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苍茫 上——碎娘
碎娘  发于:2011年05月24日

关灯
护眼

“我好怕,我想找父亲,找游之风哥和安弟,可河边没有他们的踪影,河边的青石上却有血迹。我更怕了。沿着河跑了很久也没找见半个人影,我又在村里挨个翻尸体,都不是他们三个,我想没有尸体就或许还活着,就在村里大声喊,没人答应。直到我喊累了,也哭乏了,坐在地上想,不如我也死了吧,却听见旁边腌咸菜的水缸里有极微弱的声音:‘哥,我在这儿呢……’”

“我掀开盖子,发现安弟正泡在半缸水里。时值深秋,水冰得刺骨。安弟缩成一团,小脸冻得发紫,唇齿打颤。我连忙把他拽出来,就近找了一家脱去湿衣,用棉被把他包了起来。等他渐渐缓过来,我问他义父和游之风哥呢?他说没见到义父,他和游之风哥从河边回来,老远就望见有人追着杀戚老婆子,游之风哥当时就把他藏在这缸里,叫他别乱跑,等他回来接他!却再也没回来。他就这样呆到现在。说完他问我:游之风哥呢?我说你别急,我再去找。却哪里找得见?我们猜想他们大约是在河边被杀了,尸体被河水,冲走了。”

“安弟的病根就是那个时候做下的?”

“应该是。安弟当天就发了高烧,为了治病,我们花光了村里剩下的钱。又不敢向父亲的旧友求救,怕被仇家发现。最后卖掉了村里能卖的东西,待安弟的病有些起色,出山找出路。我们两个小孩子,不能文不能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做工也没人要,吃饭都成问题,哪有余钱看病啊。再加上风餐露宿,安弟的病,就这样半好不好地拖着。直到今年秋天,天格外冷,安弟也病得格外重。我们积留在这个小镇已有半年多了。我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

“于是你就卖打?”

“我不能眼睁睁看安弟病死!五年来我们相依为命,如果他有什么不测,我……”

“难得啊,你们还都品性淳良。”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父亲的教导,我们不敢片刻忘怀。”

玉君下意识地想摸摸父亲留下的那串兽骨,却抓了个空,他这才想起他昨天已把它送给那个赠自己箫的少爷了。——箫?!箫呢?那支玉箫呢?

美兮正为玉君提起父亲大人就立时到来的恭肃表情暗自好笑,忽见玉君脸色大变,霍然起身:“帮我照看安弟一会儿,我去寻件东西!”后半句还未说出,人已奔到庙外了。

傍晚时分玉君才回来,说不尽的沮丧颓唐。问他怎么了,他只是无力地摇了摇头,就走到安弟身边坐下,开始发呆。

那支箫,已不知何时,遗落于何处了。

第 10 章

大雪封山。

美兮走了也有三个月了吧。

想起美兮,玉君依旧习惯性地头疼——一个女孩子,丝毫不知避讳,以看病为名天天粘着安弟,弄得安弟手足无措不说,被纠正了多少次依旧不改口称“古安”或“安哥哥”不说,最过份的是她总是逼安弟答应娶她,说什么她一个女孩子抱也抱过了,手也碰过了,有了“肌肤之亲”,自然不能再嫁第二个男人。

这是什么道理?明明主动抱安弟拉安弟的人是她啊!

更过份的是,她临走留给兄弟两人的药方里不夹着张百两银票,附的字条说这是她先存在这儿的嫁妆!玉君知道她是好意,可这方法着实令人哭笑不得。于是玉君硬是赶到前面的镇子追上美兮还给了她,并第一百零一次严肃宣称:“不要再胡闹了,即使安弟同意娶你,我这做哥哥的也不同意!”

做我的弟媳吗?玉君想着,不由得将目光投向在怀里安睡的安弟:自从服了美兮开的药后,安弟的病好得多了。美兮说安弟本就是体弱,又长期未好好调理,只怕每年秋季都要发一次病了。为此玉君自责不已,他宁愿发病的是他。安弟却对此不以为然。只是安弟越表现得无所谓,玉君的心就越痛一分。

想到这些,玉君疼惜地抚了抚安弟的头——头发枯黄黯淡,触手如触一团稻草。玉君轻叹了口气:从那两个混蛋那夺回的钱早已花完了。今年雪又格外地勤,下山的路不好走,打来的柴也不好卖,两人已好久没吃过半粒米了。再这样下去,即使不冻死在这四面透风的破庙里,也要饿死了。

玉君轻轻拿起安弟放在自己肩头的手,想趁安弟睡得正熟赶紧脱身。那只手却猛地反扣住自己的袖口,双目圆瞪:“哥,你又要去?”

玉君轻声安抚:“不是的,哥去河边再凿个冰洞抓几条鱼吃,你先睡吧,等……”

“不要再骗我了!”安弟的胸口因激动而起伏得厉害:“哥,你不要总拿我当小孩子,我也是男人,我有能力足够和你一起承担一切!我知道你又要去卖打了,是不是?你有没有仔细想过,如果你被打死在街上会怎么样?嗯?”

“没有,我只是……”察觉到安弟洞穿一切的眼神,玉君不得不缄口。他恍惚地觉得安弟确实不再是印象中那个一直向之风哥要鱼吃的弟弟了。

见玉君无法再狡辩了,安弟继续采取攻势:“等明天雪停了我们再去卖柴吧,哥?”

“如果明天雪不停怎么办?如果这场大雪还是这样一直下一直下一直不停,怎么办?”

“饿死在这里,我们毕竟相守在一起。可如果你被打死在街上,我依旧会饿死在这里,到时即使我们想在黄泉路上做伴,也不可得了。”

安弟的话静静地,没有语调,没有起伏,却折服了玉君。他再拥住这具和自己生命胶不可分的躯体,淡淡说道:“好吧,如果上天尚且怜惜我们,我们自然能够活下去,为父亲报仇!”

安弟在怀里无声点头,又驯服得像只小鸟。玉君满足地闭上眼,甜蜜地想:就算我们什么也没有,至少我们还有彼此,不是吗?

他紧紧搂着安弟的肩,安弟的小手死死扣着他的腰,这样相依相偎的姿势让玉君感觉很安全,他忽地意识到自己好像真的很累了,累到有足够的理由歇一歇了。他好想好好休息一下,美美地睡上它一大觉,到天亮时之风哥就来了,边搔着他的脚心边对着他的耳朵大喊:“起来了懒虫,日上三先竿了!”然后他就磨来磨去直到再了没法磨了才爬起来,与万哥安弟一起喝碗银耳莲子羹,万般不情愿地到父亲的书房里接受训示,听父亲讲《诗经》,或是《论语》……

他这样想着,觉得舒畅无比,肚子不饿了,后脊不冷了,殿内小得可怜的火苗看不见了,外面呼啸的寒风听不见了,脑子里一片清明。他不知怎么来到一个不知名的胜地,那里有清溪、翠柳、蛙鸣、蝉咏,还有片桃花林,林里有父亲,有万哥有安弟,还有那个赠自己箫的少爷……

第 11 章

玉君的意识渐渐汇聚起来,他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正抵在自己胸口上,那里正源源不断地传来热量,热量化作气流一样的东西自心脏始顺着经脉传遍全身,不断游走。他努力地睁开眼,看见果然有个满脸胡子的人盘膝坐在自己面前,右手放在自己开襟的胸口上。那人见他睁了眼便收也手,掌画半圆,深吸吐呐。

玉君如坠层雾,他四下张望了一下:天已经黑了,外面风雪依旧,庙内却被左方的大火堆映得红彤彤地,火堆旁聚了一堆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孩子,睡得正香。右方另一个身形魁梧的人正像那个人对自己一样对安弟,半响安弟悠悠转醒,望向自己,看样子亦是惘然。

“傻小子,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呢!”满脸胡子的人笑道:“还不赶紧谢谢咱们,要不是咱们,你们两个小免崽子早就见阎王爷去了。”

玉君这才想到自己和安弟刚才差点没冻死在这儿,暗暗出了一身冷汗。

“也不用谢了,我们也都是为了自己。身形魁梧的人声音闷闷的。总之,你们记住,从现在起,你们是无剑天的人了。”

“我们不属于任何人!”玉君想都不用想,脱口而出。

“傻小子,无剑天不是人。”满脸胡子的人好整以暇地纠正道:“你们不会连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杀手帮派无剑天也不知道吧?”

“我管它是什么帮派,我们也不属于任何帮派!”玉君有些不耐烦了。

“这由不得你们,要么跟我们回无剑天做杀手,要么死,你们自己选吧!”身形魁梧的人似乎更不耐烦。

看到玉君还是丝毫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他有些厌恶地皱了眉:“你们不够资格污我的刀,自行了断吧!”

玉君差点没气得再背过气去:哪有这样的人?杀别人还怕污刀!他刚想反驳两句,一直并未发语的安弟却抢过话头:“要我们跟你们回无剑天也不是不可能,只是我们至少能知道一下理由吧。”

“哎,还是这小子识时务。”满脸胡子的人见缝插针:“迟烈,你先把刀收起来,凭什么让这两个臭小子捡了大便宜去?”

见身形魁梧的人不情愿地收起刀,他才转过头对两人说:“小子,听仔细了。这位,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绝域鬼刀’迟烈!老子,是‘笑面折竹客’卢赞!怎么,不知道?!这也难怪,咱们叱咤风云的时候,你们两个小鬼头的娘还在吃奶呢。”

“我们二人现在是无剑天的人了,专门负责给无剑天训练杀手。杀手是个极特殊的行当,即使能保证多次平安完成任务不死,也终会因人杀得太多而变得迟疑或是手软,所以总要更新换代。无剑天每隔五年就要花重金请百小生的后代‘神机子’百无虚先生提供十个江湖上有潜质的名门子弟的姓名,我们再想办法把它们弄回来,加以训练。”

“你讲了这么多,跟我们有什么关系?”玉君相当不耐烦了。

“别着急啊,小鬼头,马上就要到正题了。训练杀手的人共两拨,每五年一换。今年轮到我和迟烈。这前八个弄得还算顺得,只是最后两个孩子是武当弟子,极不好到手,耗费的时日曲折,那就不用说了。好不容易抓到了这两个孩子,却没想他他们不仅武功底子不差,还机灵得很,竟假装吃下了我们哄他们吃下的本门秘制的能让人忘记过去的‘羽化丹’,却找机会偷跑掉了。迟烈也真是人如其名,脾气相当暴烈,追上去一抬手就把那两个小鬼头宰了。”

“本来这也没什么,只是这样一来人数就少了两个。眼看门主给的期限就要到了,我们没时间再费力去弄两个来。无剑天门规极严,有了失误的人不死也要脱层皮,我和师兄正愁这该如何是好呢,这不,今儿个在这破庙躲雪就遇上了你们两个。看了看骨骼,倒也清奇,适于练武,正好充数。”

“为什么告诉我们这些呢?直接给你们吃羽化丹不是更省事?”安弟的话切中要害。

“那就是你们两个臭小子没福了。羽化丹不是天桥卖的大补药,一两钱子一堆,珍贵得很,这次出门门主只给了咱们十颗,最后两颗已被那两个王八羔子浪费掉了,到你们这儿自然就没有了。”卢赞答得极为懊丧,不知情的人只听他刚才那几句话一定会为玉君和安惋惜不已。

“别跟他们多费话!说吧,你们到底跟不跟我们走?”迟烈已按不住脾气了。

玉君陷入沉思:自已于诗文并无天份,要靠考取功名正大光明地替父报仇是不可能的,做杀手……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机会好路径。只是安弟本于此无关,跟着自己吃了那么多苦本就不该了,听卢赞刚才的叙述,这无剑天一定是有进无出的狼窝,又怎么能因自己要替父报仇而让安弟再跟着自己吃苦呢?

“现在不同意也来得及。”卢赞依旧笑着说:“只是你们听了无剑天那么多秘密,我们又怎么会留你们活口?”说到这儿,他眼里的笑意迸出寒光—慑人的寒光,黑夜红光中格外阴森可怖。

玉君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叫“笑面折竹客了”——他远远要比迟烈可怕得多。

“为无剑天灭口,也值得我出刀了。”迟烈刀早已拔出刀,深情审视:“能死在我的刀下,你们祖辈一定积了不少德。”

巨大的压力反而令玉君镇静,妥协抑或是反抗的利弊在他脑中飞速权衡……

“我们跟你们走!”安弟的急促的声音折断了玉君的思维,他惊异地盯着安弟:安弟脸上没有一丝慌乱,平静地泛着理性的光辉。显面易见这个决定并非他草草下的。

安弟慢慢转过脸盯着玉君的眼,一字一字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义父也是我父亲!”

玉君无比清楚地觉察到,他眼前的这个弟弟思维缜密,反应机敏,有些地方比自己成熟得多。尽管他身形瘦小,体弱多病,又总爱撒娇。

奇怪的是,宽慰之余他竟有点恐惧:聪明,到底是福是祸呢?

拳头早已握紧,但他终于在安弟焦急与期待交织的神态下没有做声。

“好极了,记住你们的承诺!”迟烈有些恨恨地收起了刀。

他大约好久没用那把刀了吧?他是在担心那把刀寂寞吧?玉君这样想着。

“记住,你叫萧一意,你叫秦玄羽。从今天起,你们是无剑天的人了。”卢赞的话里有掩饰不住的狂喜。

玉君再度印证了自己对无剑天的猜测:冷酷、残忍、没人性。

“不,我们不属于任何人!”玉君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你——”就连卢赞都有些急了:“可你们刚刚才承诺过!”他后一句话里有咆啸的征兆。

玉君的话却依旧平静:“我们知道。我们会跟你们走,听你们的安排,尽心尽力地为无剑天卖命。可我们不是无剑天的人!即使命是,人也不是!”

卢赞既好气又好笑,懒洋洋地挥了挥手:“随你这傻小子怎么说吧。”——只要肯听话就够了。

玉君笑了,纯净如静潭的水仙花迎风绽放。

看见玉君如此无邪的笑容,迟烈有些不忍了——把一头羊变成狼是他所不愿的事。可他只是将头别向了另一边——成为羊被其他狼吃掉是他更不愿的事。

……无剑天……

第 12 章

一颗流星悄然划过天际,坠下地平线。

萧一意的心也追着那颗流星,以更快的速度坠了下去。

一颗流星代表一个生命的陨落,他一直是坚信这种说法。

此刻正坐在无剑天外城城楼的峰垛上,沿着晦群山那起伏的曲线蜿蜓着向远方眺望。

远方有什么?远方什么也没有。没有活物,没有生气,在秋雾的笼罩下愈显得空洞。

这令萧一意想起了那个赠箫的少爷的眼。

他轻笑,扬起酒壶灌进半壶。

他继续把目光伸向远方,尽管那里除了空洞还是空洞,可他了解,他所等待的人将从那里驰回。

玄羽已出城执行刺杀命令二月零十七天了,对象是抚远将军刘乃康。

九年来,无剑天的规模更大,名气更盛了,已不单单接收江湖单子,与朝中的达官、外戚甚至亲王、邢部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次的单子,抚远将军是确定无疑的被牺牲者。

他英勇善战,爱护士卒,从不克扣军饷,不仅于中原广有令名,在外狄亦威名远播。

只是他与赋闲在家的王丞相一样是被废太子的亲党。一年半前朝庭易主,新皇登基政基不稳,他又远在边关手握重兵,若有朝一日杀进朝中,亦足以改元易号,新皇于此不可能不顾忌。但他确无可加之罪,又深得民心,所以无剑天就充当了最恰当的角色。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