光泽:“你要下来么?”

我很傲气的摇摇头:“我喜欢挂在树上。”

他似乎忍着笑:“那么……你继续挂着吧。”说完转身要走。

我一时慌了:“喂——”

“怎么了?”他倒没真走,就又回过头来。

我觉得很是丢人:“我,我……”

“不敢下来么?”他眯着眼睛。

我挺想硬气的摇头,但是挂了这么久,我的胳膊像要断了一样:“算是吧。”

他又笑了:“算是?那你想怎么样呢?”

“你,拉我一把。”我吞吞吐吐挤出几个字。

“我可没那么高。”他笑着说,“不过你跳下来,我一定能接住你。”

我觉得头晕目眩:“跳,跳下去?!”

他已经展开手臂:“我一定能接住你。”

我不知是手当真酸了,还是怎么了,竟然鬼使神差点了头,一闭眼就松了手。我不确定是不是听到风的声音,很快我落

进了一双手臂里,手臂是温暖的,但我终究把他压到了地上。

我胡乱拍着身上带下来的桃花,扭扭脖子踢踢腿,没发现哪儿有不妥当才低头看他:“喂,你还好吧?”

他躺在地上,身上脸上全是一片一片的花瓣,想笑又忍着笑的神气:“现在才想起来问我?”

我自知理亏,忙得拉他起来:“谢谢你。”

他歪着头打量我:“看不出你瘦猴儿似的,竟有这么沉。”

我这才看清他竟比我高一个头,于是有些嫉妒的问:“你几岁了?”

“八岁,我是民国元年尾巴上生的。”他笑笑,拍拍身上的花瓣。

我正要说话,园子门口二婶寻了过来:“荣哥儿?”

我回头应了一声,二婶见他在却愣了:“华哥儿你也在?”

我看看他,他看看我,不知怎么就笑了。我这才想起来,今天要来的那位三姑的儿子,似乎叫做孟华的表哥,原来就是

他。

“这下可热闹,家里原先只得荣哥儿一个,看着闷闷的怪可怜。现在华哥儿来了,他们倒能多亲近亲近。”坐在前堂厅

里,二婶绕有兴致的开了口。

“荣哥儿这脚不着地的性子,还得多跟华哥儿学学。”二叔开了口。

爷爷略略点头,看着三姨:“家里都还好吧?”

三姑是个鹅蛋脸,看来十分和气:“托父亲的福,还过得去。北京本是安稳了一阵子的,但最近……唉,也是我想父亲

和哥哥嫂嫂了,这才回来一趟。”她说着话,面容有些哀伤,眉头是皱着的。孟华在她身边,紧紧拉着她的手。

“这次来可要多住些日子,北平到这儿,很吃了些苦头吧?”二婶拉着三姨亲热道。

“爹的厂子不大好,身体也不如以前了。”三姨偷偷抹了眼泪。孟华想说甚么,却没开口。见我望着他,就笑了一下。

爷爷略略皱皱眉头,示意二叔和三姑跟他进书房。二婶似乎有话要说,也就跟进园子里去了,剩下我和孟华大眼瞪小眼

这么瞪了一阵子,他突然笑了:“你会斗蛐蛐么?”

我一下来了兴致:“怎么不会?”

他站起来,神秘的从口袋里掏出个笼子:“希望刚才没被你压坏。”

我低呼一声扑上去:“给我瞅瞅。”

他却一缩手藏到身后:“咱们斗一次?”

我拉拉袖子:“怕你不成?”

“输的人怎么着?”

“我会输?哼!”

玩儿得昏天黑地,把所有的蛐蛐都用了一遍,还是打不过他。我豪气的站起来揉揉脖子:“我输了。”却又着实羡慕他

,“你的蛐蛐真好。”

孟华笑笑,把蛐蛐装进笼子递过来:“你喜欢,就送你吧。”

我一愣,宝贝似的接过来:“真的?”

“骗你作甚么。”他笑了,脸上的神气很叫人喜欢。

我高兴的问:“你能留多久?”我想着明天和他到山上寺里去,那里的小和尚藏了一只顶厉害的,且去和他斗一斗。

他却神色一黯,隔了一阵才爽快的说:“你不喜欢我在这里么?”

我忙道:“谁说的?我巴不得你天天儿跟我玩儿。”

他笑了,用很愉快的音调说:“那我……不走了。”

我以为他是说笑的,当天晚上睡前我去给二叔和二婶问安时,在门外无意中听见他们说话。二婶是有些不乐意的:“这

算甚么,咱家成流民营了么?就算是流民营,也不能甚么人都留下吧?!”

“不过是躲一阵子。”二叔却回护道,“怎么都是一家人,再说了,不就是添双筷子的事么?”

“添双筷子?”二婶叹口气,“能这么简单就好了。三妹夫现在可是逃犯!”

“那又怎么样?”二叔口气十分不悦,“我大哥不也是?”

二婶叫他话一堵,气恼道:“爹不是不认他了嘛,荣哥儿不也过继了?”

“爹不认,我认。那是我哥!”二叔的脾气也上来了,“再说了,荣哥儿就当我帮他养着,他要回来,荣哥儿还是得给

他磕头下跪敬茶!”

二婶哼了一声:“荣哥儿是我养大的,我说不行。”

“这是你能作主的事儿?”二叔放缓了声音,“再说了,就算是华哥儿,那也是三妹的儿子,不也是自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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