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苍茫 上——碎娘
碎娘  发于:2011年05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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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一切抚远将军亦了然于胸,将军幕府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层层叠叠守卫森严,不仅防守的都是久经沙场的校尉,个个机警,更风闻不少以侠者自居的剑客也在暗中保护,秦玄羽的情况,并不乐观。

本来他们这一批杀手十年之期未满,这样的单子是轮不到他们的。只是朝野动荡引得江湖不宁,帮派之争日重,江湖仇杀亦日多,无剑天就日红。上一批杀手,除例行充当门主贴身影奴的吴彦和武功最好的单南外,或死或残,不得已,萧一意秦玄羽这批小杀手早在一年前就提前启用。

这次的任务非同寻常,单南已派去刺杀先皇那被封于江浙的兄弟瑞亲王了,吴彦自是不能动了,剩下的,只好从新一批中最出众的萧一意或秦玄羽中选了。

这“最出众”三字如何得来,只有萧一意和秦玄羽自己晓得。

无剑天向来以能达到目标,就不择手段为准则,训练杀手亦不例外。为了能早日得到更好地为无剑天卖命的工具,根本不拿小杀手当人看。据迟烈说,之前被活活累死的孩子也不是没有过。

萧一意和秦玄羽所要代替身份的孩子本应是十个孩子中根基最好的,而他们实际的情况却是连扎马都不会!于是卢赞迟烈二人日夜担心自己的权宜之计被识破,对二人的训练更是比对别的孩子要严厉得多。迟烈焦躁易怒,卢赞冷酷无情,加上二人于练武哪晓得法门?不知挨了多少打,受了多少罚。

以萧一意体魄之健壮,尚且频频于苛罚中昏倒,更别提本就多病的安弟了。

萧一意心如刀绞。他几次想趁机会送秦玄羽逃走都被秦玄羽拒绝。秦玄羽总是说,哥你忘了吗,你答应过永远不离开我的。萧一意于是说那我们一起逃,秦玄羽还是摇头,说只要能为义父报仇,我不觉得苦。萧一意便没辙了。

好在玄羽机灵乖巧,深知自况,取长补短,勤习内功辅以招式,几年下来不仅身体渐好,与他人肉搏也不再吃亏了。而萧一意虽喜爱武学,却亦非天生奇才,一身功夫全凭苦练。说起来这倒也得益于他那不服输的倔脾气。他外强于内,内力不高,这也是为了报仇考虑——他不打算做一辈子的武林人打打杀杀,只想练好技巧早日手刃仇人。他早已打定主意,报仇的事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秦玄羽担风险了。

毛见秦玄羽习了内功于身体有益,想着或许这就是因祸得神福吧,萧一意的内疚倒也减了几分,只是自一年前他就明察暗访用尽各种途径寻找仇人却不得法门,这令他剑眉常蹙。

所以一知晓这次要刺杀的是十年前曾于朝中做官的抚远将军,萧一意便又争着要去了。

于此没人奇怪。

他们早已习惯了萧一意与常人不同,专喜与秦玄羽争危险的差使干。他们都认为萧一意这是在争每批杀手中唯一的名额,接替吴彦做门主的贴身影奴――傻子都知道这世上敢谋杀门主的又有几人?做门主的贴身影奴要比终日在刀尖上舔血的日子要安全得多。

只是大家都知道上批杀手中吴彦武功比不上单南,门主选吴彦是因为他看中了吴彦做事沉稳遇变不惊。现在吴彦与门主刚过弱冠之年的独子古玦早已是门主的左膀右臂,门主更是有意将自己的女儿古玥许配给吴彦以加固关系,防止吴彦变心。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与萧一意相比,门主好像更常识秦玄羽。正因为似乎秦玄羽做影奴的机会更大一些,萧一意才会如此这般地争得厉害。

只是他们都想歪了。萧一意这么做有自己的打算:一方面他不愿秦玄羽在这些危险的单子里涉险,另外也不想秦玄羽一辈子委屈在无剑天这种不是人呆的地方。他想待自己有能力将一切处置得风平浪静时让秦玄羽去考取功名,或隐居田园,过平静的日子。――他们朴家欠秦玄羽的,已经够多了。

最终还是秦玄羽去了。

消息是卢赞带来的,命令是门主下的。

尽管卢赞和迟烈是他们的训师,可他们没权下任何命令做任何决定,一切都要听命于门主。

对此即使是卢赞也不敢表示出任何的忿忿不平――能不被门主怀疑越权,这已经很好了。能保命,他们还敢有什么奢求呢?

萧一意也承认命确实很重要。因为他也怕死,不是一般地怕,而是怕得要命。他怕自己还没未父亲报仇呢就先死于替别人报仇了,所以每次执行刺杀任务时都小心谨慎,故此虽然心思没秦玄羽细,却也没遭过大险。

这两个多月来他同样接了两宗单子。

钟常,昆仑派首座弟子,深得太极两仪剑真传,一阴一阳左右双剑使得炉火纯青,曾于昆仑派内斗时独力杀了三大长老,是接替本任掌门柳石的不二人选。

成真,双龙镖局大当家。以一只重八十五斤的金丝环刀与结拜兄弟白手起家,几年内双龙镖局就名扬海内。他自名“成真”,为人狂傲自负!但他也确实有狂傲的资本,十年内从未丢过一趟镖,为人又重义气,北六省所有镖行自愿为他马首是瞻。内力浑厚。

萧一意把他们杀了。

萧一意做得干净利落,并且在第一时间赶回来赴命,这点令门主很满意。

萧一意是回来等秦玄羽的――他怕死,那是源于恨;可他更怕秦玄羽死,那是源于爱。

他庆幸自己的生命还没被仇恨添满占尽。

现在萧一意依旧在等秦玄羽,尽管他知道秦玄羽不一定是今晚回来。

又一颗流星陨落了。

萧一意一扬头,喝光了剩下的酒――七十年的竹叶青,果然是好酒!

为什么还不醉?!

萧一意真的很希望他可以有醉的一天。

那一天他可以浑浑噩噩地过,不再清醒着痛苦、烦恼、焦虑、仇恨……

然而如何醇久的佳酿都无法令他开半刻襟怀,卸半斛尘俗。

我是父亲的儿子,他想,有这样的酒量是正常的。

至于为什么喝不醉,他想破了脑袋终于想出了个说得通的答案:父亲不愿他麻木地忘怀仇恨,才在冥冥中借命运之手操纵。

他也知道既是命运,就无法改变。

然而他无论如何就是想醉一次,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所以他愈不醉,便饮愈多;饮愈多,便量愈大;量愈大,便更不醉;更不醉,便又饮愈多……周而复始,恶性循环。

命运真的跟他开了个残忍的玩笑。

他笑了笑,举起酒壶,摇了摇,半滴也没有了。

他早知自己饮不醉,可他仍固执地一次一次地想饮醉。

这个过程他做得聚精会神,除了想饮醉外什么也不想。

很少有人知道,这也是个解脱的好法子。

所以他现在跃下城楼,向城中鬼郎中的小屋奔去。

鬼郎中那里总是有很多好酒,并且他也很喜欢萧一意这个唯一能与他拼拼酒的小朋友。

鬼郎中的酒量多年前就已经天下第一,但这滋味却很不好受。

一个人如果聪明,就决不会让自己所学所做的事登峰造极,成为“天下第一”。

因为一旦成为天下第一,就意味着没有对手,没有对手,你便无法从另一个角度衡量自己,时间久了,你会连自己都怀疑自己是否存在,是否活着。

“高处不胜寒”,就是这个道理。

独孤求败没有做到。

他一生只求一败却未可得,论起死的凄凉可笑,也是天下第一。

所以他不是个真正聪明的人。

但冰炎城城主钟离是个聪明人。

武林中的人都知道,冰炎城中有着天下武林的至高秘笈――冰炎宝录。

据王怜花的《怜花宝鉴》记载,明玉神功和嫁衣神功的威力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它。谁得到它,便可在武林呼风唤雨。

但钟离没有练,并订下规矩,冰炎城世世代代的继任者都不许练。

这或许是因为她是个女人,而女人的权利欲望向来没有男人大。

现在冰炎宝录被她锁在七巧童子所制的锦匣内,并封在了冰炎城中心的冰炎山山顶。

她是故意的。冰炎山,是座随时可能爆发的活火山。

尽管如此,被欲望驱使的人们反而更加想要得到这部武林奇书了。

冰炎山下的死尸不计其数。

死在冰炎山下的人大多数都不知道他们输给了一个女人。

当然他们也就更不可能知道,他们实际上输给了欲望。

萧一意并不想死,所以他对冰炎宝录没欲望。

他现在只想赶快到那个小气的鬼郎中那儿再要点好酒。

自从七年前为美酒而来到无剑天的鬼郎中在为萧一意疗伤时给了他一小杯酒让他缓解疼痛时开始,那个酒味与药味混杂的小屋几乎成了他的避难所。

只可惜他能去的机会很少,因为他伤得快死的时候不多――杀手训师很会拿捏分寸。

萧一意只希望天下有喝不尽数不清的美酒由那善于抓住别人弱点并加以利用的门主送来,尽可能长地拖住这位鬼郎中,至少到他报仇前是这样。

他不禁为自己的自私而羞愧了,但他没有脸红。

他早就忘记了该怎么样脸红了。就像他忘记了父亲教他的很多的信仰一样。

可他决没有忘记父亲的仇恨!

萧一意停住了脚步,西边传来了幽雅的古琴声和女子唱和的吟哦之声。

他不由自主地循着琴声走去,然后他在醉然亭里发现了影奴吴彦和小姐古玥。

吴彦抚琴,古玥唱和,一切都是那么地自然,只要萧一意没有发现在另一棵树还有一个人在俯视。

是公子古玦。

萧一意感觉在醉然亭里流动着一种怪怪的气氛。

三个人好像都心不在焉。

吴彦的琴,淌出躁动的祥和;古玥的音,标谤着压抑的冲动;古玦的注视,凝滞着近乎仇恨的溺爱。

这很有趣,但真的很奇怪。

在这狭小的区域里有三大高手。多年的残酷训练令他们都有着狼一样的敏锐。然而无论是吴彦还是古玦,好像都没有感受到他的到来。

左“无言”右“古玦”,无剑天门主古九寒引以为傲的两大王牌,竟然也有麻木的时候?!

莫非这声音有什么蹊跷?

萧一意凝神细听,他听懂了冻在琴声与吟哦之声里寒潭深底的苍凉感伤。

只消片刻,萧一意便也坠入了这浓得化不开的感伤中了。

吟哦之声首先带他回到了母亲温暖的臂弯中。他幼年对母亲模糊的记忆被唤醒了。眼前这透着沉静典雅与坚忍的女子影像渐渐与母亲重叠,古玥微启的唇中迸出的简单的音,仿佛就是母亲哄他入睡时口中哼的调子……

琴声牵引着他慢慢长大,他还在蹒跚着追着父亲高大的背景学走路。“吧唧”,他又摔倒了。之风哥慌张地扶起他,永远如冬日阳光一般温和的眼满是疼惜的询问:“摔疼了没?”。

萧一意觉得自己终于微微醉了……

“嗖!”一颗劈星烟花弹尖锐地呼啸着划破了夜空。

这是召集无剑天所有人到长恨堂开会的信号。

这意味着门主回来了,同时意味着所有人三天的快乐时光结束了,一切都将再次回到原来的状态,那不成文的默守秩序又将重建。

几乎与萧一意转身同时,古玦猫一样轻巧地落地。身形一闪,两人皆已来在几丈之外。

所以他们都没听见身后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第 13 章

门主古九寒站在高台上。

萧一意看不清他是否在俯视下面他那群令江湖闻之胆寒的精英。

这台实在太高了,高过了京城最高的庙宇的屋顶。

这台也实在太暗了,萧一意从未见过这台上有光,俯视这台,像在徒劳地仰视没有星空的夜幕。

“单南死了。”声音来自台上的黑暗,没有一点温度。

萧一意想起了今晚的那两颗流星。

“刘钟寂也死了。”更冷,更没有温度。

刘钟寂吗?那个在八个孩子中难得还肯分出心思照顾自己和秦玄羽的哥哥?

“他竟然敢背叛无剑天逃到南越的深山中躲了起来,却终于死在了少林了凡法师的般若掌下。”

没有人问了凡法师是怎么找到刘钟寂的。无剑天的叛徒向来都是这样的下场。

他们都替刘钟寂高兴,那小子真是好运气,能痛快地死在仇家手上而没有被抓回无剑天来。

“宋秀,蔡赫,三个月内把百无虚名单上的孩子带回来。小心点,尤其是那个叫莫尘的。”

“是。”

长恨堂上没有废话,但不代表每个人心里没有感慨。

无剑天的得名,是因为门主古九寒不用剑当兵器。

当然他也就更不用刀,用枪,用判官笔当兵器。

他只用冷兵器,那就是人。

只要控制得好,人就是最无往不得的兵器,不是吗?

而且这兵器是这么好,不会断,不会锈,因为它可以换。

只是这几年,这兵器换得明显比十年前勤了,太勤了……

“萧一意,立刻动身去冰炎城。冰炎城城主钟离下月初二不在,你在那一天把申慧星杀了。”

“是。”

萧一意将连奔了一天二夜的马牵下河道饮水。

这是匹好马,然而它确实累了。

确定已驰出了包围无剑天的层层青山,萧一意长舒一口气,仰面将身子在如茵的草地上尽情地舒展。

上面官道上飞驰过两匹马,一男一女。

萧一意愣了一下他笃定那是秦玄羽,可秦玄羽身边怎么会有个女人呢?瞧这方向,是驰回无剑天的?

待他翻身而起,人已走远了。

萧一意没有喊:何必呢?徒增感伤而已。

悬了多日的心终于彻底归位,萧一意开始思索怎么样刺杀申慧星。

申慧星不是人名,是外号。

夫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专诸之刺王僚也,慧星袭月;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

冰炎城的贯日,袭月剑法即源名于此。

学贯日剑法的人以天干“甲乙丙丁戊已庚辛壬癸”排次,皆名白虹;学袭月剑法的人以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排次,皆名慧星。

现在冰炎城的两位继任者依旧学这两套剑法,按排次,一名壬白虹,一名申慧星。

百年前戊辰一辈的白虹剑慧星剑曾在江湖上卷起过血雨腥风,至今武林人犹然心悸。

更何况自甲子一辈起,每辈学此剑法的人都要对剑法进行改进和完善,到了这一壬申这一辈,真不知这剑法已精进到何种地步了。

但萧一意相信,他一定可以杀死申慧星。

因为他还不可以死。

贯日院这具倒霉的冰炎侍还在发呆。

他想不明白:第一,刚才那个一袭紧身黑衣的闯入者为什么不把他弄死?第二,他为什么不问我如何上冰炎山而问我申慧星住在哪儿?第三,身为冰炎侍中牙关最紧的自己,怎么会鬼使神差地告诉了他?只因为他那高明不已的刑罚吗?第四,为什么他得到了答案后竟然冲我笑了笑?虽然他用布蒙着脸,只有两只眼露在外面,可我确定他一定是冲我笑了,那双眼笑得如同弯月……第五,为什么自己醒后仍在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发呆,委在地上不肯起来,是在为那匀称的身材和狡捷的身手感叹吗?

初二。

月黑风高杀人夜。

萧一意唯独不喜欢这样没有光的夜晚,而且还很讨厌。

他杀人总是喜欢挑十五或者是十六,月亮很圆满的日子。

他也不喜欢看见人死时因恐惧而身体痉挛,或吓得屎尿一起流下来,或睁着惊悚的眼瞪着他。

所以他杀人总是选最快捷地尽量没有痛苦地结束对方的方法,一招弊命。

他最不喜欢溅一身血,所以他也很少用剑

他杀死的人躺在明月的洁光里的样子,甚至很美。

江湖上送了他一个外号:无痕郎君。

只有萧一意自己知道,他只是不想想起他第一次杀人那可怖的夜晚的黑暗与血腥。

仿佛他这样做了,他就不是在杀人,而是在做另一件能使这些人得以解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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