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凤印上染满鲜血,她欠下的是一笔无法计算的血债。而付出的,则是被罪孽吞噬的绝望,以及在风雨之夜无眠的恐
惧。
未央还记得有一天晚上,风雨大作。
闪电劈开夜空,雷声响彻大地。呼啸的狂风把景坤宫长廊中的风铃刮得到处飞舞,杂乱狂响的铃声一片混乱。
皇后缩在床边抱头尖叫,殿中点满蜡烛,但烛光驱散不了黑夜的沉重。
宫女们守在外面,不敢靠近。
皇后在恐惧中嘶吼的声音,远比天空的雷电更加刺耳。
未央安慰皇后道:「皇后,您不用怕,大家都在这里保护著您。天很高,雷电很远,它们伤害不了您。」
皇后脸色苍白地尖叫,指著那些狂乱作响的风铃,发疯似的嘶吼:「取下来!把它们给我取下来!」
她用被子把自己裹得更紧,身体瑟缩不已。
「她们回来报仇了……她们要杀我……把风铃取下来!那是她们的脚步声……司马皇后、王华妃、萧德仪……你们放过
我,我已经受够折磨……你们不要再缠著我了……未央,救我……」
皇后惨白的脸上,两行泪水滑过,不停哀求道:「未央,你救我……救我……」
未央可以感觉到她指尖的颤抖,可以听见她内心的惊恐。
她明明就是一个胆小、寂寞、软弱的女子,但秋水宫却让她变成一个嗜血的魔鬼。
「未央,你抱著我……」皇后哀求著,眼中泪水依旧清澈。
未央把她从被子中抱了出来,动作轻柔得就像在解救一只雨中从鸟窝里坠下的雏鸟。
「未央,我好冷,你抱我再紧一点。」皇后把头埋入未央的胸口,抽泣著。
那是未央入秋水宫後的第五年,他十三岁。虽然还没有成长出男人宽广的胸膛,但却可以让皇后在风雨飘摇的夜晚,找
到一丝安慰。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是那样自然而然。
皇后柔软而冰冷的身体,缠绕上了未央,她想用未央来驱走她心中的恐惧和寒冷。未央无法拒绝她,就像无法拒绝一只
路边的野猫,对他投来的求救目光一样。
未央第一次知道女人的味道,是在皇后的床上,那个只有天子才能睡的地方。
皇后不断地说著「救我,救救我,未央」,但未央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究竟是救了她,还是害她陷入另一个更加可怕的
深渊。
只是在那样的夜晚,他无法推开皇后,无法拒绝皇后对他的需要。
那天晚上,未央知道,他身下只是一名自己折磨著自己的女人,而不是後宫之中掌管凤印的皇后。她很普通,怕黑也怕
冷,更怕孤独和寂寞,但她唯一不怕的──就是犯错。
而且,还是犯那种明明知道是错的错。
未央从皇后身上闻到了同类的气息。
他们都被秋水宫禁锢,呼吸著宫墙内阴郁的空气。望著那条曲折的宁河,向往著河水流向的远方,怀念著别处的亲人,
还有宫外的世界。
所有人都在秋水宫中变得沧桑,就像那些盛放的花朵,如果没有人的欣赏,将会瞬间枯萎。
未央想起了五年前,他在来皇城的路上,用一颗宝石从老翁那里换来的梅花。
那病态的梅枝、妖娆的美丽、扭曲的身姿,屈就自己来迎合别人的欣赏──这就像他们自己一样。不停改变著自己、扭
曲著自己,从而来适应秋水宫中冷清的风水。
──很冷。
未央也渐渐感受到皇后话中的含意。
如果说想要生存是本能,那麽为了自己的生存而毁灭别人的一切,就是本性。
其实没有人错,只是有人不断在输。
一个人在秋水宫里,只能输一次。因为只要输了,付出的就将是自己的生命。
那一夜之後,皇后更加依赖未央。她带他出席各种宫廷席宴,带他参加各种宫廷仪式。
八岁到十三岁,正是一个孩子渐渐脱去稚气,变得成熟的时期。
未央也是这样,他的脸型已由幼年时的椭圆变得更加狭长,双眸英气逼人,身高显著增长,锁骨渐渐凸显,四肢越发修
长。
──未央很美。
这是宫中所有人都承认的事实。
无论宫女、太监,还是妃嫔、皇子,都会忍不住多看他几眼。就连秋灵王,目光也总停留在未央身上。
秋灵王对未央的喜爱,渐渐令皇后感到一丝潜在的危险。但皇后并没有立刻对未央下手,因为她也需要未央来抚慰自己
寂寞单调的生活。
就算她知道自己在养一只会变成老虎的猫,但却不忍心扼杀这只讨她喜爱的宠物。
相较而言,五岁的湘儿不像她哥哥那麽惹人注目。
与其说她是一名公主,倒更像是一名年龄过小的宫女。
她性格很好,从不与人相争,也不对下人发脾气,没有染上一点公主娇纵的习性。她和皇后、未央走在一起的时候,总
是落在後面。
远远望去,总觉得她不属於皇后和未央的这个繁丽世界。
秋水宫内偏西的地方,有一片宽阔的草场。
那里专门用来举办马球比赛,有资格在那个球场上纵马驱驰的,从来只是皇室成员而已。
未央十三岁的那年夏季,偶然经过球场,突然一个两拳大小的白球向他飞来。未央移身躲开,白球滚落到他的脚边。
不远处的球场上,什麽人对他高声喊道:「把球扔过来。」
那个人高高骑在马背上,向未央招手示意。
他背对光线,阳光在他的身体边缘镀上一层明亮的金边,不可思议的耀眼。他穿著白色的锦缎箭袖猎衣,头束玉冠,年
纪和未央相仿,跨在骏马之上,威风凛凛。
未央奇怪,对方明明是尊贵之人,为什麽只能穿著猎服打马球?为什麽没有马球服?
那人又喊了一声:「那边的,把球扔过来。」
未央这才回过神来,弯身捡球。
马蹄声靠近,当未央捡起球来的时候,那人已经骑马来到他的面前。未央把球举过头顶,对他说:「给你。」
那人从马背上微微俯身,接了过去,说了声:「谢谢。」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也是他们第一次说话。
那个时候,谁也没有想到,他们今後的命运将会产生多麽深邈的牵绊。
未央回到景坤宫,向一名熟悉的女御打听:「皇子之中,是否有谁还没有马球服?」
女御答道:「是三皇子。他刚回宫,御造坊还没来得及添置他的球服。」
三皇子……
未央沉默了,在脑中搜寻关於这名皇子的资讯。
三皇子秋无微,爵封诚亲王,是皇后的亲生儿子,也是当朝太子同父同母的亲弟弟。
但三皇子出生後就直接过继给晋亲王为嗣,十三年来从未踏入宫门一步。
理由不太清楚,好像是皇后很不喜欢他。
未央又问:「三皇子这次为何回宫?」
女御答道:「是皇上的意旨,说三皇子毕竟是皇室直系血脉,让他回宫和其他皇子一起上课。」
「那以前怎麽不让他和其他皇子一起上课呢?」未央感到奇怪。
女御答道:「十三年前,三皇子刚出生时,皇后怕他怕得就像老鼠怕猫似的,无奈之下才过继给了晋亲王。现在十多年
时光都已过去,大概皇上是想,再大的恐惧也该克服了吧,这才把三皇子召回宫来,想让他们母子有机会亲近。」
未央又问:「一个连牙都没长的小婴儿,怎麽伤得了皇后?皇后到底害怕什麽?」
「这个,你就不要多问了……」女御面露难色,转身离开。
未央望著女御走远的背影,越发不懂。
怎麽会有母子十多年都不见面?怎麽会有母亲怕自己刚出生的孩子?
这秋水宫中,有太多他想不明白的事情。
就在那天晚上,未央第二次见到三皇子秋无微。
他是来景坤宫给皇后请安的,但皇后还是不想见他,让未央把秋无微打发走。
未央劝了皇后几句,说既然三皇子已经回宫,迟早都会见上一面。但皇后不听未央劝告,只按住额角,不停摇头,看来
真的非常厌恶秋无微。
於是未央只好照皇后的意思,告诉秋无微说他母后身体不适,不想见任何人。
秋无微也明白皇后对他的厌恶,起身告辞。
望著他失望的脸色,未央不由心痛。
毕竟是亲生母子,究竟发生了什麽事,让他们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
就在未央送秋无微离开景坤殿的时候,秋无微突然叫住未央,问道:「你就是今天下午替我捡球的人吗?」
未央听後一愣,没想到他会记得自己。惊讶之馀,又有些欣喜,抿嘴微微一笑,答道:「原来皇子还记得。」
「当然记得。」秋无微的声音渐低下去,和未央对视的一瞬间,竟让他慌张地把目光落到脚下,盯著地面问道:「你怎
麽会来球场?难道你也喜欢马球?」
未央笑了,摇头道:「我不会马球,也不懂骑术。只会看热闹罢了。」
「看热闹也好!後天有场马球赛,是我回宫後的第一场正式比赛,你会不会来看?」秋无微的眼中带著明显的期盼。
未央道:「如果皇后去,我当然会去。」
「如果皇后不去呢?」
「我也不去。」
「如果我想你去呢?」秋无微还不死心。
未央轻笑道:「皇子,就算你想我去我也不能去,因为我是服侍皇后的人,我跟随皇后的决定。」
秋无微有些扫兴,叹了声气道:「母后根本不想见我,一定不会去看我比赛。」
「这也未必。後天的比赛太子也出赛,皇后未必不去观战。」
「那倒是……」秋无微沉吟著,非但没有高兴,反倒更加沮丧。
未央这才意识到自己无意中踩到秋无微的痛处。
太子秋无瑕和三皇子秋无微,同样都是皇后所生,但一个贵为太子,一个却过继给亲王。皇后对这两名皇子的态度,截
然不同。
秋无微虽贵为皇子,却从小在亲王府长大,直到十三岁,才第一次踏入宫门。他心中对这秋水宫,对他的母后和太子皇
兄,究竟怀著怎样的感情?抱著怎样的态度?
未央不敢妄自判断。
只是,未央很喜欢这名皇子的笑容,像一道温暖的阳光。
一道和秋水宫中阴霾的空气、格格不入的阳光。
第二章
两天後,马球比赛如期举行,未央随太后来到观赛席上。
马球场长约六百馀步,两端各设一个球门。
赛手们分两队,每队四人。按照皇子们的单双分组,太子秋无瑕和三皇子秋无微同为单,正好一队。
球槌和球都是木制,一旦被砸中,免不了头破血流。
马球比赛虽有一定的危险性,但皇室成员却对它格外热衷,乐此不疲。
比赛中,皇后的目光总是停留在太子秋无瑕的身上,对秋无微不屑一顾。
每当听到身边有人赞叹秋无微的精湛球技时,皇后总会投去恶意的目光,把那些多话的人吓得急忙闭嘴。而每当太子有
了优秀的表现,皇后的脸上都会流露出满意的笑容。
──果然,皇后非常讨厌秋无微。
未央再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秋无微明明没有出一点岔子,皇后就已经看他极不顺眼,如果秋无微不小心引起什麽状况
,皇后肯定更对他厌之入骨。
正在这时,突然听到球场中传来一声大喊:「小心!」
未央一惊,蓦然抬头,竟看见白色的马球向著看台飞来!
「皇后小心!」未央一跃而出,挡在皇后面前。
只听「咚」的一声,未央前额重重挨了一下。顿时他只觉眼前一黑,差点就要昏倒过去,还好一旁的侍卫及时扶住了他
。
鲜红的血液从额前流出,未央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侍卫们急忙扶著他去场边找御医。
未央在晕眩之中,隐约看到秋无微向自己跑来。
此时秋无微已经跳下了马,手中还拿著球槌。
未央迅速回忆了一下刚才赛手们分布的位置,心想不好,刚才那一球好像正是秋无微击出的。还好被自己挡住了,如果
真的击中皇后,後果不堪设想。
御医检查了未央的伤口,说了声「伤得不重,不用担心」,就开始娴熟地进行包扎。
秋无微赶到未央身边,不停道歉,问他头痛不痛、昏不昏。
未央对他摆摆手,表示不用担心。其实未央很想告诉他,比起担心我,你更应该担心你自己。未央甚至不敢去看席位上
皇后的脸色,想必一定难看得一塌糊涂。
「我真的不是有意的。」秋无微不停解释。
「我知道。」未央当然相信他是无意的,但就怕皇后不相信。
皇后一定以为秋无微故意袭击她,如果不想办法,他们母子间的隔阂一定更大。
未央的目光匆匆扫过球场内外,最後停留在场边圈起来的备用马上。
马球比赛分为八个小节,中场都有休息时间,可以换马。而现在,已经接近中场休息的时间了。
思及此,未央计上心来。
他避开御医和其他侍卫,拉过秋无微,附在他耳边说道:「太子的马鞍被人动过手脚,里面藏了暗针。中场时候太子换
马,他一骑上马背,马就会受惊,把他摔下来。」
「你说什麽?」秋无微大吃一惊,转身向马群冲去,但却被未央拉住。
「你想干什麽?」未央问。
「当然是把马鞍取下来检查!」
「不行。」未央阻止道:「我只是无意中听到有人说要用这样的方法对付太子,根本没有十足把握肯定那马鞍有问题。
你这样贸然取下马鞍检查,如果没有查出暗针,岂不是又会引起骚乱?你刚才击飞一球,差点打中皇后,骚乱已经够大
了,你不能再捅娄子。」
「那该怎麽办?」
「你这样做……」未央拉过秋无微,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秋无微一边听,一边点头。
待未央交代完毕,中场休息时间也已经到了。赛手们满身大汗,都来到场边。
太子秋无瑕牵出换用的马,正想跃上马背,谁知却被秋无微上前拦住。
只见秋无微抢过秋无瑕手中缰绳,拍拍马身道:「皇兄你这真是一匹好马,不介意让我骑一下吧?」
还不等秋无瑕反应过来,秋无微已经纵身跃上马背。只听那枣红马一声长嘶,扬起四蹄,狂奔起来!
「马受惊了!马受惊了!」其他人吓得大声狂呼。
秋无微来不及握紧缰绳,只能紧紧抱住马脖子。那马的性子太火爆,硬是把秋无微甩下了马背!
见秋无微坠马,众人急忙围了上去。
而秋无微则拍拍灰尘,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指著那匹马大声道:「马鞍里被人装了暗针,有人想要谋害太子。」
众人齐齐转头,向那枣红马望去,这时未央已把马儿安抚下来。
听说马鞍里有暗针,看台上的皇亲国戚也被惊动,纷纷走下台来。
秋灵王令人解下马鞍一看,果然搜出一根暗针!勃然大怒道:「是谁怎麽大胆,竟敢谋害太子!朕绝不轻饶!」
众人见龙颜震怒,急忙跪下。
皇后的目光匆匆扫过众人头顶,好像在搜寻她的敌人。
而皇上则拍了拍秋无微的肩膀,问道:「皇儿有没有受伤?」
秋无微摇头道:「我摔一下没关系,还好皇兄平安没事。」
这时,皇后的目光才向秋无微移去。
这是她第一次正眼看秋无微──这是自秋无微出生後整整十三年,她第一次正眼看他。目光好像已经不似以前那般冰寒
,变温柔了许多。
皇后因为秋无微舍身保护太子,而对秋无微产生了一丝好感。
未央在一旁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其实这一切不过是他的一个小小把戏。他这麽做的目的,只为帮秋无微将功补过,帮秋
无微不再受皇后厌恶。
他让秋无微以身试马。如果马受惊,则有针;如果马没有受惊,则无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