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正惊得下意识地回头,只见肖海手里拿著一个跌打药的瓶子不耐烦地把他重新推倒在床上:“别动。”
搽著药的手推过背上的伤处带来热辣辣的触觉,疼痛中夹杂著亲昵的温暖,李明正趴在床上,默默地接受了肖海的好意。夏夜的熏风轻轻吹过,混合著跌打药味的空气勾动著回忆,很多年以前,爷爷也是这样一边责骂一边为打架受伤的自己搽药的吧,一阵酸楚的感觉爬上鼻梁,李明正把脸埋在了交叠的臂弯中。
等李明正再度睁开眼来,东方已经透白,肖海正蹲在地上整理行装。
“早。”李明正坐了起来,稍一动弹浑身酸痛。
“动作快点,还要赶路。”肖海站起身冷冷地说,走到窗边点燃一支烟,清晨的阳光在他身上洒下淡淡的光辉。
汽车在乡间公路上奔驰著,车窗外灌入的晨风吹得人神清气爽。这是一个多云天气,阳光远没有昨日那麽灼人,肖海却戴上了一副茶色的太阳镜。李明正发现肖海是个很注重形象的人,衣饰相当得体,时髦而不失简洁,初见面时厚重墨镜、及肩红发倒是他最糟糕的形象了。
昨夜的尴尬还残留在两人之间,这一天他们几乎没做什麽交谈,肖海默默开著车,李明正望著沿途的风景暗暗思索著下一步的对策,然而不为什麽今天他的思绪格外的散乱,注视著远处淡蓝的山脊常常便会魂游天外。
车子一路向北行去,正午以後开始深入山区腹地,道路两边的农田逐渐为深深的溪涧、陡峭的山体所替代,肖海果然是要找个僻静的地方躲避风头吗?
傍晚时分随著几阵突如其来的凉风,天边很快堆积起了浓重的雨云,草丛中到处是低飞的蜻蜓,空气里弥漫著暴雨前所独有的土腥气,前後望去寂寂的山路上只有他们这一辆车子行驶著。
肖海摘下太阳镜忽然地一笑:“我喜欢在山里开车,尤其是在暴风雨的天气。”说著重重踏下油门。
“喜欢刺激?”对於这种暴雨天在盘山路上飙车的行为,李明正更想称之为找死。
“也许吧,”肖海望著前方:“不过我更喜欢这样的气氛,整座山里看不见一个人,用飞一样的速度在暴风雨的中心劈开一条道路,雨打著车顶、路在车轮下颠簸,世界变成一个小小的车厢。”
“孤独也就没什麽可怕的了?”李明正插嘴。
肖海一怔。
“你有难以启齿的心事,因为无人分担所以只好享受孤独,当被寂寞逼得喘不上气的时候便用刺激来寻求暂时的纾解。”望著反光镜中肖海的眼睛李明正淡淡地下了结论。
“你以为你很了解我?”肖海挑起眉来,嘴角勾起一个讥诮的笑容。
“就事论事而已。”
“听起来太像无聊的心理游戏。”
“就当是无聊的游戏好了,”李明正微笑:“这跟心理学无关,只是我的臆测。”
“那我也来臆测一下,”肖海的手指悠然地敲著方向盘:“你是怎样的一种人呢?”他思索了一会儿:“因为害怕暴雨,你会去造一栋连门窗都没有的城堡,包上厚厚的毯子在里面躲上一辈子,还自以为相当的智慧,尽管为了所谓的安全你连阳光都没有见过。”
反光镜中李明正的视线与肖海琥珀色的眸子相遇,一道银白的闪电“刷”地划过天际,照入两人眼底。
天空仿佛是一条吸满污水的厚重棉絮,随时都可以绞出水来,暴雨马上就要降临了。盘山路边不时出现事故警示标志,肖海放慢了车速。
“路上有人!”李明正惊呼,与此同时肖海踏下了刹车板。
前方的人影向他们的车跑来,仔细一看原来是个气喘吁吁的老者。老人急切拍打著车窗,肖海皱了下眉头还是摇下了窗玻璃。
“我孙子病了,能搭我们去县医院吗?”
老人转过身来,他背著的小男孩脸孔通红、嘴唇干裂,看样子正发著高烧。
县城是在南边,也就是说与肖海的目的地恰好方向相反,一来一回的行程恐怕得花上个大半天。李明正看得出孩子的情况确实危急,然而老人无疑拦错了人。逃亡的每一分锺都危机四伏,肖海不可能为他们耗费宝贵的时间。
老人干瘦的手指紧紧把住窗玻璃:“我实在找不到人帮忙,一路就看到你们这一辆车子。行行好吧,孩子烧得很厉害。我就一个孙子啊。”说著他颤抖著手指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车钱我有。”
李明正望著老人心里不觉一酸,随身带著74万的肖海如何会把这点钱放在眼中?
肖海推开老人捏著钱的手:“让开。”
老人不甘心地退後,干涩的眼中隐隐有泪花闪现。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落在呆呆伫立的老人身上。
李明正心有不忍移开目光,却听身旁“!”的一声响,他回头一看,肖海推开车门下了车,拉开後门对老人说:“坐进去啊,我又没说不搭你们。你不让开我怎麽开车门?”
雨刷不停地摆动著,眼前的世界一阵清晰、一阵模糊,来时的山路在雨中也变得陌生起来。李明正望著肖海肩头被淋湿的那片水渍,陷入了沈思。
7.
在孩子那叫人揪心的咳嗽声中,颠簸了一路的车子终於停在了县医院的大门口,此时已是深夜,风雨交加的夜晚天黑得跟一口闷锅似的。
“到了。”肖海头也不回地对後座上的老人说。
老人抱著孙子局促地望著车门发愣,从反光镜中看到这样的情景李明正顿时明白过来,久居山区的老者恐怕一辈子都没坐过几次汽车,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打开车门。在李明正耐心的指点下,老人终於推开了车门,感激地对著两人说了声谢谢,便护著孩子冒雨冲向了医院的门厅。
引擎“突、突”地响著肖海却迟迟没有发动汽车,他的目光落在凝满雨珠的挡风玻璃上不知在想些什麽,李明正犹豫著要不要说几句话好让身边的人还魂,却忽然听到有人正“笃、笃”地敲著驾驶座边的窗玻璃。
肖海刚摇下玻璃窗,一只攥著几张钞票的干皱的手便伸了进来。
“这是车钱,”老人的头发被雨淋得紧紧贴在头皮上,愈加显得枯瘦:“刚才一急就忘了,钱不多。谢谢你们啊。”
与老人对视了几秒,肖海一言不发地接过钱来。老人又道了几声谢才转身跑回了医院。
肖海轻笑一声,将那几张皱巴巴的票子抛在方向盘边,俯身在脚边的旅行袋中摸出枪来、装上消音器,掀起衬衣下摆,把枪别在了腰中。在李明正疑惑的目光中,肖海熟练地将车熄火、上锁,手指勾著车钥匙,肖海望著李明正嘴角带出一个懒懒的微笑:“小孩病得很重,看那老头的样子根本应付不过来,我就送佛送到西吧。”
在医院的收费窗口前肖海和李明正果然找到了焦急地跟收费员打著商量的老人,直到肖海的手拍上肩头,茫然地转过身来老人注意到站立在他身後的两个人。
“怎麽回事?”肖海开门见山的问话把老人的惊讶堵在了喉中。
“大夫说孩子是急性肺炎,马上得手术、住院,要先交钱、後治病。我钱没带够他们说就不管了。哪有这种事啊?医院哪能不救命?人命不比天大麽?”老人的话语中还带著掩饰不住的激动。李明正不由苦笑,虽然号称悬壶济世、救死扶伤,但在这个商业社会中医院也不过是一个特殊的商店,同样遵循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买卖原则,只是它所贩卖的商品比较特别,有时是健康、有时是人命,然而在金钱的操纵下一切也不过如此。谁说穿白衣服的就一定是天使?
“一共多少钱?”肖海打断了老人忿忿不平的诉说。
“手术先预付1000,住院预付1200。我身边带了280元,还差...”老人还在喃喃地计算著,肖海拿出钱包,抽出一叠钱递给老人:“付钱去。”
老人怔怔地望著肖海仿佛他手中那叠花花绿绿的票子会咬手一样迟迟不肯去接。
“拿著,孩子的病耽误不起。”肖海拉过老人的手把钱拍他掌中。
老人低下头紧紧地攥住肖海的两只手,半天才说出一声:“谢谢。”
手术室的灯一直亮著,李明正把面包和热奶茶递到老人的手里,幸好这家小县城的医院也有自动贩卖机,不然话这麽晚了上哪找吃的去,他身旁的肖海一声不吭地吃完面包便靠著椅背闭上了双眼,然而李明正也不能确定他是否已真的入睡,肖海显然比一般的人要警觉得多。
李明正看得出老人一点胃口都没有,要不是为了不辜负他们的好意他根本不会塞下那个面包。望著焦急地搓著双手的老人,李明正不由出声安慰:“您也别太担心了,大夫会有办法的。”
老人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絮絮地说:“真不知该怎麽谢谢你们,不但借医药费给我、帮我买晚饭、教我签手术合同,还在这里陪我,你们真是天底下最大的好人。”
肖海是天底下最大的好人?真是莫大的讽刺。然而在这个暴雨倾盆的夜里真正拯救了孩子生命的确实不是那些道貌岸然的白衣天使而是那个集抢劫、杀人、绑架三项重罪於一身的逃犯。如果眼前淳朴的老人知道了真相又会怎麽想呢?这世上有些事果然应该永远作为一个秘密存在下去,这样人才不会对生活太过绝望。
“没有啦,外面雨这麽大,找旅馆也很麻烦,在这里靠著睡一个晚上也很好。”李明正笑著说道。
“你们是两兄弟吧?还没问你们的名字呢。”老人忽然问。
两兄弟?为什麽一个两个都这麽说,自己跟肖海真有这麽象?李明正心中直嘀咕,嘴上却说:“嗯,我哥叫肖海,我叫肖明。”
“我也不识字,不过能不能把地址、电话留给我,我一时没那麽多钱,如果你们先急著走的话,我凑足了再寄来行吗?”
李明正笑笑:“我身边也没纸笔,等明天我哥醒了让他写给您吧。”
老人点了点头:“明天一早我就给孩子他妈打电话,跟她借借看,她是做生意的应该有钱。”
“您孙子的医药费本来就该您媳妇出啊?还说什麽借?”李明正不解地问。
“我儿子三年前就死了,她早改嫁了,她那个新男人不肯要这孩子,所以一直把孩子扔在我这里。不过这样也好,我孙子很懂事,有他在我也很开心。但是──”老人抱住了花白的头:“下个月孩子就要离开我了。”
“哎?”
“我媳妇的那个男人查出来有不育症,所以他们又想要孩子了,还闹到法院,我也不懂这事是怎麽算的,反正孩子判给了他妈。法院的人说最迟月底一定要执行。”老人继续喃喃地说道:“无论如何,孩子是我带的,我得平平安安地把他交给她妈,不是麽?”
望著老人佝偻的身影,李明正长叹一声,所谓公正不过是人的追求,对弱者而言法律的天平未必就是平衡的。这位含辛茹苦的老人奔波一场到头来又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呢?李明正不由想起了自己的爷爷,是爷爷在父母离异後收留了象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的自己,用微薄的退休金将他从6岁抚养到16岁。儿时的李明正是一个非常勤奋的学生,他要做一个让爷爷骄傲的孩子,然而在他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前一天爷爷却突发脑溢血辞世了。多年来李明正以为自己心头的这条伤痕早已平复,此刻他才明白有些遗憾终其一生都无法淡忘,悔恨如蛰伏的蝎子趴在记忆的深处,伺机而动、啃噬心灵。但愿眼前的这对祖孙可以多享受一些幸福,虽然看起来也是相当的困难。
李明正扭过头去看另一边的肖海,肖海的头垂在椅背上,英挺的鼻梁和长长的睫毛在脸上透下柔和的阴影,睡眠把他的表情过滤得纯净透明。李明正不禁问自己肖海到底有多少个侧面?冷酷地扣动扳机的是他、谈笑风声的是他、无私助人的是他、对自己拳脚相加的是他、之後帮自己搽药的还是他,到底哪一个才是他的真面目,又或者他本就是一个天使与魔鬼的混合体。
几根刘海落在肖海的眼皮上,李明正替他心痒,不觉伸出手来帮他拂开,指尖触及肖海额头光洁温热的皮肤,心脏忽然没有来由地一阵猛跳,与此同时肖海的睫毛仿佛也微微翕动了一下。李明正急忙缩回手去,暗骂自己一定是熬夜熬出毛病了才会做出这样无意义的举动,见肖海再没有其他动静,他才渐渐放下心来,半小时後李明正也瞌上了眼帘。
等李明正再度睁开眼来阳光已从窗外射入了医院的走廊,然而唤醒他的不是晨曦而是激烈的争吵。不远处一个年青女子正指著昨天的那位老人劈头盖脸地谩骂著,周围的医生护士劝也劝不住,肖海靠在走廊的墙壁上望著这一幕,脸色铁青。
李明正拨开人丛走了上去:“大姐,有话好好说,别骂人!”
“你算哪根葱,要你管闲事?”女人眼眉一立冲著李明正开火。
“别,这是孩子的恩人啊,就是他借的医药费。”老人赶忙护住李明正。
“什麽恩人不恩人的?今天我跟你说清楚了,这钱你别找我要,老不死的欠了债就该自己还钱!”
李明正透过镜片冷冷地注视著女人:“孩子已经判给你抚养了吧?”
“是啊。”
“那麽从法律上来说你必须负担他的一切开销,其中包括医疗费用。既然你知道上法院去讨孩子的抚养权,那也别忘了承担相应的责任!”
周围的人听了议论纷纷,女人脸一红干脆耍起泼来:“什麽法不法的,要你管我的家务事?”她转而相老人发难:“都是你这个老不死的东西,想害死我儿子,坑我的钱,是不是?我还不知道你存的那点黑心?”
老人怯怯地分辩著,女人更来劲了,一甩手便煽了老人一个巴掌。
“打了你还嫌脏手呢,”女人说著便要扬长而去。
“啪──”重重的耳光打得她脚下一个趔趄。
女人捂住脸,难以置信地盯著一脸斯文样的李明正:“你打我?你打女人?”
“错!我从不打女人!你根本就不算个人!”
女人挣扎著要扑上来,有人从一旁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女人一抬头迎上一双琥珀色的眼眸。
“适可而止吧,聪明人才活得长。”男人嘴角挂著讥诮的微笑,女人正待反驳,被他捏住的胳膊上却传来一阵钻心的巨痛,冷汗涔涔而下,女人吓得噤了声。
并肩向著医院门口走去,肖海看了李明正一眼:“你也会有沈不住气的时候啊,不过那一耳光实在精彩。”
李明正没有作声,走了两步忽然说:“那个老人让我想起我的爷爷,我是由爷爷带大的。”
“是吗?”肖海扬起头来,医院门外晴空万里。
“肖海!肖明!”听到身後的喊声两人停下步子,老人急匆匆地赶上前来,手里还拿著纸笔。
“怎麽走了呢?还没留地址呢,这叫我怎麽还钱啊?”老人边说边把笔递给了肖海。
肖海一笑接过纸笔:“孩子怎麽样了?”
“医生说手术很成功,孩子没事。”老人的声音里透著兴奋。
肖海点点头,刷刷写下几行字把纸条叠起来交给老人。
望著连声称谢而去的老人,李明正好奇地问:“你写了什麽?”
肖海不答反问:“你什麽时候改叫肖明了?”
李明正耸了耸肩:“你不是说我是你弟弟麽,当然跟你的姓啦。”
肖海扬眉:“这是哪门子歪理?”半晌轻笑:“算了,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也是爷爷带大的。”
李明正一愣,两人的视线碰触在一起,彼此会心一笑。
医院的走廊里老人拦住了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大夫,请你帮我念念这个地址。”
医生拿过纸条:“这哪里是地址啊?”
“啊?那写著什麽?”
“善有善报、福寿双全。”
经过一夜大雨的洗礼,停车场边的低矮的灌木也显得格外的水灵,雨水仿佛可以冲去一切污秽、不洁的东西,留下一个清新自然的世界。肖海和李明正穿过医院的停车场向他们的车子走去。
听到李明正的惊呼,肖海赶忙抬头,只见十米开外他们那辆黑色的汽车正在缓缓启动,两人对视一下,同时向著车子发足飞奔,但人怎能追得上汽车,急速前行车子绝尘而去,很快消失在两人的视野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