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间神捕 下——堕天
堕天  发于:2011年06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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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到最后,俞湘君终于还是知道了海千帆的真实身份,长久来困扰自己的谜团解开了,心中却殊无欢喜。怔然抬头看着还在与云飞扬言辞交锋的那个人,熟悉又陌生,他只是千帆,也有可能是其它什么人,但……绝对不是泉。
真相,叫嚣着、嘲弄着,越来越大的声音在脑子里回响,俞湘君紧盯着海千帆的视线也变得模糊。恍惚间,在那满是疤痕的脸下又浮现出另一张脸,渐而从那里钻出脖子、身子、胳膊……等那道鬼魅似的人影整个儿钻出来后,笑笑看了一眼这边,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那是泉,他永远地走了,嘲笑自己无谓的痴情,俞湘君脑中一阵晕眩,定睛再看时,刚刚附在他身上的幻影离去后,站在原地的海千帆一动不动,深邃的眼睛看向这边,交织着怨愤、无奈、一闪而过的不舍等种种表情。但很快,俞湘君发现就连本应真实存在的海千帆都开始模糊,变成一团淡青色的雾,在自己眼前散开、散开……伸出手去再也触碰不着,只有那一双淡如琉璃的瞳一直在看着自己,那是近在咫尺,却无法到达的距离——似夜空里的星,总是这么近,又那么远地看着苍凉的人世,人人都能感觉得到它就在眼前,它的光芒拂照在你身上,但你永远也无法走到它身边。
“喂,你醒一醒!”大力撼醒他的是云飞扬,这位志得意满地掌控了全场的螳后黄雀正为下属的不给面子而生气,“你还发什么呆啊?!我都已经打完收场了,这个迷香很厉害,我叫你先掩上口鼻你没听到?是不是你也晕了?喂!”
随着他伸手掩上口鼻的辛辣气味,俞湘君总算恢复了清醒,驱散了一切幻象的视野里,在猝不及防倒地一片的人群中,海千帆的确正用瞬也不眨的清瞳在看着自己。他以无人能比的强韧精神支撑着,还没有完全倒下,只是那洞悉一切的眼瞳中,又以疏离了一切的感情,然后,断然阖上,不再睁开。
俞湘君又是一阵发呆,就好像长期注视着光亮的眼睛眼前突然失却了光源,整个人一下子变成了睁眼的瞎子,惶惑而茫然不知所措。
“这次我们大功告成,都是多亏得你的忍辱负重,现在我们可以把这些人犯押回金陵候审了,你也随我同去吧!”
说着这话的云飞扬小心地把晕迷的蓝如烟抱上运送人犯的车子,自己向前面而去,不再回头。星星点点的灯火闪烁,有一瞬间他的表情暧昧,看不出是余情未了的怜惜,还是冷酷绝然的狠毒。
俞湘君紧跟几步窥探他的侧脸,但却无法从那短短时间内就恢复了刚毅的线条上找出自己渴求的答案——虽说无论是卧底还是反卧底的命运,都是一开始就决定下的背叛,但这个亲手把自己爱人送上囚车的男人真的不难过么?还是说成大事者必舍小节?
他不了解这个男人,可是却得知道他自己。
俞湘君在海千帆也被运送上囚车的刹那,伸手紧抓住胸口的衣服。
原来,“失去”的感觉即使经历第二次,也还是一样的……
痛!“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容与泰娘娇。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无论有多惊天动地的巨变,多缠绵悱恻的情感,对流光来说,都只不过是被抛弃在身后,让潺潺时间长河一点一点吞噬淹没的过往。
如白驹过隙的时间从来不做任何停留。
会回忆过去的,只有人。
红袖楼上,合着牙板唱此曲的歌妓似因此而有所感慨,动情处,一双秀目因此而湿润了。
见酒席上的客人中,有一双幽深的眸子关注着自己,似也注意到了自已自唱曲中流泻出来的伤情,忙把脸低下,以袖子拭了眼角,不为人注意地走到一边去。
这歌妓的秋香色罗裙已经有些残旧了,脸上的脂粉虽然抹得精心,却无力掩饰她已过韶华之龄的事实。
她也只不过是红袖楼上,正牌的红姑未出场时,给大家热场的过气妓女。
在过去虽然有名,但现在,若不是她的歌喉仍有客人捧场,恐怕在这贪新厌旧的欢场早无容身之地。
“哎,要说这歌喉,还是谢秋娘领关中第一,真是可以听得人耳油听出。”
在席间,摇头晃脑合着曲声打拍子的白胖商人睁开了眼,见同席的那个穿着淡青色绸衫的年青人仍在想着什么出神的样子,赶紧凑过脸来,极力夸赞。那白胖商人是云南的茶商,这次想扩大自己的茶行,把生意做到关中,自然免不了要拉拢一些人脉、关系,最重要的,还是得把新店铺的资金下得足足的,那淡青色衫子的年轻人却是新近崛起的关中一代秘密钱庄老板。
谁也不知道年纪轻轻的他是怎么拥有这么多雄厚资本的,但从他这海记钱庄借钱的好处是:手续简单,取兑方便。而且,从不过问取款的用途,只要能在限期内交接清楚账目,基本上对所经营的项目不加干涉。
“的确不错。”
难得地,那青年人居然也点了下头,笑了笑,脸上纵横交错的疤痕牵动了下,形成似笑非笑的高深——这也是海记钱庄的招牌特色之一,脸上满是疤痕的庄主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幸好,他脸上的伤疤与一些江湖混混的“英雄疤”相去甚远,半点也没凶暴残戾的感觉,再加上他永远温文的态度,让人一看到他的伤残只会心生怜惜,反而成为了他与其它人交往时的有利条件。
不过,首次与他接触的张大户心里还打了个突,心道这看起来像是混过黑道的海老板也不是好相与的,虽然他说自己身上一身的伤痕是幼时不小心被武师家的兵器架压伤,但这种气度,却断不是一般富家子弟能够拥有的。
“要不请她再来一曲?”
哎哎哎,要请的头牌铃音姑娘现在还没登场,就这样冷场下来也蛮尴尬的,见席上的贵客意兴阑珊的样子,张大户转头低声吩咐下人去再催请,回过脸来又陪着笑,小心地提议。这可是目前自己最大的金主,也是最有可能还会借钱给自己的一个。
年初的一场豪雨,耽搁了时间不说,还使得新收的茶叶也全抛水里了,他在云滇边境把老本都亏空了,现在不过是充场面的做法,按计划开新铺也是为了稳住人心,好让以往的客商对他这张记茶行仍有信心、继续投入,不釜底抽薪。
“如此……”
那海老板“嗒”一声合上扇子,一语未了,外面闹哄哄一通乱,接下来门口的龟奴拖长了声音唱花牌:“铃音姑娘会客啦~”门帘儿一掀,在侍女的扶持下,进来了一个人。
能够摆这么大架子让客人候着的红牌当然是个美人,虽然风韵与气质跟六省五会的花魁相比差了一点,但妙在正当花样年华。只见她年龄在十五六左右,周身上下打点得花团锦簇,精心打点的面妆水磨石似的毫无斑痕,她一进门,顿时吸引了大多数男人的注意,她也知道自己的魅力,拿着绢纱团扇掩面一笑,福了一福,这才袅袅娜娜地走到席前执起酒壶,笑道:“铃音向各位爷请罪,且自罚三杯!”
从她进门开始,才要上场重开声的谢秋娘便已无关紧要,起音的几声琵琶也早被这边的喧哗压下去了,相形之下,一边是青春正好的火热,一边是如捐秋扇的凉薄,垂下头去的歌妓嗓子也哽住了。悄悄儿移步退到一边,却是无人关注。
“铃音姑娘可让我们望眼欲穿啊!还不快给海老板倒酒。”
自古,生意场为什么总喜欢到风月地洽谈,除了借由此拉近男人们的距离外,还有要借红官名妓们的笼络手段成事的意味在。
张大户见自己这重金砸下请来的人终于登场,笑眯了眼,嘴里假意训斥着,早把人往那青衣公子身上推。
“公子,您好像是头一回……呃!”
娇媚地顺势跌倒在另一个男人的怀抱,来之前已经有了三分醉意的铃音癫狂做戏,不过一双妙目在看到一张疤痕斑驳的脸时,不由得一怔,说话一半哽住了。
刚才离得远了看不真切,她又带醉,近看时才发觉这身形挺俊的相公居然面相丑陋,这一下心里头失望,加之年纪毕竟还轻,姐儿爱俏的天性让她一下子没能掩饰住这种失望,虽然立刻重打精神赔笑救场,但那海老板是何等眼力,只一眼便知她心中所想,倒也没生气,只淡淡一笑,眸底精光闪过处,让张大户脸上汗都下了。
“是呀,头一回。不过得聆听妙曲,倒也不枉此行。”
不着痕迹地将惊吓住的姑娘扶起,那海老板脸上依然似笑非笑,唤过一个下人给开场献曲的歌妓秋娘打赏,伸出纤长秀气的指掩唇打了个呵欠,笑道:“我倒有些累了,这些日子舟车劳顿,比不得张老板精力充沛。暂且告退。”
“哎,这……”
他执意要走,张大户自然是拦不住的,只是没想到精心设下的一桌宴席竟然无功而返,这精明的海老板不是已经看出什么来了吧?还是他本来就品味古怪?张大户回头打量那红颜逝去的歌妓,看来今晚最让他满意的不过是这个歌喉出众的老妓女,而对正当妙龄、鲜嫩可人的铃音却是正眼也不看一眼,这海老板口味也忒特殊,嫩稚儿不爱爱那老姜汤?
还是他有什么没打听清楚的地方?
望着那主仆二人像是被鬼追一样匆匆辞别的身影,断不回头。张大户只好把这美人儿自个消受了,整晚都还在想着要如何去迎合这大户头的口味。这壁厢,那青衣公子才出一门,紧跟过来的高大侍卫便凑过来低声道:“少主,有人跟踪我们。”话语间甚是忧心。这个尽职的侍卫发现有人跟踪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只是那跟踪的人也很怪,尽是不发一言地远远站在一边,等自己要过去问询,还没到跟前呢,人就不见了。
作为一个普通的家丁护院,谢仕汉虽然是个粗打汉子,但到底也知道那个跟踪他们的人武功绝对在自己之上。但江湖行走,靠的就是胆气与义气,这满脸是疤的海少庄主给了自己一碗饭吃,自然怎么也不能辜负了主人的期待。
不过,虽然注意到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几次,却忍到现在还没报官的原因……是因为偶尔也看到跟踪着少老板的人穿了一身捕快的官服,那本来就严肃的脸在公服的衬托下更是凛然不可侵犯,倒有点可惜了长着一张艳若桃李的脸。
不过,若那跟踪之人是捕快的话,那岂不是说明了自己的新东家有作奸犯科的嫌疑?
也不对啊!少东家姓海名千帆,人倒是极和气的,虽然生得丑陋,可是他却从来没有因此而自卑,那种淡然的态度无端叫人心折。跟在少东家身边两个多月,也没见他有做什么坏事,只是行径神秘一点,有时候一双洞悉一切的眸子瞧得人发寒,但基本上却是一个极厚道的生意人。再说了,这年头有钱人哪几个没有些怪癖的?只要他的怪癖不是生煎人肉,诱拐他人妻女,在谢仕汉的心中,这主人就仍是值得自己尊敬及保护的对象。
“哦?”
循着他的话向那边看去的海千帆却只看到一幅还在微微摇晃的门帘,那个人早不见了踪影。这倒好像是故意躲着要跟自己捉迷藏似的,自己不看他的时候,总能感觉到有一双灼热的眼,但看过去的话,却总是空的。
会是……那个男人吗?
为了接近自己,而冒充离岛近身侍卫的六扇门卧底,那个实名叫俞湘君的捕快?
与他的关系,狂乱而暧昧不明,从开始察悉他的身份起,就知道他会背叛,所以,也设计好了让他背叛的理由与时机。可是,却没料想,在那场四方都各逞其能、勾心斗角的较量中,利用与反利用互相作用的结果,居然又相互持平,继续站到了彼此的对立面去——他仍是捕快,只不过现在已经供职到金陵六扇门,成为这个行业里的翘楚,他本人不但是六扇门里头的红人,也是现任统领云飞扬所倚重的左右手;他仍是被官府通缉的对象,不过这回是由明转暗,由于最后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计策失效,力挽狂澜的结果,换来了现在的暂时和平,但行动却总有官府密切关注,只等把他们这些黑道的头脑人物利用殆尽,说不定就再来一场更大的通缉行动,将这些人一网打尽。
这次,换来监视自己的,又是他么?
该说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海千帆唇角浮上了一个淡淡的笑容,自己也说不出再次与他敌对,心里头五味杂陈到底算什么感受。不可否认,那个男人是重生后的自己记忆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虽然考虑过像把过去的二十几年人生轻轻放弃、重头再来一样,把这个人的一切彻底地从自己记忆里删除,但那一双交织着执着与火热的眼睛,却不肯轻易从脑海中消失。
再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那边,海千帆直接登上了来接自己的马车,放下的门帘阻断了视线,车子驶出,不再回头。
在那辆黑漆马车转个弯消失在青石板街上后,适才红袖楼空无一人的楼檐下,鬼魅般地出现了一个人影,他看着马车消失的方向,似乎打不定主意还要不要跟上去,眼神中透着迷茫。
老实说,他拿不准海千帆是不是又把自己忘了,就如把他们之前在雪山相遇就见过面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一样。
毕竟,离那一场在海岛上的叛变,已经过了三年。
三年前,他与云飞扬等人通力合作,将雄踞南海黑道之道的帮派联盟海天一色阁总部给摧毁,将总部里的所有成员缉拿归案。
却没想到,海千帆居然在这样倾巢而覆的情况下,仍旧计中有计,以收拾先前先冯希山等人叛乱而造成危害的水上帮派为名将功赎罪,逼得新皇刚刚亲政后实力尚且软弱的朝廷默许了他的做法,以此作为交换,保全了总部一干人等的性命。如果他运气够好,说不定已经摆脱了被通缉的黑道身份,逍遥地踏上光明大道。不过,就算他百般算计,到底也还没有完全成功,只如愿地成功解决掉了原来海天一色阁内部分裂的问题,现在他们仍是在官府的通缉黑名单上的人物,只不过因为还有利用价值,所以那张网一直没有收口。
但现在,新皇登基后历经图治了三年,已经渐渐不必仗仰这些江湖豪强们的鼻息,不必再用以暴制暴的极端方式。如果说以前的处事方针是将这些江洋大盗放之湖海,任凭他们大鱼吃小鱼地相互吞并,那么,现在已经是可以收网捕捞那些被养肥的大鱼的时候了。
朝廷已经渐渐不再扶持某些做大的帮派,并开始肃清一些纠集为恶的乌合之众。
这风向急转的风尖浪口上,当年以此为要挟从天牢全身而退的海天一色阁自然也在清肃之列,不管他们现在是不是已经完全脱离打杀掳劫的旧行列,但以前做的,都必须要还了。
俞湘君就是因为知道朝廷已经开始着手准备要秘密处置掉几个作大的帮派后,跟云飞扬自行请命而来的。
因为他还有一个心结没有解开。
或者说,海千帆当年真的用摄心术在他心中下了蛊。
三年了,他一直没有忘记过那一双眼睛。还记得在天牢里,海千帆最后一计成功,带领众人轰轰烈烈地逃狱而去时,自己对他说:“保重。”
可是,那个有着无比坚韧意志的人,却是笑着回了他这样一句话的:“现在就到了说珍重的时候了吗?”
会这样说,表明那个人不肯善罢罢休,那时候还有一点小小的期待。可是,等得越久,就越彷徨,心从开始的鼓动浮躁渐渐地沉下去了。就算再次敌对也好,其实,最担心的还是那个人干脆地把自己直接忘记。若是再见面他却不认识自己了,那种又是独自一人被留在原处的悲哀,恐怕也会如那种说不出口的痛一样,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对自己而言,自泉不在身边后,最值得纪念的是把他误认做泉的那一段在离岛朝夕与共的时光,但……快乐始终是浮在海面上烁金的夕阳,从自己隐瞒身份接近他开始,就知道这种热烈只能是短暂的。自己骗了他,心怀内疚。不过,那个狡猾的人其实也骗了自己。不,也许对他来说,并不算骗,他只是在明知自己误会的情况下,非但没有把这误会澄清,反而加以利用,布下了一个让人意乱情迷的局,然后,紧紧地抓牢了他由此而生的那一点点温情和不舍,使得他这个卧底捕快无法当机立断,而是一拖再拖把战机延到最后,这才使得他所重视的义父既没有死在冯希山手里,也没有死在官府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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