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明靠在窗前的贵妃床上，这本就是他在谢期久房间里的领地，这个时候，自然而然地，又将自己窝在这一处。每天

端一壶咖啡坐到这里，手边是电话，眼前是落地窗外的城市景致，一看便能消磨一天时间。

本是钢筋水泥谈不上风雅的景色，但看着看着，敏明便发现了这个城市的细微变化。每天凌晨四点，会有环卫工人穿

着夜光服清扫马路；早上五点半，所有的路灯会同时熄灭，人们就能轻易分辨出天边的白光，那是有一个早晨的预兆

；六点半，煎饼果子的小摊会准时推到街角，那一定没有什么营业执照卫生合格证，但每天这个时候奔波在上班路上

的人们会停下来买一个热腾腾的煎饼，愉快地打个招呼，或是疲倦地默默离开；上午八点，街上便开始热闹了，所有

的人都行色匆匆，所有的车都挤在一处，有的咒骂交通，有的随遇而安；上午十点，从各个角落出来的人们又进了另

一个属于自己的角落，明明是一天中阳光最体贴、天气最好的时候，街上却变得冷清；中午，人们又开始活跃起来，

会三三两两地结伴出现，对面写字楼里的女孩子每天都在这个时候到底商去逛店；下午两点，那个拎着袋子的老人又

来了，沿街搜索每一个垃圾桶，将可以回收的塑料瓶子掏出来；傍晚，人们又从各个角落里出来，为了回到自己的地

方，情愿每天忍受折磨人的交通，是因为他们心里有个叫做家的地方，那里最温暖最安全；当天色完全暗下来，街上

的汽车尾灯也会是条风景线，当连尾灯也变得稀少，附近住宅楼里的灯光就会变得多起来，当住宅楼里的灯光也一盏

盏熄灭，总有零星几个灯光在执着地亮着，每到这时，敏明就会冥想，也许那个窗口里也正在发生着不同寻常的故

事......很快，一天又重新开始，熟悉的那个环卫工人会用同一种姿势工作，但他每天心里想的事情是不是也会一样

呢？

不知过了多久，数不清喝了多少壶咖啡，好像模糊听到些声音，敏明没有理会，他又看见午后沿途捡垃圾的老人，今

天他换了一套蓝色的衣服。敏明伸手将这壶的最后一杯倒进杯里，虽然已经冷了，但他已经学会怎样品尝又冷又苦的

口味。

刚要送到嘴边，一只手阻住了手里的杯子，敏明有些愕然，抬头一看，入眼的竟是韩季更加惊愕的表情。

两人是也没有动，僵持了一阵，敏明的表情最先松动，“你......我......”想说话，又觉得自己难以组织好言语，

皱着眉头想了想，说，“你的电话，我没有接，没有什么事情，也没什么需要说的。所以......”

“所以你就把自己关在这里？”韩季拿走了敏明手上的杯子，“所以你就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敏明只觉得韩季的指责全无道理，又懒得起来与他争辩，叹了口气，让自己在贵妃床上躺得更加舒服。

敏明不再说话，韩季的目光则仔细地在敏明身上来回逡巡。他身上穿的家居服已经到处是褶子，脸上的胡子不知多久

没有刮，两腮已经瘦得凹下去，平日里总带着一丝戏谑神情的眼睛也全无神采，只是茫然地到处看着，望向自己时只

有不知如何应对的淡淡苦恼。再看看整个房子，整个房间干干净净，只有窗前的贵妃床边还有点人生活的气息，厨房

里没有任何被动过的痕迹，只有料理台上散落着咖啡......

韩季“咚咚咚”地走过来，怒气冲冲地看着敏明，敏明不明所以，只好回避他的目光。

“已经有多久了？嗯？”韩季质问道，“你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就这样糟蹋你自己吗？”

“我......”敏明直觉地分辩，艰难地开口，“我只是看不清来路，也找不到去路。我只是需要好好想想，没什么大

不了。想清楚了就会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我总会想清楚的。”

韩季心痛地看着敏明，心里的酸楚一直冲向鼻子、眼睛。深深吸了口气，韩季蹲在敏明面前，“我知道你难过，敏

明......但是没有时间了，已经没有时间了。如果每一件事情都要想清楚了再做，那你只能错过更多。有些事想是想

不出结果的，要去做才会知道。”

敏明摇摇头，“现在才发现，我做错了很多事。因为做的时候我从没有认认真真地想过，我......甚至连自己在想什

么也不知道......”

“世上最难了解的就是自己。”韩季苦口婆心地说，“每个人都是一样，会得到一些，会失去一些，每个人都在尽量

让自己的人生不留遗憾，但都不能不留遗憾。每个人都是这样的，敏明，你现在要做的并不是想清楚，甚至有些事是

不需要去想的，凭着自己的直觉向前走，少一点负担，不好吗？”

敏明定定地看着韩季，似乎在努力将他的话消化掉，又似乎只是种全无意义地回应。韩季长长叹了口气，“那么现在

，我们躺到床上去好吗？”

敏明没有抗拒，任由韩季将自己扶到床上，盖了被子，窗帘被“唰”地一声拉上，所有的眼光被阻隔在外面，“现在

你好好睡一觉，好不好？”

眼前一片黑暗，韩季的声音温柔地响起，敏明合作地闭上眼睛。黑暗就好像暗色的天鹅绒，终于将脑海里那一丝微弱

但依然执着紧绷的弦轻轻松动。

坐在床边，韩季静静听着床上敏明略显虚弱的呼吸。

再见敏明，不是不惊讶的。一个人能够毫无意识地将自己折磨得憔悴至此。但看着敏明全无知觉的模样，韩季甚至不

敢再加指责。这些天，如果只靠咖啡度日，也许他还有这样的菁神也值得庆幸。休息，首先要做的就是让他休息。有

了菁神和体力，就有思考的能力，就能变成原来理智聪慧的谢敏明，他说的没错，他总会找到自己的出路。

整整一天两夜，韩季整理了贵妃床边的杂物，到厨房熬了养胃的小米粥，给张伟打了个电话说了说情况，然后也觉得

心力交瘁，靠在沙发上看着床上的敏明，不知不觉也睡了过去。

敏明缓缓睁开眼睛，视力已经适应了黑暗，眼光一扫便看见韩季在沙发上睡着，蹙着眉头想了想，记起韩季是来了。

敏明费力地支起身子，摇晃着下了床来。不是不想继续睡下去，只是胃里阵阵翻腾的饥饿让自己不得安宁。

轻轻经过韩季，敏明直接走到厨房，发现了已经在锅里保温的小米粥，找了碗筷出来，坐在厨房里慢慢吃。温热的米

粥下肚，敏明感觉好了很多。静静地坐了一阵，他又回来走到窗前，将窗帘拉开一道缝隙，望向窗外。

外面的路灯还没有熄灭，雷打不动准时出现的环卫工人提醒敏明，这是早上的四五点钟。只是这时的环卫工人有些不

一样，他做了一会儿，便将工具扔在一旁，回身靠在隔离带上，看着动辄飞速而过的汽车，神情有些茫然。

敏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今天似乎没有什么干劲呢，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工人点了一支烟，静静地在黑暗中吸完，然

后熄灭烟蒂扔进垃圾车，胳膊一甩一甩，敏明甚至好像听到了他的叹息。但他还是回身拿起工具，一边前行，一边拖

着垃圾车......

敏明闭上眼睛，靠在玻璃上，也许这就是人生。就算是钢筋水泥，也确有一些生命执着地生存在其间，有苦闷也有自

得其乐，生命不管在哪里，都有令人叹服的活力。有春夏生命力张扬的季节，有秋天生命变得厚重的季节，也有冬天

，到处看不见生命的影子，但生命的气息却无处不在......每一次春夏秋冬，都会经历萌发、灿烂、衰落和失去，每

一年的轮回都是重新开始，那么人生中突然有一天，发现自己曾经得到过一切有全部失去，是不是也预兆着另一个轮

回的开始呢？

敏明合上窗帘，在贵妃床上坐下，就算嘉陵是自己人生中必须要担负的结果，但为什么......为什么谢期久要放弃自

己的生命呢？

只要人活着，就有能力改变些什么，若是死了，那冬天就是永恒的冬天。

韩季睁开眼睛，首先向床上看去，敏明不在！一转头，便看见敏明直直地坐在床边的贵妃椅上，韩季担心地站起，“

敏明！”

敏明转过头来，嘴角挂着淡淡微笑，眼里有了些神采，“你的手艺很好啊，小米粥我已经吃过了。”

韩季心里一荡，“敏明......”

“刚才我去了洗手间，发现自己的样子象鬼一样。”敏明笑着说，“我还需要休息三天，这三天就麻烦你了，负责的

我的三餐吧！”

说着，敏明也站起身来，“旁边的客卧也很舒服，你不必守在这里，我没事了。现在只想好好睡觉，好好吃饭，三天

后，我要去见谢期久。”

韩季看着敏明自己爬上床，看着他盖上被子、闭上眼睛，黑暗中，韩季长长出了口气。

第 71 章

三天。

三天里，敏明尽量放纵自己去睡、去吃，勉强依然无力的身体到处活动，甚至打开电视看看新闻，和韩季说说最近的

新鲜事儿。

“说说吧！”敏明坐在沙发上，端着饭后的清茶，“你怎么会来？”

韩季笑了，“我以为你想不起来问呢！”

“怎么会？有了菁神自然就想得起来。”

韩季喝了口茶，说，“我先找到了朱伟家，然后找到了张伟，从张伟那里拿到了这里的钥匙，就直接闯来了。”

敏明看了看韩季，垂下眼帘。知道是他找不到自己而感到担忧，但对这份情谊自己又不好说什么，只有默不作声。

“知道同茂倒掉的消息，我和苏青都很震惊。”韩季问，“这就是你要的结果？”

敏明抬眼看向韩季，眉头微蹙，沉吟片刻，觉得终究无法将来龙去脉解释清楚，便点点头，“你们可以这么理解。”

韩季定定地看着敏明，缓缓颔首，“好吧。既然你这么说，我们就知道了。那么，谢期久又是怎么回事？”

听到这个名字，敏明心中没来由地一痛，“他......他病得很重。”

“这我知道。我见张伟没白没黑地陪着，所以才说，你已经没有时间。”韩季继续问，“是什么病？”

敏明摇摇头，“谁也不知道。应该是免疫系统出的问题，遗传病，无药可治。”

韩季瞬间想到了谢贤齐，几十年来无时无刻不小心翼翼，如果是那种遗传病，那么谢期久未来的生活可以预料。

敏明见韩季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微微笑了，“也许情况没有那么坏。我已经问过张伟，这段时间他已经逐渐稳定下

来了，明天我就可以去看他。”

韩季没有再说话，静静看着敏明端着茶杯，见他脸上的笑意掩饰不住内心的凄惶，韩季的心里也是翻腾不已。我们每

个人都知道谢期久对你来说有多重要，不管是爱还是恨，都是不容易放下的感情，都是会在心底深深扎根的情绪，何

况还有那么多......那么多难以抹去的痕迹......现在的谢敏明，不光是跟了谢期久的姓而已，两个人都将自己的一

部分融入了对方，就算是血肉撕裂，也再难分你我......

这天天气不错，炎炎夏日中一个凉爽的上午。敏明将自己收拾整齐，出了门。前一天晚上，韩季便已经告辞了，身为

市长秘书，没有那么多的自由和假期。

大厦门口，是敏明认识的司机在等待，张伟总是十分细心。敏明冲司机点点头便坐上了车，车子向医院驶去。同一家

医院不同的病房，谢贤齐不久前在这里辞世，谢期久现在也躺在这里。这世上说不出是谁刻意安排，但总有巧似安排

的事情。

张伟在豪华病房的会客厅里坐着，看见敏明进来便站起身。敏明询问地看着他，张伟微笑着点头。敏明在里间门前站

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宽敞的病房里，每一扇窗户都敞开着，外面的空气、阳光，甚至孩童嬉闹的声音都能毫无阻碍地到达这里，床头、窗

边摆着盛开着的鲜花......谢期久安静地躺在床上，一只手上还拿着最新的财经新闻杂志，除了手臂上正在输夜的橡

胶管，简直看不出这是一间病房。

敏明在床边坐下来，第一次，以这种无法分辨的心情看着谢期久。曾经掌握着自己命运的人，如此虚弱地躺在这里，

就连脸上锋利的棱角也变得柔和，一双眼睛平静地与自己地对视，没有一丝波澜。良久，谢期久笑了，“谢谢你！”

“谢什么？”敏明说。

“你帮我消灭了同茂，完成了我的心愿，不值得谢？”

敏明的目光在谢期久的脸上逡巡半晌，“直到现在你依然觉得消灭同茂是唯一正确的做法？”

谢期久微微笑了，“并不一定是最正确的，但那就是我想要的。”

“现在你依然觉得那是你想要的？”敏明执着地提问。

谢期久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敏明长出了口气，将头埋进床边的被子，“那就好......那就好......”

谢期久将杂志放在一边，抬手慢慢抚摸敏明的发梢鬓角，“这两年，你辛苦了......”

敏明迅速整理了突如其来的软弱，抬起头来，正对上谢期久看过来的目光，他的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安详的笑容，笑

容里的宽宥和释然却似给了敏明当头一棒。

“为什么？”敏明脱口而出。

谢期久挑了挑眉毛，“什么？”

“为什么不早点治疗？一定要拖到现在！”敏明问，“会死的！你知不知道！”

谢期久一副明知故问的表情，“不为什么，不想活了，可不可以？”

敏明只觉得一股怒气死死顶在胸口，说不出的委屈和憋闷，他咬着下唇，握紧拳头，重重地“哼”了一声。

谢期久轻轻叹气，伸手覆在敏明的拳头上，温柔的将紧握的手指一点点掰开，“我是真的不想活，不想像他那样活着

，痛苦，折磨，而且没有希望。”

敏明知道，谢期久说的是谢贤齐。

“你看他那么想活，能多活一天是一天，为了能多活一秒，他什么事情都会去做，他是多活了许多岁月，但是结果怎

样呢？”谢期久轻声说，“人只有两只手，不能把什么都抓在手里。很多时候，放手才是最好的选择。”

敏明看着谢期久，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说不出，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从何说起。从孤儿院里那决定命运的一次相见，

还是最终打垮了同茂？这个人躺在床上，亲自放开了活下去的意愿，平静的等待死亡，

谢期久见敏明眼里满是悲戚，淡淡地笑了。“只要活过了谢贤齐，我就很满足。现在他死了，我再没有敌人，而且是

一个已经被我打垮的敌人。至于你......”

谢期久突然禁不住咳嗽起来，敏明赶忙递水给他，谢期久喝了点水，长出了口气，“你一定奇怪为什么对自己父亲我

会这么恨，很多事情，我自己也说不清。我这辈子活得不长，从不相信因果报应、缘分巧合。如果有这些，那为什么

我善良的母亲会那么早死，为什么早就该死的谢贤齐会那么命长？我不相信那些，我相信自己的努力，想要，就要靠

自己抓在手里，艰难，那就用力量去征服，仇恨，就亲手去毁灭......”他深深地看着敏明，好似叹息，“只是我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