涵墨尘骑在马上,眼光紧紧盯着墙头,细细的搜寻着一个人,却偏偏不见踪影。
他忽然黑眸一闪,来了,少渊!
城头上,一群高级将领护着两个黑袍男人快步走上来,七月少渊走在沐子瑄侧后方,眼光逡巡在刀光剑影的战场上,波
澜不惊的眼眸下深深隐藏着悲悯,只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而悲。
沐子瑄双手十指紧扣在墙头上,眼前漫天烽火,却不在自己掌控中,难道如今便要败在这离觞城下?
滔天的喊杀声越来越近,他忽然猛地一下锤了墙砖,道:“看来,只剩下最后一步棋了……”
这边厢,后面的十影显然也看到了自家少主,激动难以自已,恨不得马上就冲上去。
项瑜忽然伸手,拦住正欲策马而前的涵墨尘,蹙眉紧紧盯着狼烟慢慢的战场,沉声道:“慢着,你看——”
耳边蓦然一声震耳欲聋,城头上架起来数排巨大的鼓,士兵重重的敲着鼓面,“砰砰,砰砰,砰砰砰——”一下一下,
先是零星几下,后来鼓声越见高扬,浑浊凝重,携滚狼之势铺天盖地而来。
紧接着,随着一阵嚎叫声,城头上不知从何处冒出无数个黑影,他们整个人都笼罩在黑暗之下,只有一对眼白苍白得骇
人。
那些黑衣人竟然就这么从高高的城头跳下来,甚至毫发无伤的冲向玄军的精锐先锋!
他们嘶喊着人们听不懂的语言,也许他们并没有嘶喊什么,只是纯粹的呐喊,他们只知道冲锋,砍杀,自己身上被砍了
无数刀,戳了无数洞,竟然仿如浑然不觉。
他们似乎没有血,没有肉,没有精神,没有自我,不知痛,不知乏,唯一知道的只有杀杀杀!
“蛊人——?!”项瑜和涵墨尘几乎同时失声道。
“砍掉他们的头!只有这样才能杀死他们!”涵墨尘展臂一挥,一颗血红的头颅滚落,那个冲过来的蛊人终于做了剑下
亡魂。
然而就算知道了方法,普通的步兵却依然不是他们的对手。
眼看着自己的精锐之师被敌人一步一步鲸吞,项瑜猛然振臂高喊:“退!立刻撤退!不得有误!”
玄军缓缓后退,前锋早已被毫无痛觉的蛊人打得大乱,忽然却听原本越见高亢的鼓声骤歇,那些蛊人一如潮般退去。
沐子瑄单手负背,冷冷的望着一片狼藉的战场,打退敌方的进攻却并没让他幸喜,反而更加忧心,如今,他已再没有任
何底牌了……
七月少渊的声音忽然自身后响起:“如果都用这些人,玄军根本攻不下离觞城,你还担心什么?”
沐子瑄苦笑一声道:“如果所有士兵都能成为蛊人,我也不会等到现在才用了。”
“哦?”七月少渊望过来,道,“这么说……”
沐子瑄点点头,黑眸合起,道:“不错,这已经是最后的武器了……”他抬手指着那排巨大的鼓道,“那便是操纵的他
们的……”
竟然是音控的,挺先进嘛……
七月少渊望着那排沉沉的大鼓,若有所思的转开了脸。
他看了片刻,转身往城下走去,忽然袖子被一扯,七月少渊诧异的回头:“怎么?”
沐子瑄拉着他,自己也是一愣,那么一瞬间,似乎觉得他就要这么离自己远去一样,不由失笑道:“累了?回去休息罢
,这里的事有我在。”
七月少渊默然望着他,半晌,点点头,缓缓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下,微微侧过脸道:“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保住自己
的命。”
沐子瑄沉默的看着他远走的背影,忽然唇边露出一抹微笑。
不过,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天色早已大亮,苍白的阳光挡不住血腥的洗礼。
远处的荒原上,渐渐而来一长条灰黑的线,滚滚黄沙漫天,黑线越来越粗,越来越近, 渐渐清晰可见无数的人头攒动
,万马奔腾震动大地。
几面明黄色的大旗迎风招展,上面精细绣着的巨大“玄”字,格外醒目。
才稍稍松下紧绷的神经的焚越兵将们,心里蓦然卷起一股绝望——玄军的援军到了!
对面玄军大营边,一个矮矮的小山坡上,两个男人并肩而立。
其一身着紫黑长袍,神色无奈的瞧着旁边眸光凝重的灰衣人,摇首叹道:“你在这里站成望夫石也没用,一夜没合眼了
,赶紧会去歇歇罢,很快就有一场硬仗要打了。”
涵墨尘收回目光,淡淡笑道:“我相信他。”
御流云一愣,瞟向城墙,莞尔道:“那小子……”
第六十三章:决战
“咚咚咚——”巨大的战鼓缓缓而沉稳得敲奏着不成调的音符,一波接着一波,一浪高过一浪,雄浑的气势和着万马奔
腾嘶吼,震天动地的喊杀几乎骇的焚越士兵不敢大声喘气,离觞城的城门紧闭着,城楼上摇旗呐喊的兵早已没了声音。
当这样一只死神部队兵临城下时,恐怕没有人会觉得自己有可能活着离开。
片刻,玄军援师汇集在距城门十步远的地方,骑兵飒然跨马而立,寒风凛冽,吹在他们身上仿佛是死神的召唤。
寒光逼人的青溟剑丝丝冒着冷意,涵墨尘策马立在队伍中间,神情一片肃穆,黑瞳地闪动流露出一点难以察觉的焦急。
“咚咚咚——”战鼓越来越急,催动着战士的热血和心悸,前锋部队在城墙下整齐有序的流动着。
忽然,战鼓猛敲一记,停了。随着一声长长的号角响起,“冲啊!”呐喊忽像海啸一般席卷而来!
玄军开始攻城了,决战的最后一击。
离觞城城门紧闭,众人退守城墙,据险而守,一架架云梯搭上城头,一块块巨石便砸下来,然而石块越来越少,云梯却
越来越多,城头上终于打开了数个缺口,玄军将士们接连着蜂拥而上,但在城头势单力孤,很快又被焚越兵围攻而灭…
…
玄军猛攻,焚越分毫不让,两军胶着着。
山丘上,御流云披着玄紫色战袍,远远眺望这惨烈的战场,他蹙了蹙眉,又摇摇头,焚越如此死守是他没有想到的,惨
胜不是他要的,更不是大玄的帝王玄煜要的。
这时候,城头上忽起了小小的变化。
玄军在右翼打开了一个不算小的缺口,众人一喜,精锐前锋向缺口涌去,以此为突破口,以玄军的兵力夺下离觞城便是
片刻之间。
然而让人意外的是,那里的守备似乎格外势弱,被胜利冲昏头脑的玄军士兵失去了冷静和判断力,立刻朝沐子瑄所在的
城楼最高处进攻,却在刚刚踏入狭窄的楼梯口时,一群黑衣士兵鬼魅般的冲了出来,毫无表情的脸孔,毫无生气的麻木
瞳仁,印着一个个惊恐的脸庞。
——最后的蛊人!
四溅的鲜血是他们最后的记忆,玄军前锋的头颅被勒令割下来全数挂在城头示威。
二十多个头颅被抛下城墙,焚越士兵开始呐喊助威,玄军明显愣了一下,耻辱和怒气瞬间滔天,喊杀声复仇声充斥战场
。
项瑜皱了皱眉头,一直岿然不动望着城楼的涵墨尘忽然眼神一闪,与此同时,项瑜手势一变,下令停止攻击。
城楼上,一袭青影傲然而立,猎猎劲风扬起沐子瑄青黑的长袍,他双手紧扣在楼栏上,黑色的瞳仁紧紧盯着战场,眼见
玄军停止攻击,缓缓而退,终于露出一抹淡笑。
他抬抬手,对身边垂首侍立的侍卫道:“去,把七月公子叫来。”
稍微的一点喜悦,也是不由想和那人分享的,虽然也许对他来说不是喜悦的事。
那人应声,刚走两步,又听沐子瑄道:“等等,如果他歇了,就别打扰了。”
侍卫有些疑惑,还是训练有素的点点头,转身走了。
片刻,还不见回来,沐子瑄蹙眉,心中竟隐隐腾起一丝不安。
他单手负背,来回踱了两步,那个小侍卫这才姗姗来迟,身后果然没跟着七月少渊。
沐子瑄瞥了他一眼,道:“他人呢?可是睡了?”
卫视忽然扑通一下跪下来,结结巴巴道:“回禀大将军,七……七月公子他……他……”
沐子瑄心中一紧,长眉挑起,“他怎么了?”
“他不见了!”
领子一把被揪起——“再说一次?!”
太阳被灰黑的云遮住了脸,阴风在灰蒙蒙的天空中缠绕盘旋。
御流云拍了拍跟了他多年的老伙计——墨玉宝马——“小斑”的头,轻喝一声,缓缓策马往战场驰去。
十影跟在他身后——为了迎接无双堡少主的回归。
震天的鼓声早已不知何时歇下了,玄军排成一弯弧线,成合围之势,一双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那扇出乎众人意料
缓缓打开的城门。
一角玄黑露出来,黑衣下跨着一匹高峻的雪白神驹,朝着玄军奔驰二来,白马上的男人嘴角淡然擎笑,手臂一扬,一根
细线一带而起,后面挂着二十三个漆黑的头颅,没有神情,没有恐惧的,完全麻木的死的人头。一派儒雅斯文被血浸染
成冷睿肃穆,那眼尾的笑却偏生生出叫人如沐春风的感觉。
二十三个人头,最后的二十三个蛊人的人头,正如那被围歼的二十多个玄军士兵一样,瞬间被削去了头颅。
玄军中忽然爆发出雷动的欢呼声,包括那些对七月少渊心存疑虑的,中间的士兵甚至不由让出一条道给飞驰而来的七月
少渊通行。
城楼上的沐子瑄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愣住了,他震惊的眼睁睁看着七月少渊一点点远离自己,竟然半个狙杀抑或是追
捕的字都说不出来。
怎么会这样?!少渊……骗了他?!
“大将军!杀了那家伙!”
“杀了那个叛徒!”
众将对七月少渊的猜忌和怨念一瞬间达到顶峰,纷纷跪下来。
沐子瑄脑中“轰”的一声,蓦然一下空白,为什么?为什么?背叛他?!
背叛……
抑或是,从一开始就在骗他?
“教主!教主!下令啊!”
沐子瑄失神的看着战场,忽然眼见一道利箭自身旁划出,破空向那抹黑衣直刺而去!
“少……”
他张了张口,心像被刺了万千个洞一样疼,竟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眼前似乎晃过一张温柔带笑的脸,挡不住激情的夜晚,热烈的相拥,少渊……少渊……真的骗了他彻底么?
“少渊!小心身后!”策马而来的涵墨尘忽然瞥见那只冷箭,满腔的惊喜瞬化为惊恐。
眼眶忽而灼热,沐子瑄瞬间劈手夺下一支箭,长箭射出,势如破竹,“铮”的一声,两只箭“啪”的落了地碎裂的掉在
沙地上,转眼被风沙掩埋。
七月少渊转过脸望去,正对上一双黑色的瞳仁,眼角一颗浅痣晃动了他的心。
一切不过发生在须臾之间,沐子瑄仿佛觉得过了一千年,他远远望着七月少渊,忽然开始放声长笑,笑弯了背。
“哈哈哈……哈……哈……”
众将面面相觑,白启默然:“教主……”
城楼下,两匹马交汇,七月少渊紧紧握着涵墨尘的手,两双眼眸印着对方的身影,如同心中的影子缓缓重合,七月少渊
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浅浅笑着,道:
“我回来了。”
“……嗯。”交握的手传递着无尽的热量和勇气,涵墨尘睫毛微颤,忽然猛地抱住他的肩膀,扣住,从来没有过得紧密
,从来没有过的颤抖,“你回来了……答应我,再也不要走了!”
七月少渊轻抚他的鬓发,轻声道:“好,我发誓,再也不离开你,这一次,绝对不骗你!”
玄军缓缓朝离觞城逼近,缓缓的,再次兵临城下,不留退路。
离觞城,生离抑或是死别?
漫天黄沙昏暗了整片天空,染上鲜血的旗帜在呼号的北风中屹立飘扬。
惨烈的攻城几乎持续了一天,一双双杀红的双眼,一个个支离破碎的尸体,一片片森森白骨埋葬在荒沙里。
当城头布满玄军的守兵和焚越军的尸骨,所有残兵心中皆涌起浓浓的悲伤,大势已去——所有人都这么想着。
沐子瑄单薄的青影立在高高的阁楼上,俯瞰着惨败的城垣,破碎的战场,他轻轻闭上双眼,忽然觉得耳边一下子安静极
了,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了,世界似乎变得前所未有的死寂。
原来支撑一个人活下去的信念突然间碎掉是这么空白的感觉,沐子瑄微微扯起嘴角,寒风灌满他的战袍,仿如一刀刀刮
在他心上。一只手掌拳起来,又打开,有什么看不见摸不找的东西,从指尖一点点溜掉,握不住,抓不牢,只能无力地
眼睁睁看着它消失……
“教主!教主!”急切的呼喊拉回了他的意识。
“白启……”沐子瑄长眉一皱,下意识的闪过一记冷刀,一个劈手砍在偷袭者的侧颈上。
“教主,你没事罢?”白启几乎已浑身浴血,雪白的衣衫浸染鲜红,疲惫的双眼却透着决绝。
沐子瑄摇首,嘴角依然在笑,那种笑,白启一生都不会忘记,那种悲哀与绝望他宁愿死都不想再见到第二次。
他幽深的双眸飘渺的眺望远方,低低道:“我输了么?”
白启愣了愣,忽然激荡道:“不,教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我输了么?”沐子瑄似乎并没听见,自言自语着,“我错了么?”
“教主……”
当七月少渊终于找到他的时候,看到一张苍白带笑的侧脸,忽然心中一阵颤痛。远处漫漫黄沙浸着热血,气势如虹的战
鼓却及不上这铺天盖地的悲伤。
白启忽然发现了他,双目蓦然爆出刻骨仇恨的寒光:“七月少渊!我要杀了你!”他不顾一切的扑过去,公子一生的追
求前功尽弃,兵败如山倒,落得这副田地,都是因为他!就是死,也要拖着七月少渊下地狱!
沐子瑄一惊,他又看到那张早已刻在心里的脸,却说不出任何话。
爱极,亦恨极,到如今,却茫然了,到底是爱多一点,还是恨多一点,没有人说得清。
剪不断,理还乱。
七月少渊从容地躲开白启毫无章法的攻击,双足一点,轻轻落到沐子瑄面前。
“七月少渊……”沐子瑄轻笑起来,长长的额发滑落下来遮住了眼睛,“怪我么?恨我么?现如今,我终于有报应了,
对不对?”他忽然别开脸,声音嘶哑起来,“对不对?!”
七月少渊摇头,看着他,只是摇头。
“……我没恨过你,不管你信与不信,我……”他顿了顿,没有再说余下的话,只是淡淡道,“你不是想跟我有个了断
么?敢不敢跟我走?”
沐子瑄定定凝视一眼,哈一声笑道:“有何不敢?如果一定要死,我希望……死在你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