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定风波】孤船夜航水鸟惊。橘子洲头灯对影。晨观陌上霜映冰。意难尽。云笼棹头心不宁。
昨日尤唱雨霖铃。晓风残月杨柳亭。古来离别总关情。念不平。繁花过后水独清。
百里亮心里叫声不好,正要让开,刘氓却先收了手:“你倒是好,自个儿撇得干净。”
百里亮拿捏不准他甚麽个意思:“刘公子…”
刘氓垂目一笑,眼眸微光一荡,也不知是眼目生的,或是堂下烛火映的,看得百里亮心里一荡:“百里先生,有的事儿
,说得明白了,就少了趣味。可有的事儿,不说明白了就又腻味,你说是与不是?”
百里亮移不开眼睛:“是…”
刘氓缓缓坐了,掩着口轻声道:“琉璃早已去了,百里先生晓得吧?”
百里亮心头一痛,垂目叹息:“我原不信…”
“刘氓却是活生生的。”
百里亮猛地抬头,见着刘氓含笑而望,不由心中一苦:“这是自然。”
刘氓眯眯眼睛:“琉璃不是刘氓,刘氓不是琉璃。”
“我从未弄错…”百里亮觉着自个儿声儿又苦又涩。
刘氓柔声道:“琉璃怎想刘氓,刘氓不知…但刘氓如何想琉璃,却是清清楚楚。”
百里亮不由抬眼看来,刘氓盯着他眼睛,宛如望进心里一般:“刘氓…当真羡慕琉璃姑娘呢…”
百里亮苦笑一声:“羡慕?有何好羡慕?”
刘氓低下头来,看不清是个甚麽脸色,只听他一字一句道:“若有个男子,甘愿为了心上人,去喜欢另一个男人…甚至
在心上人死了又复活还变成个男人的情形下,仍然愿意为了这人委屈自个儿,我又怎能不羡慕?”
百里亮脸色一白:“你,你说甚麽,我不懂…”
“不懂?”刘氓依旧垂着头,“我也不懂。这个琉璃有甚麽好呢,竟能叫你如此?”
百里亮脑里映着琉璃两个字,满室登时静了,恍恍惚惚就又是他年旧景。
青梅竹马良宵前,举案齐眉咫尺间。落拓书生佳人眷,情定三生后花园。泪眼相望盼白头,四散天涯各一边。前世今生
无所怨,只盼共享一月圆。
这种戏文中的段子原也是真的。
竟又是少年轻狂,暑日正酣。
亮哥,此去京城路途遥遥,万望珍重。佳偶一双,不可独活。三年前,琉璃泪别叮嘱,句句尤在耳畔。
百里亮叹口气,拆开面前那封信。
亮哥如面:大比已过,久盼不见君,想来不甚如意。然妾心私想,金榜题名故是好,只怕京城佳丽迷了心眼。三年何其
少,亮哥安好为念。
百里亮自恃甚高,本念想着独占魁首,谁想春试放榜,念到一榜还是无名,心中难免惴惴。若当真不中,自觉无颜回乡
,然鸿雁传情,一纸凄婉,挂着的是佳人心念。自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佳人玉颜,恍如梦中。百里亮就灯燃起一点星
火,誓不中不还。若当日能知此为琉璃最末一封亲笔信,打死他也不会烧了。
命也,命也…
门外喜报来传,鲤鱼翻身,跃顶金门。
百里亮喜极而泣。
数载寒窗,如今如愿以偿。乌纱红帽,骏马神飞。琉璃,我当风风光光来娶你。你是高门大户千金小姐,怎能委屈了你
?
奈何疏风骤雨,倾泻无情。花红百日,你我竟缘浅至此麽?那是皇室贵胄,我不过一介草莽,纵是翻身而上,终不过是
鲤鱼镀金,怎能比真龙?那些纠葛缠绕,本就不愿理会,只求混过半载编修好锦衣回乡。
最终…也只能叹一句奈何。
百里亮这麽想着,眼中不由滴下泪来。
刘氓斜眼看着,伸手替他拭了:“百里先生?”
百里亮猛的醒来,自个儿忙捂了脸立起身来:“也不知店里烧的甚麽烛芯,呛人得紧。”
刘氓看他一眼,突地拉了他就往楼上走,一路将他拉进房里,合上门冷了脸道:“少给我丢人现眼。”
百里亮倒是愣了:“啊?”
刘氓捏着他领子就道:“你TM给老子想清楚,到底是喜欢哪一个?”
百里亮瞠目结舌:“哪哪一个?”
“黄三爷,琉璃,还是,还是我?!”刘氓哼了一声。
百里亮傻了眼,隔了一阵方苦笑道:“这能由我作主?”
刘氓啐了他一口:“大老爷儿们的,说话别像个娘们儿。”
百里亮脸都臊红了:“你,你…”
刘氓索性噜起袖口来:“少跟这儿装大尾巴狼,你小子是好人?跟黄三爷那儿打情骂俏的,当我瞎的?”
百里亮脸上又是一红:“那,那是——”
“那是装的!”刘氓狠狠瞪他一眼,“我说你小子有点儿志气好不好?甚麽了不得的人物,能叫你这般下作自己?”
百里亮苦笑一声:“情非得以。”
刘氓嗤之以鼻:“你可想清楚了,琉璃这人本就死了,就算我穿过来借了她的身子,现在这身子也是干干净净全新一人
,少跟我裹搅不清!”
百里亮略一沉吟:“刘公子…有些话你也没说明白不是?”
刘氓眯眯眼睛:“百里先生,总算恢复点儿神智了?”
百里亮深吸口气:“诚然,琉璃…确是被我害了。既已害了一个,怎能…”
刘氓恨不得给他一拳:“你看清楚了,我现在是刘氓!我是刘氓我怕谁?大不了再死一次穿回去,TLLD老子还赚了!”
百里亮吓得掩了他口:“这话说不得,说不得!”
刘氓低眉一笑:“你担心我?”
百里亮猛地一怔,愣着没有动静。刘氓叹口气搂了他:“百里亮,瞻前顾后只会重蹈覆辙。”
“我又能如何?这天下都是他的,我还能翻上天去?”
刘氓眨眨眼睛:“没翻过,怎麽晓得不成?”
百里亮大惊失色:“你…你?!”
刘氓嘿嘿冷笑:“我活了两辈子,自然有两辈子的智慧!更何况,此番你不是孤军作战,说通透了,黄三爷是个奇兵也
未可知。”
百里亮不由皱眉:“…三爷,能信我麽?”
刘氓眯眯眼睛:“他?枉费你跟了他这麽久,难道就看不出来,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头儿,自然不会多管闲事。可要
是谁惹了他,只怕不是那麽容易脱身。”
百里亮打个抖:“可…”
刘氓瞅他半晌,突地亲在他面上:“你要想清楚了,我自有法子说动他。”
百里亮身子一热:“我…”
刘氓呵呵一笑:“百里先生,所谓狼狈为奸沆瀣一气,未必不是好事儿。”
百里亮垂下眼来:“就怕万事不由人。”
“少来!”刘氓挑着眉毛,“你信不信,黄三爷这麽久没动静,定是想着甚麽,你若不占了先机,只怕最后吃不了兜着
走。”
百里亮心里一惊:“你的意思是…”见刘氓眼里含笑,不由自主点了头,“我晓得了…一切,听刘公子的就是。”
刘氓呵呵一笑:“那感情好。百里先生是明白人,再好没有。”却又松开手来慎重道,“你想清楚了,你这一点头,我
可不管他是皇天老子还是太子王爷,只管撺掇了黄三爷闹起来。”却又笑了,“自然少不了王涵那小猴儿。我就不信了
,我TM堂堂一个博士,加上王涵这个伪学士,还搞不定一个古代王朝?”说着大笑三声,竟自去了。
百里亮愣在那里,只觉着一颗心上上下下不晓得该往哪儿跳。这麽煎熬了半晌,终是除了外袍上榻睡下。望着窗外月明
如昼,一颗星星也无。
隔壁王涵四仰八叉睡在榻上,美滋滋的哼着小调儿。黄三爷自个儿洁面转过身来,见他一副皮赖样儿也就笑了:“倒真
没见过你这样儿的。”
王涵哼了一声:“你很厉害麽?不就是有钱有权麽?TNND,你也就是出生的时候使了点儿劲儿。”
黄三爷一愣,随即笑道:“这话说得有趣儿,当赏!”
王涵翻个白眼:“我说大佬,我就这麽跑回来…你不会怎样吧?”
“我能怎样?”黄三爷坐在椅子上,拉拉衣襟下摆。
“那个怎麽都是你叔叔,这事儿怎麽看起来都像…都像两个公司抢人啊。”王涵抓抓头。
黄三爷捏着细瓷壶倒杯茶:“抢人?你还挺看得起自个儿的…”就又笑了,“也没甚麽打紧。横竖他也受不了你,说不
定见你回了还要谢我。”
王涵不服气跳起来:“少说得我多见不得人似的。”
黄三爷抿口茶,自顾笑了不睬他。
王涵抱怨一阵,却又想起个儿事儿来:“我说…苏溱喜欢的那人,是你麽?”
黄三爷晃着腿没应。王涵扔个枕头过去:“问你话呢!”
黄三爷闪身让开了:“甚麽?”
王涵咬牙切齿道:“我说,苏溱喜欢的那人是你嘛?!”
黄三爷看他一眼:“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王涵恨不得眼光杀死他:“我说你这个没节操的死人!耍了百里亮也就算了,人苏溱这麽漂亮一个小伙子也叫你荼毒了
!”
黄三爷觉着好笑:“亮兄…甚麽叫百里亮也就算了?”
王涵瞪他一眼:“瞎子才看不出你是逗着百里亮玩儿呢!我猜你是想看谁逼百里亮这麽做的吧?”
黄三爷一挑眉毛:“你也不是光晓得吃嘛,呵呵。”
王涵又是一个枕头扔过去:“而且肯定和刘氓有关系!你今天一直和刘氓在一起,你们肯定召开过秘密会议!”
黄三爷歪着脑袋打量他,颇觉有趣:“你这麽肯定?”
王涵瘪瘪嘴:“你们肯定签订了秘密条约,百里亮那老狐狸就给你们卖了。”
黄三爷呵呵一笑,没有应。
王涵转转眼珠子,这家伙吃软不吃硬,换个法子:“…怎麽说我也算是你们一国的吧?要是我甚麽都不晓得,坏了你们
的事儿就不好了吧?”
黄三爷瞅他一眼,倒也觉得有几分道理。王涵见他垂目不语,又道:“刘氓是我们那儿穿过来的,如果你们交流不畅,
我还能当翻译不是?”
黄三爷也就笑了:“恐怕是要累着刘公子多些。”
“无所啦——”王涵摆摆手,双眼放光,“关键是,你们究竟达成甚麽协议?”
黄三爷瞅着他笑:“想知道?”
“嗯!”
“那好,你先告诉我,作甚麽那般在意苏溱是否爱慕我?”黄三爷露出牙齿呵呵一笑,王涵登时觉着眼前白光一闪,脑
中竟闪出狼的獠牙来。
第四十章
【黄莺儿】闲情愁思何所拟。柔肠欲断,不敢相言,君子翩翩,乍还梦里。泪观片缕金,情深怎生匿。晓来柳梢飞絮,
一片相思、分两地。
了了。紫金冠玉带,恰风流年少。俊采神飞,昂扬意气,挥鞭骏马急。万卷读破时,长河行万里。五月盼弄潮,不知韶
光好。
黄三爷笑眯眯的,王涵只觉着心里忽上忽下的,假作掏掏耳朵:“啥?”
“我说,你作甚麽那般在意百里亮是否爱慕我?”黄三爷继续微笑。
“风太大,听不见——”
黄三爷嘴角一抽,笑容僵在脸上。
王涵抓抓头:“那个,风真的很大…你不加件衣服?”
黄三爷忍了一把,勉强哼了一声。
王涵咽口口水:“我,嗯…风真的很大…”
黄三爷觉得右手不由自主上扬想一把掌抽过去。
王涵深吸口气,一鼓勇气:“我——…风…”
黄三爷啪的立起身来,折身出门去了。王涵跟着立起来,双脚却向粘在地上了。眼睁睁望着黄三爷出去了,两扇门吱吱
呀呀叫唤不休。
王涵苦着脸委屈道:“大佬,这种问题是个男人都很难说出口吧,TNND你还真说出来了…”
黄三爷一路往后院儿走,越行越慢,终是立在后院儿当口儿,斜斜靠了棵槐花树,吸口气,再呼出来,这才觉得眉头松
快些,可心里就又堵上了。
“呦,这不是三爷麽?”
黄三爷抬眼细细望了:“这不是刘公子麽?”
刘氓靠在院儿里亭子阑干上,笑嘻嘻直摆手:“今儿晚上没有星星,倒是难为三爷目明如炬。”
黄三爷哼了一声,刘氓就又掩口笑了:“还是说,三爷着急得眼里冒火了?”
黄三爷也就过去了:“少废话。”
“啊呀,哪儿受了些火气,往我身上撒呢?”刘氓心情颇好的样儿叫黄三爷心里莫名火起,斜着眼打量他接着说,“莫
不是那野猴儿叫您生气了?”
黄三爷眯眯眼睛:“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刘氓挑挑眉毛:“这话听得叫人心惊。”
黄三爷看他一眼,突地叹口气:“我说…你们那儿的人都是口不对心麽?”
刘氓咯咯直笑:“那要看对谁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总是必然,不然见人说鬼话见鬼说人话早死千儿八百回了。”
黄三爷一口气上不来:“哼!”
刘氓瞅着他脸色不对,遂收了调笑之心:“三爷,有话说与我?”
黄三爷看他一眼,感叹道:“人生百种,种种不同。”
“我这样儿的,也不是我们那儿才有;王涵那样儿的,也不是你们这儿没有。”刘氓叹口气,“他到底小些,约莫明白
自个儿要甚麽,却又傻乎乎说不利索,三爷您多担待些也就是了。”
黄三爷一愣,随即苦笑:“原也是,我也闹不清自个儿要甚麽,有何颜面笑话他?”
“三爷这话就不对了。”刘氓一摆手,“他不明白,是他小,咱们慢慢儿来。可您不小了,怎地还不晓得呢?”
黄三爷叫他说笑了:“可不是,我还当真…唉,说不清的。”
刘氓跟着叹口气:“这事儿,要能说清,就不是寻常人了。”
黄三爷一想王涵不由好气又好笑:“这泼猴儿,当真叫人恼也不是,爱也不是。”
“泼猴儿?”刘氓怪笑一声,“三爷,别学玉皇大帝叫孙悟空这麽亲密成不?”
“啊?”
刘氓笑着掩口:“那是另一段,有空再聊。”
黄三爷看他一眼:“刘公子看来春风满面,想来与亮兄相谈甚欢。”
“他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刘氓挥挥手,“不过我有耐心,他熬不过我的。反正我豁出去了,不成功便成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