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爹爹老了。真的老了,老到能知天命了。以后沈家这里里外外的,就全靠你了。”
我心头猛地一震:“您在乱说些什么?”他摇摇头:“不服老不行了,世上要真有什么秦始皇用以长生的丹药,也只
不过撑个百岁罢了。到了那个时候该去的都要去,强留又有……又有什么意思。”我看着他皆白的须发,他真是醉得
不轻了,沈蝶心这个女儿让他操碎了心。说完他便随意地歪倒而眠,不是因酒量而醉,而是因为愁情。
我轻步起身,把喜乐唤进屋来。叫她好好看着老爷子,我不便吵醒他,随便去院子里转转,她焦急地叮嘱一声:“少
爷您可千万别趁着老爷睡着了就乱跑,一旦有个闪失奴婢怎么交待。”老爷子都这样了我还能跑?做人总都要讲个良
心。
夕阳碎金,优雅地在薄雪中铺展开来。我随意找个台阶坐下,心里想着老爷子突然间这没头没尾的一番话。也许不是
反常,我曾听人说,即死之人对于自己的生命总是特别敏感,难道说老爷子真的大限将至?算算从我活过来到现在,
他为了我做了多少事,帮了我多少忙,突然这样说起来,我还真是不知所措了。
说起来,我也一直在骗他,他疼甚爱甚的那个沈清越,早就不在人世了。沈家给了我一条命,又在濒危时救了我一条
命,现在他却突然告诉我预感到自己要死了,我怎么能这么平静地接受。
还是不知不觉我已经把他当作了自己的家人?
眼前出现一双锦靴,顺着抬眼看去是戚回风一双细长漆黑的桃花眼,菲薄的唇抿得紧紧,一声不响地在我旁边坐下,
半晌才道:“三日后,跟我去皇城。”
这么快就已经定下来了?我有些骇然地扫他一眼,他仍是望着前方不语一言,想是也格外伤着脑筋。我转回眼来不再
说话,与宇文谦有关的事物至今我只能想到两样,流光璧玉,还有就是繁锦山。
为了秦始皇的丹药方子,他曾经把我逼入了绝境。可就是这么个无用的方子,这么个老爷子都唾弃的方子,普天黄土
之上,唯有他才有办法知道,唯有他才有权力拿到。
尽管老爷子说了,到老便知天命,强留实在没有意思。但从他的话语里我还是能听出眷恋。我没办法就这么坐视不理
,对一个为我倾尽心血的老人。
那个繁锦山的方子……我便不拼全力去拿,小小做一下努力总是可以的。上一生是宇文谦欠了我的,这一生我要他原
物偿还总不过分。
我吹一吹冻僵了的双手,看也不看地对戚回风道:“还真够紧的。看来明日就要开始拾掇了。”依稀感到他很是惊讶
地看我,也没错,他一定以为我不愿意回去的。
但如若抱有什么目的,那又是另一回事了。我只要我在乎的人平平安安,长命百岁,只要对我有恩的人,真正对我好
的人活得没有遗憾而已,就算知道会失败,也要做一做努力,不必拼上性命,随口提起足矣,不成的话也就只有不成
了。
二十八
本是想走水路,快去快回也好放下心来。但这事毕竟不是沈家的排场,再怎么也轮不着我说话。大冬天的河面结冰,
船只想走也走不过运河。启程那天老爷子亲自来送我,几个婢女从旁扶着却还是摇摇欲坠的模样,他好像真的一夜之
间就老了那么多。
“越儿,在皇上面前别一楞子往前冲,多说两句好话,不出两天就能回来了,啊。”老爷子好声好语地劝慰我,难为
他这种时候还把我放在一位上。我点点头道:“您放心,我也是不小的人了。怎么着也傻不到跟皇上作对。”
他走前两步,摸摸我的脸颊:“皇城里有你爹爹和大爹爹在,千万别害怕,二爹爹也……咳……”还没说完,便是猛
烈地一阵虚咳。我下意识地回头望向戚回风,他皱着眉,眼里是惋惜,是无奈,而不是让人心安的镇定。我有些绝望
起来,连他也没有办法了么。
我放开老爷子依依不舍的手,强忍着难受挥手跟他告别。比起什么去皇城试着要方子,我倒更想早点回来多陪陪他,
情义再怎么薄,也在我心底占着个爹的分量。
霞色暮色漾成一片光影,我顺手撩起帘子,看着车轱辘下扬起的灰尘。戚回风似乎有什么难于启齿的话要说,不言不
语了很一阵子,这才憋不住开口:“繁锦山的方子,你还是不要想了。”我的意图这么明显?他怎么能看出来?
“你这么着急去皇城,不是毫无目的的。”他微微侧过脸来,眼神锋利明亮:“沈二老爷的身子……我是看的出来的
。”
我本就没想隐瞒。何况到了那里我也隐瞒不住,于是懒懒往后一靠,怎么随便怎么回:“算是吧。不过这和你有什么
关系,要说有关系,也是我要救我家老爷子,怎么也轮不着你来说三道四。”
他轻轻一扫,眼风掠过,那样的眼神让我觉得我说话太过放肆。他本就不是一个这么容易低三下四的人。这样的话,
估计已经到了他的极限。
车厢里颠簸着凝滞了很久,我等着他翻脸或者大发雷霆。结果却是一声奇迹般的轻叹:“宇文谦他……已经不是你认
识的那个宇文谦了。”
他叫的是宇文谦,而不是皇上。我顿时感到事态的不平常。敏感地偏头去看他。
他的脸隐在阴影里,修长指尖搭在膝盖上,不明显地微微颤动一下。
“什么意思?”我抓住那句话不放,死死地盯住他。车轮滚动,光斑在他漂亮的鼻梁上飞速逝过,宛若错觉。
“他……”顿了很久很久,他方才开口,以不同寻常的艰难一字一句地说:“他已记不得你了,也许……他的脑子里
,压根……就没认识过你。”宇文谦不记得我?他不认识我?我的脑子里一片新鲜的浆糊。
我张了张口,又张了张,终究没发出一个音来。打从听懂他上一句话的意思,我就彻底愣住了。
“而对繁锦山上拿下的方子有所图的人……他都杀无赦。”戚回风加重了杀无赦三个字的音,垂下头来的时候白发冰
凉,擦过我的脸。
我不认识似地看着他,好久才听到自己的声音:“你知道你刚刚在说什么?”他还是垂着头,声音低沉:“不错。我
知道得很清楚。我说的句句是真。”我却还是恍惚:“可是他……为什么?”他在膝上的指尖倏忽抓紧了衣角:“这
是千真万确的事,你只要相信我就好。”
他抬眼,竟是乞求的神情:“不要提到方子的事情,你就听我这一次。”我被他这种出人意料的眼神吓得不轻,结结
巴巴地道:“好了好了……听你的,我……我不提就是。”他重低下头去,我情不自禁出了一身冷汗。
定下心来想想,终究还是觉得不对。这样的语气这样的感觉,都太让人感到反常。宇文谦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果他真的不记得我,那个墓碑又该怎么解释?
我深吸一口气,还是决定要问清不可:“我也只问你这一次,你能不能跟我说次实话?”寒意一点点融化在盯牢他的
眼睛里,他身子一震,终于缓缓对上我的视线。
车身蓦地一个摇晃,他的脸一下子凑近,几乎要贴上我的。我能感到他若有若无地呼吸紊乱,半晌才听到他沉声道:
“因为是我亲手给他的惩罚。我始终……没办法完完全全地原谅他。”
“不原谅他什么?”我的声音不知为什么有一点颤抖。他深深地看我一眼,然后说:“不原谅他为了自己,就可以胁
迫我加害于别人,不原谅他那样大张旗鼓、装腔作势地表现对你的不舍……他根本是最没有资格的那一个。”他说的
越多,我就越听不懂,愣愣地看着他,莫名到极致。
“所以我给他下了失情蛊。”他唇角勾起的苦笑富含诱惑:“这是苗疆一种罕见的巫蛊。能让人把心中牵挂动情的人
完全忘却,仿若从未相识。若他本对你无情,这种巫蛊不会对他有任何影响,若他对你有情,则会完全忘了你……但
如若真的有情,我才无法原谅他。他不配记得你。因为哪怕到最后,他也没有放了你……这样的人,也配说对你存情
么……”
所以,现在他……我扬眉凝着他距离极近的瞳孔。
“结果,他真的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他轻轻说出最后一句话。我浑身的力气刹那像被抽干,一时间竟没有任何的念
想。
二十九
“抱歉。”我没来得及说话,他先开口打破了沉默。这样也好,我本来就站在没有话说的立场上。
可是他又对我道什么歉,宇文谦记得我还是不记得我都不是那么重要的事了。我只是觉得自己白白浪费了一条命,到
头来老爷子的事情一点想头都没有了。
“你在道什么歉?”我平静地撑起身来,路上沙石崎岖,车厢也就空空咚咚颠簸个不住,一个摇晃,他的脸几乎要贴
到我脸上来。他被吓了一跳,赶忙回身坐正,表情颇不自然。
“抱……抱歉。”他又磕磕巴巴说了一句,别着的脸隐隐透一层薄晕。只不过这次道的歉和上次的内容不大一样。我
算是败给他了,一副沉静似风的模样,却老是在这种无聊事上窘迫万分。
我无语仰面地看车顶篷:“没什么。这件事也一样,宇文谦的事也一样。”他们之间再闹得翻天覆地,我也懒得去管
了。虽然刚刚得知宇文谦对我那什么什么了,还真吓得不轻。
这个,也许不能说是爱,只因为我和他确实有些相似,也有共通的寂寞。我们都需要一个人坚强,哪怕遍体鳞伤也要
磕磕绊绊把这条扭曲的路走完。稍微有点在乎——我想他是这样看我的。
只不过别人在他眼里都如同蝼蚁,这样的“稍微在乎”就显得很重很重。于是在那种巫蛊的作用下,忘记了所有关于
我的事情。
“我家老爷子,真的没有法子了么。”我冲着车顶篷叹气:“虽然知道这么说很难为你……但你就不能让他稍微……
呃,起码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撑不住。你要多少钱,又或者有什么要求,沈家一定……”说到这里我拿眼角一扫,他
冷着秀致已极的眉峰,仿佛攒了些怒气:“好啊,把沈家的家底全部放出来给我,我说不定还考虑考虑。”
我闭口不言,半晌才道:“你在气什么?”他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沉下脸来换了个语气:“生死由天命。我虽是大
夫,却没办法违逆天道轮回。”
脑海中有什么嘲讽的苍茫一闪而逝,情不自禁就哑然失笑:“什么啊,你知道得不是很清楚么,既然这样还会追随宇
文谦,还会帮他去找那个荒唐的方子。怎么,现在的太上皇大人,活到百岁了没有?”
他深秀的眉眼垂了一垂,这才说:“我是迫不得已的。当时……师父的性命还在他手上。”我摆手不提:“对,大家
都有苦衷。过去就过去了,追究也没意思了不是。”这个话题再继续也不会出什么新意,我干脆自行岔开:“这要走
多少天才能到?”
他眼神奇特地瞥我一下,虽有些惊讶还是实话实说:“快的话,十日就能到。”我“唔”了一声,想问什么却欲言又
止。不料他又补充:“我不在也不要紧,蝶衣的话,已经找到了可靠的主子。”这回轮到我惊讶地看他,他怎么什么
都能观察的这么敏锐。
“真厉害啊你。”我纯朴诚挚地作崇拜状,肃然地问他:“你也修过心理医生?”他一愣,居然当真:“那是什么?
”我努力板着脸:“你肯定靠偷窥别人心中所想,骗了不少小姑娘。”
“胡说八道。”他终于悟到我在耍人,静静看了我很久,双唇一动吐出这样四个字来。我摇头大不赞同:“这是正常
的,人生在世,行欢大欲嘛。”他皱眉看我:“你平时都看什么乱七八糟的书。”
我吃了不小的一惊:“这句话是桃色绘本里的,你怎么知道。”他又是一惊,眼里既愤慨又痛心:“你……你居然连
那个都看。”我点头:“啊,看啊。床底下藏的全是。难道你不看?”
“全……全是……”他眼睛睁得更大。我眼睛比他睁得还大:“在我床边晃悠了那么多次,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他手指头有点点颤抖,指指点点地对着我:“……你,你看了多少本?”
我看着他觉得好玩,伸手比划一下:“也就《史记》厚薄那么多本。”
“史……”他被呛了一下,握拳在唇边咳嗽一阵,再抬眼已更加悲愤:“这种书,迷人心窍,断人正途,你怎么……
怎么可以……”我肚子里笑得几乎死掉,憋得这叫一个痛苦。
接着他开始长篇大论,从桃色绘本的腐败性一直谈到人生在世的条条款款,上到天文下到地理无一不涉,大到社会小
到人文无所不提,如果有当代青少年健康教育讲座,资深教授非他莫属。
“……明天开始跟我学医。”我要听睡着的前一刻,他突然收尾,敛神正色,语气不容拒绝:“少想些乱七八糟的,
多研究些草药的书。有时也好自保。”
不……是……吧。我一下噎住了,他这么在意这个?本想逗逗就算了的。看来我小看他的正儿八经了。
“还有,那些东西。回去以后统统烧了。”他想了想,还是不放心:“我跟你一起回去。”
我突然觉得刚才似乎自己把自己给推进了火坑。难道说,我在去皇城途中的十日里,要跟着这个人日复一日地学医学
药?哪怕到了歇脚的地儿都不能休憩游玩?而且,他刚刚说,他要跟着我……回去烧书?
饶了我吧,我怎么不知道他一根筋到了这样的程度,虽然以前就看出这个人属于认准什么就打杆子不回头的,但实在
不知道已经到了这般境界。这简直……简直是天理不容。
三十
似乎是几个时辰过去,久到天色蒙黑,坐得浑身麻痹。我从沉沉睡意里惊醒,一看身边,他也好不到哪儿去,长长眼
睫搭着,银发垂鬓,头一点一点地打盹打得正酣。帘外车夫声音宏亮:“沈公子,戚大夫,先在这儿歇个脚吧。”
我伸手推他:“醒醒,喂,醒醒。”
他睫毛一颤,睁开桃花般的明眸,抬头迷蒙地看我,眼神灼灼,脸上还染了胭脂似的一层潮热。
“到哪了?”我听见他半醒不醒地问了一句。车外有人答道:“已经到了长水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