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伤势已近痊愈,明日就搬回绿云宫。」
「不急,再多待几天吧。」
不过是搬回另一座宫殿,齐律却有种将会失去他的错觉,彷佛一放开手,他就会离他而去,为什麽如此害怕他离开?齐
律自己也厘不清对月瑾的感情,究竟是出於内疚,还是已经假戏真做爱上他?
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他已经习惯和他朝夕相处、同床共枕,习惯有他相伴的每个日子,愈来愈离不开他了。
一名女子长年居住琤璇宫,她的身分地位不同於齐律的妃子,这是月瑾暗中打听来的消息,趁齐律尚未下朝,他问明琤
璇宫的方向,悄悄来到宫外徘徊。
来这里究竟打算如何?月瑾自己也不清楚,他只是想来看看她,看她长什麽样子?美不美?看齐律真正喜欢的女子是怎
样的一个人?
须臾,抚琴之音籁自宫内传出,月瑾循声找到一扇半开的轩窗,向内望去,一名容貌姣美的女子正端坐案前抚琴,那双
雪白柔夷轻巧而熟练地抚过蚕丝弦,一连串美妙悦耳的音律流泻而出,轻轻地,优雅地,动人的旋律不绝於耳。
琴音幽远犹如天地之辽阔、山林之幽静、白云之悠悠,更如流水泠泠,琤琮顺畅,其意境清淡祥和,令人感到内心无比
宁静,彷佛世间所有纷纷扰扰都随琴声远去,月瑾默默听著,不觉流下泪来。
他忆起童年往事,与娘相依为命的日子,在那人烟罕至的深山野林里,他曾经是娘眼里的唯一,最重要的宝贝,拥有全
世界的幸福,但日後的摧残已经让他遗忘那段快乐的日子,不复记忆了。
月瑾静静地转身离开,他已经知道该怎麽做了。
而齐律忙完朝事,刚要回寝宫就接到弋沙使者秘密来访的消息,只得改往御书房去接见那名使者。
弋沙使者带来一封密函,是由皇太后亲笔所写。
「皇太后?不是贵国国君的密函?」
使者低头恭敬道:「回陛下,小人只负责送信,其它一概不知。」
弋沙国的皇太后特地命人送信来,到底所为何事?
拆开密函,抽出里面的纸张展开阅览,只见齐律面色一凛,愈往下看脸色愈加铁青,等看完整张脸都黑了。
拳头逐渐收紧,信纸同时惨遭蹂躝,成为纸团握在掌心,齐律愤怒的一拳击向龙案,砰地一声巨响把德公公和那名使者
吓了一跳。
「这老太婆竟敢把脑筋动到我的人身上,她以为她有什麽资格与我谈条件?要向我讨人?行,叫弋沙王自己来跟我谈!
」
弋沙使者当场愣在那里,被齐律的目中无人与瞬间弥漫四周的杀气吓住了,直到齐律充满暴戾的怒吼飙向他,才拉回神
智。
「滚!」简洁有力,不需多所赘言,弋沙使者便赶紧逃之夭夭。
德公公壮起胆子,战战竞竞地问:「皇上,弋沙国的皇太后向您讨什麽人?」
鲜少动怒的齐律这回是动了真气,待平复胸中的激盪,稍稍冷静之後,低沈的嗓音清晰道出一个人名:「月瑾。」
「啥?」德公公呆了呆,一时不能反应。
「是月瑾,她向我要月瑾。」齐律咬牙切齿,为什麽那臭老太婆对於月瑾的来历一清二楚?
信中所述是真的吗?他其实不是什麽奴仆,甚至也不是血统纯正的巫寒人?
齐律匆匆返回寝宫,却里里外外找不到月瑾踪影,问宫女得到的答案竟是──
「月公子已经搬回绿云宫了。」
为什麽急著离开?为什麽一天都不愿多待?为什麽藏著许多秘密不让他知晓?
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
立刻转往绿云宫,齐律要当面问个明白,不许他再隐瞒。
23
远远地就望见绿湖小亭中有道白色人影,齐律加快脚步穿过九曲桥,踏上湖中小亭,月瑾身著一袭白衣,轻纱曼妙,高
雅出尘,没回头也晓得他来。
飘逸如仙的美人儿不禁令人怦然心动,好似时光倒退,回到那天月圆之夜,齐律生平初次为一个男人的美丽出神、赞叹
,兴起占有的念头。
是啊,现在想来必是如此,早从那时起,他便想将他占为己有,要他的心、他的身体、他所有的美丽皆属於他一人所有
。
他怎麽早没想到,一个男人拥有如此美貌,八成是传说中已经灭族的──
「你是饶川人?」
月瑾视线越过波光粼粼的湖面,不知看向何处,秋风吹乱一头青丝,吹皱一池湖水,带来秋天的凉意。
「其实应该算是半个饶川人。」清冷的声音徐缓道来:「我的饶川血统承袭自我娘,他是饶川人,同时也是个男人。」
自嘲一笑,「至於我的生父,我娘说是兰萧,可我不信,虎毒不食子,没有一个作父亲的会将儿子送上绝路。」
齐律原本还抱著一丝希望,希望月瑾会否认,结果他竟大方坦白承认。
「你真是饶川人而你娘是男人?」那个老太婆在信中提到的都是真的,「你是饶川族长的儿子,更是前巫寒国的皇子。
」
饶川一族在二十年前被弋沙所灭,个中缘由无人知晓,如今皇太后向他要人,肯定不安好心,他不能让月瑾去涉险,绝
对不能。
只是
「还有谁知晓你的真正身分?」是谁把秘密泄露给弋沙?
月瑾听出齐律语气里的一丝著急,终於回过身来,微露不解。
「除了兰萧、陆芳仪之外没别人知道,怎麽了?」
「饶川究竟与弋沙有何过节?都已事过境迁二十年,还来向我要人。」是什麽样的仇恨使得上一代的恩怨却连下一代都
要赶尽杀绝?那老太婆瞒著弋沙王与他交涉,定是有所忌惮,或许还在为当年之事耿耿於怀的只有老太婆一人,若是如
此就好办了,只要不予理会,她根本拿他无可奈何。
「哦?弋沙要捉拿饶川馀孽,你会把我交出去吗?」
齐律上前拥他入怀,发誓般地说:「当然不,你是我的,我会保护你,不让任何人动你一根汗毛。」
若是以往,月瑾听见这话定是脸红如霞,但此刻却平静如常,清澈眸子里波澜不兴。
「别忘了我的身分,还有当初我前来大齐的目的。」
齐律没忘,一直都忘不了,那天月圆之夜,月瑾行刺反被他打落湖里,他救起他并带他回宫,然後就演变成如今的局面
。
齐律突然有不祥的预感,低头看著月瑾冷漠的丽颜,猛然发觉他不只是变了,有某些事情不对劲。
「瑾儿?」
人儿一笑,没有温度的笑容却依然魅惑人心,「我都知道了。」
侧腹蓦然一阵剧痛,齐律不敢置信的看著他眼里的歉意被强装的坚强掩盖,心口顿时犹如刀割般疼痛不堪,只能更加用
力抱紧他。
「为什麽这麽做」
他逐渐急促的呼吸喷拂在月瑾脸上,清楚看到人儿眼里浮现水雾,刹那间,怜惜的心疼的爱恋的不舍的种种情绪盈满胸
怀,齐律霎时领悟,原来自己早已经深深沦陷,陷入爱情的泥淖里不可自拔。
「很熟悉的场景是不?」月瑾冷笑著推开他,顺势拔出匕首。「差别只在於,现在是白昼而非夜晚。」
鲜血涌了出来,齐律颠踬两步後站稳,按住自己侧腹的伤口,他并不觉得疼,只因为心痛更甚。
「为什麽做傻事?我会保护你啊。」
刀尖垂下,血液沿著刀身滴落地面。月瑾收起笑容,神情依旧冷淡。
「我已经不再相信你了,齐律。」月瑾拿出齐律送他的定情之物,往地上掷个粉碎,「假的,全都是假的!」
盘龙玉在眼前碎片四散,齐律瞬间脸色刷白。
「我我可以解释」话一出口齐律便露出苦笑,自己能解释什麽呢?他根本是存心骗他,还有什麽好解释的。
「皇上!」尖细的惊叫声蓦然介入他们之间,德公公老脸满是惊恐,见主子受伤,而月瑾竟身著白衣,衣角还溅上些许
豔红,手里拿著凶器,当下老太监便失声高呼:「来人──快来人哪──」
「闭嘴!」齐律怒斥,「不许叫人来!」
来不及了,已经有侍卫听到呼喊,陆陆续续登上九曲桥,往小亭奔来。
齐律顾不得血流不止的伤口,高大身躯迅速挡在月瑾面前,摆出保护者的姿态面对包围上来的众多侍卫。
「退下!」
「可是皇上」
「退下!」齐律咆吼出声,德公公与众侍卫们皆吓得缩起脖子,却依然坚持著立场,不肯退下。
「你这是何必。」月瑾的声音在背後,近到齐律能够听见他的呼吸,「一直演戏不累吗?你已经得到天人草,无须再管
我的死活。」
「我没有演戏」他该如何解释,虽然自己骗了他,但是对他的感情从来都是真的,是他省悟得太晚,太晚。
「是吗?」冷冷一声嗤笑,他说:「我都听到了,你和他说的话我都听得一清二楚,你们以为我昏过去,其实没有。我
曾经受过更难忍的痛苦,简直生不如死,不过是挨了一刀,这点儿痛怎麽可能让我昏过去?」
月瑾说著,悄悄後退,直退到栏杆边。「是我太傻,太容易相信你,愚蠢得为你挨刀,还还天真的想把孩子生下来」
「什麽!?」齐律猛然转身,瞪著他,「你说什麽!?」
月瑾一手抚著平坦的小腹,脸上尽是温柔之色。
「三个月了,真可惜不能把他生下来」
齐律整个人都呆了,目光盯住月瑾的肚子,震惊得无法言语。
孩子他和他有了孩子
月瑾突然面露痛苦之色,吐出大口鲜血之後倒了下来。
「瑾儿!」齐律大骇,在他倒地前接住他。
「我快死了」月瑾惨白著脸色,虚弱无力地说:「生有何欢,死亦何惧?终於让我等到这一天」
他的眼神失去焦距,看不见齐律恐惧的表情,他的意识渐渐模糊,听不到齐律嘶声呐喊他的名字,他安心地閤起眼,感
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24
四百年前,大齐妖怪作乱,一只名为「白夜」的妖怪,於短短五日之内杀尽千人,手段残忍,无论男女老少皆不能幸免
,奇怪的是,妖怪只出没於皇城,专杀皇亲国戚,神出鬼没,弄得人心惶惶。普通人类哪里是他的对手,就是请来法力
高强的道士高僧,也对他无可奈何。
没有人知道白夜从哪里来,没有人晓得他为何大开杀戒,或许妖怪的本质就是如此血腥残忍、嗜血好杀。但是出乎人意
料之外的是,他竟没有将大齐皇室的血脉赶尽杀绝,他就如同当初突然出现一样突然消失,再也没有出现过。
然而,黑暗中披头散发、赤红双眼、白衣阴森的可怕妖怪,如同暗夜里出现的恶鬼,所带来的恐惧深深植入人们心中,
挥之不去,於是,白衣成为妖怪的象徵,成为人们的禁忌,这份恐惧甚至扩大延伸,渐渐地,在大齐绝看不到一朵白花
、一只白瓷、一条白绢或是一只白狗,就连姓白的人也纷纷改姓,惟恐被当成妖怪,遭受烈火焚身之刑。
四百年後,妖怪白夜成为传说,人们的恐惧早已淡化,对於白色禁忌也不再那麽严格执行,偶尔,在大齐的街上,还是
能看见身穿白衣的行人匆匆而过。
妖怪白夜消失一百年之後,在大齐北方、弋沙边境地带「孤雪山」,出现一群四海为家的流浪者选择在那个地方安身定
居,这群流浪者不属於任何国家,在往後的三百年间发展为一支组织严谨且非常团结的庞大民族──饶川。
齐律发了一顿脾气,宫里的御医们竟没有一个能救月瑾,全是饭桶!他怒瞪底下跪著的一大票害怕得不停发抖的宫女仆
人、御医太监,更是怒气冲天。
「滚!全都滚出去!」
众人如获大赦,迅速安静地退出去,连德公公都不敢留下来,天晓得他活了这麽大年纪,还没见过哪个齐家人生起气来
如此可怕,他都快吓死了哪敢留下来?
所有閒杂人等全走光了,齐律也逐渐冷静下来,坐在床边凝眸看著躺在床上,死一般毫无生气的人儿,心一阵阵抽痛。
御医证实月瑾已有三个月的身孕,更诊断出他的五脏六腑早已受损,恐怕时日无多,照这情况看来,横竖是这几日的事
了。
「你明知我骗你,为什麽还要把你救命的天人草给我?你知不知道我宁愿背上忘恩负义的罪名,宁愿舍她救你!」现在
说什麽都太晚,太晚了,药已经被李湘儿服下,治好她的心疾,却得拿月瑾的命作为代价。
他就要死了,而他竟一点办法都没有。
「师兄。」李湘儿踩著小莲步,娉婷嬝嫋、摇曳生姿地走了进来,微一福身,柔柔开口:「湘儿听说你遇刺,还受了伤
,让御医瞧过了麽?严不严重?」
「我的伤已妥善处理过了,并无大碍。」
「那就好。」李湘儿移步来到床前,看见昏迷的月瑾,心中已有几分了然。「这位公子便是师兄的心上人?」
齐律淡扫她一眼,「流言也传到你那儿去了。」
「不是流言,师兄,是你最近愈来愈不常来看我,每回来又魂不守舍,不是坠入情网是什麽?只是湘儿没想到,师兄心
仪的对象是男子,而且比我还年轻呢。」根本就还是个孩子嘛。
「是啊,瑾儿才二十」二十岁已经是个能独立自主的大人了,但是若以人生历练而论,二十岁只能算是娃儿。「他才二
十,就已经说出生有何欢死亦何惧这样的话来,他一直活得很痛苦,而我竟然毫不知情」
李湘儿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想不出什麽适合的话来安慰他,正苦恼之际,德公公匆匆奔进来。
「启禀皇上,绿云宫小婢铃儿求见。」
「铃儿?」齐律略一思忖後道:「让她进来。」
25
夜里突来一场骤雨,又大又急,不一刻便停了,却让秋季夜晚的寒意更甚,月瑾幽幽转醒,花了些时间才分辨出,自己
所在的房间是齐律的寝宫。
他怎麽又回来这里?
脑子有点混乱,昏沈沈的,他费力撑起身躯,努力回想一切。
记忆逐渐回到脑海里的同时,他看见了他。
男人坐在桌边,单手支额,满脸倦色,正闭眼歇息。
直觉好像有什麽不一样了。
他的身体依然虚弱,胸臆间的窒闷感已不复在,呼吸平稳顺畅,他能够清楚感觉到,自己的体力正在一点一滴恢复。
怎麽可能?但事实确是如此。
他没有死?
在那种情况下,唯一能救活他的只剩下兰萧自制私藏的密药,但是齐律根本不可能拿到药啊。
「太好了,你终於醒过来了。」
不知何时睁开眼睛的齐律,欣喜万分来到床前,拉著他的手,摸他的脸,仔细观察气色。
「觉得如何?身子好些了吗?」
男人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柔,眼里依旧盛满深情,是真是假他却已经无法分辨。
「走开。」
退缩到最角落,在眼泪溢出眼眶前,他圈住自己,把脸埋进双膝里。
他的心已经伤痕累累,痛苦得不知该怎麽办才好。
或许,哭出来会好受一点。
单薄的双肩不住颤抖著,压抑的低泣声揪住齐律的心,他看来是那麽无助、那麽伤心,他却无法拥他入怀里,给予怜惜
与安慰。
「对不起,我不晓得你会这麽伤心,我其实没想过要伤害你,真的,你要相信我,我保证以後绝不再欺瞒你,我们可以
重新开始。」
「走开!」他头也不抬地叫著:「出去,出去。」
他不懂,他根本什麽都不懂!
齐律的欺骗只是导火线,真正伤他最深的,是无情命运的摆弄。
他的娘亲将他独自一人丢在巫寒,八年来行踪沓然,对他不闻不问。
他的父王从没承认过他这个儿子,有三年的时间,他是兰萧的实验品,他半哄半强迫地喂他吃下各种毒药,观察毒性发
作过程,每每直到他奄奄一息,痛苦得几近昏迷才给予解药,那时他才十二岁。
病根就是在那三年间落下的,当兰萧认为他的身子已虚弱到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时候,他被派去厨房,成为杂役,拖著
病体苟延残喘地活著,他的生身之父同样对他不闻不问,直到五年後,才又出现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