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驶座上的男人显然对李明正手上的束缚和他合作的态度都相当满意,他打开了左手的车门,将青青一把推了下去,女孩发出惊呼的同时,面包车飞速地启动。李明正扭过头去,在轮胎扬起的滚滚烟尘中他看到青青被赶上前来的警察抱了起来,青青哭得很大声,她的噩梦终於结束了。
面包车穿行在夜晚的街道上,李明正感到困惑不解,一般来说这个时候罪犯会选择走高架急於离开犯案的城市而不是在大街小巷中转悠。驾驶座上的男人不时看看反光镜嘴角露出揶揄的笑容,李明正的心头不由一紧,他很清楚间或闪现在後视镜中的那辆黄色的出租车是警方派出盯梢的,但如此专业的追踪技巧普通人应该无法识别,李明正不由暗暗期盼这只是自己的神经过敏。
男人单手管住方向盘,另一只手抓起了李明正的手机按下了重拨键。听到王局长那声“喂”以後,男人轻笑:“你们是不是不想让我旁边的家夥活下去了?再让我看见一次那辆黄色的出租车信不信我马上打爆他的头?没有跟踪?哈哈,要不要我把车牌报给你听?还是你想听子弹穿过谈判专家的脑袋的声音?”
说完这句话不容对方回应,男人掐断了通话。他对著李明正扬了扬手中的手机:“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个手机有全球定位功能,是警察局帮你配备的吧,你带著他上车就好比带了一个追踪器。李警官,你的合作根本不到位。我之所以一直没有关掉它,是不想浪费了它的功能,怎麽著也该给你们局长一个最後的警告。”
男人重重地按下了关机键:“好了,这下你不用再去想什麽里应外合的蠢事了,做个配合的人质对谁都好,你也想活著回去见女朋友吧?”
3.
“吱──”面包车停在一条小巷当中,车灯在狭窄而幽深的巷子里圈出一片明亮的领地,李明正警觉地向外望去,巷子两边是一排排单层联体仓库,仓库的窗口一片漆黑,显然空无一人。车窗边的一根电线杆引起了李明正的注意,他的视线沿著电线杆往上爬果然看到了一盏不会发光的路灯。由於光线不足,李明正无从分辨这盏路灯是否遭到了人为的破坏,但长长一条巷子沿途近十盏路灯居然全部都坏了,这样的现象实在不能简单地用巧合来解释。
开车的男人转过头来望著李明正一笑,夜色中他那口洁白的牙齿格外地抢眼,李明正不由绷紧了後背。眼前的场景李明正所能联想到的只有“杀人灭口”这四个字。
脸上竭力维持著平静的表情,李明正的手指却快速地寻找著缚住双腕的麻绳的死结。也许是因为受了重伤的缘故,绑他的家夥绳结打得并不到位,只要给李明正五分锺的时间他完全有自信可以解开绳索,但问题是对方会不会给他这宝贵的五分锺?一路上李明正本有机会早早地打开绳结,但为了表现得合作、博取对方的信任,他并没有冒险行事,可照眼下的情形看他无疑做了件蠢事。生死只在一线间,懊悔并不解决问题,手指在死结上急促地摸索著,李明正镇定地望著身边的男人。
冰冷的枪管猛地顶在李明正的太阳穴上,隔著墨镜李明正也可以感觉到镜片後男人的双眼正恶意地玩味著自己的反应。
“这里是市内,听到枪声警察三分锺内就会赶到现场,没有人质你们根本跑不了。”李明正注视前方安静地说。
枪管被移开了,男人笑著把枪递到李明正眼前:“你总认识消音器吧?”
枪管的前端赫然已装上了消音器,李明正的脸上不觉也变了色。
下一个瞬间,男人忽地扑了过来,左手紧紧扣住了李明正的咽喉,虽然他并没有使出全力,但咽喉受制也足以让李明正倒在椅背上无法动,解著绳结的手也因为受到压迫不得不停了下来。
狭窄的副驾驶座上,男人近乎於趴在李明正的身上,两人的面孔近得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彼此的吐息。男人左手扣著李明正的喉咙,右手的枪狠狠地指住李明正的脑袋:“李警官,求饶吧,也许我不会杀你。”
李明正与男人对视著没有说话。
如果讨饶可以换来生存的机会,李明正绝对会开口求饶,他绝不是那种为了所谓的尊严而死不低头的人。只有活著才有尊严可言,只有活著才有扭转乾坤的可能,而法律和正义也只有通过活人的手才能得以实现。但李明正知道讨饶示弱并不能让面前的男人满足,这是一个相当聪明自大的罪犯,在他的血管里流动著某种不安的东西,跟这样的犯人相处,适度的对抗也许比全盘妥协更加合适。无论如何,李明正决定赌一赌。
凝望著男人他一言不发。
男人呵呵地笑了,手指扣上扳机:“你是太笨还是太自作聪明?”
忽地太阳穴上冰冷的铁器移开了,背後忽然传来一个惊恐的尖叫:“你干嘛?!”
李明正抬头,借助反光镜中他发现男人正用手中的枪指住後座受伤的同夥。不知道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是因为遭到惊吓,那人嘴唇刷白,捂住伤口的手也颤抖不已,瞪大的眼睛显得仓皇失措。
“你说我要干嘛?”男人懒懒地微笑,按在扳机上的手指却丝毫没有松懈。
“你想灭口?想独吞?太狠了你…难怪你不肯接应小四,如果你慢点开车,他不会被打死。”後座上受伤的家夥艰难地向後移动著身子,无奈体力不支,徒劳无用。
“哦,你总算变得聪明一点了。”男人扬起了嘴角。
“你不怕峰哥吗?你敢独吞峰哥绝不会放过你的!!”声嘶力竭的低吼也无法掩饰内心的恐惧。
“放心,我会给峰哥一个交代,”男人轻笑:“我也给你一个交代,你还记得黎小天吗?”
反光镜中李明正清楚地看见挣扎著後退的伤者忽然怔住了,因惊慌而散大的瞳孔猛然收缩,未等他颤动著嘴唇开口,随著沈闷的枪响一股鲜红粘稠的喷泉从他的额头冒出。李明正慌忙移开了眼睛。
男人用枪身拍了拍李明正的脸颊:“你不想这样吧?”
混合著硝烟、血腥味道的空气令人作呕,灼热的枪筒无疑是最恐怖的告诫。
“你会好好合作的吧?”男人始终扣在李明正喉咙上的左手又多注入了几分力道。
李明正艰难地点了点头。男人笑了:“聪明人才活得长。”
说著男人松开了李明正,坐回驾驶座上,若无其事地把身上穿的短袖T恤脱了下来,车厢昏黄的光线底下,那肌肉强健的身体剽悍得令人目眩。男人低头在脚边的旅行袋中拿出一件黑色的背心套上,伸手调节了一下反光镜,对著镜子取下了墨镜,再抓住自己的头发一拎,那头及肩的红发竟被取了下来,原来那是一顶假发。一甩手把T恤和假发都扔到後座的血泊里,男人转过头来对著李明正一笑:“认识一下,我叫肖海。”
面包车顶灯洒下的柔和光线中李明正看到的是一张年轻而俊朗的面孔。小麦色的肌肤和精心打理过的短发给人以健康明朗的印象,面庞的线条干净流畅到近乎凌厉,五官如果拆开单看的话也许都只是端正,但组合在一起却和谐地让人过目难忘,尤其是那双略含讥诮的眼睛,眼珠的色素比一般人要淡,呈琥珀色,注视的时间一长竟会有晕眩般的感觉。
这样一个男子如果走在街头绝对是少女注目的对象,谁能想到他竟是一个杀人越货的抢劫犯。做警察两年李明正形形色色的犯人也见了不少,但外表如此出色,却又如此冷酷无情、杀人不眨眼的凶手却还是第一次面对。看样子和他和李明正差不多年纪,也不过是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但事到如今李明正绝不敢对这个人掉以轻心。这个肖海绝对比他以前遇到过的任何一个犯人都要难缠,而最重要的是,李明正的生死此刻正握在他的手中。
“李警官,你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如果你能乖乖配合,我们可以好好相处一段时间,那样我们双方都可得利。假如你肯听话,我就带你走。但如果你继续解背後那根绳子,”望著肖海的笑容李明正的血液都要冻结了:“你就留在这里陪那个家夥,”肖海指著後座:“当然脑袋里会留颗子弹作最後的纪念。”
说完肖海猛地按住李明正的肩膀把他的身子翻了过去,解开那个不牢绳结重新绑过,随著麻绳扣进皮肉的痛楚,李明正听到肖海在他背後压低了声音恨恨地说:“李警官,知道你最大的毛病是什麽吗?你太自作聪明。我知道你打的是什麽算盘,你之所以以身涉险上车谈判是为了窥测车上的状况,而你肯用自己交换人质也无非是看到那个废物受了重伤,想等他昏迷以後在跟踪而至的警力配合下一对一制服我当英雄。对不对?啊?”紧紧捆住李明正的双手,肖海把他翻了过来,直视李明正的眼睛,嘲讽般的笑意浮现在他的嘴角:“李警官你够胆色,也够聪明,只可惜有句话叫天外有天。”
李明正坦然地点头:“差不多就是这样。不过,我上车谈判并不只是为了窥探情报,近距离谈判是我的工作原则。人只有在近距离的接触中才可能了解对方、相互体谅理解,也更有可能找到双方都能接受的平衡点谈判成功。如果能在和平的框架内解决问题我也不愿意弄成现在这个局面。另外,我也没什麽如意算盘,从踏上这辆车开始我就有下不来的觉悟。”
李明正轻叹一声:“不过,你放心,我还想活下去,所以我会做个配合的人质。”
肖海凝视著李明正的脸,忽然仰靠在驾驶座的椅背上笑了:“你是不是常常让女孩子哭啊?”
想到舒薇,李明正不由一愣。
“你太擅长说谎了,而且说得理直气壮、连自己也深信不疑。”肖海抬腕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我们该出发了。”说著他俯过身子推开了李明正身边的车门,用枪顶住李明正的後心口,拿起自己脚边的旅行袋,押著李明正下了车。
走出车厢夏夜的空气温柔地拂上脸颊,离开那个充斥著血腥味的车厢李明正心头也略略轻松了一点。肖海一手抓住李明正,一手飞快地打开面包车的後门,从车厢里拎了一出了一个箱子,不用说那里面就装著74万元现金。李明正以为肖海会合上车门,谁知他又探身在後座的那具尸体头上抓了样什麽东西下来,李明正仔细一看原来是一顶披肩的黑色假发,看来为了遮盖容貌肖海和他的同夥多多少少都装扮了一番。
“砰──”地关上面包车的门,肖海押著李明正向小巷深处走去,不一会儿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出现在两人面前。肖海打开车门把携带的东西连同李明正一起塞了进去。打开车灯、发动引擎,肖海望著副驾驶座上的李明正说:“李警官,从今往後我们就是共生的关系,我要有什麽事,你绝对跑不了。我发誓,你一定会死在我的前面。”
4.
八月的夜晚空气潮湿而闷热,公路上的汽车大多紧紧关上了车窗,用空调来隔绝蒸人的暑气,然而肖海并没有开启车上的空调,反倒把前後车窗都统统打开,夜风拂过他的短发,握著方向盘的他显得惬意而自然。
李明正不算一个太怕热的人,再热的天他都不会松开制服的领口,还曾因此被同事评为警局涵养功夫第一,因而开不开空调他倒是无所谓的。但肖海的行为实在很奇特,一般而言出於心理上的不安全感,犯人即便换了妆逃亡的时候都会尽可能地关上车窗、避免被人看到面目,象肖海这样肆无忌惮的犯人并不多见。
“为什麽不开空调?不热吗?”李明正忍不住问。
“想吹吹风,”肖海头也不回地说,望著前方的红绿灯低低地加一句:“我讨厌血腥气。”
路边霓虹的光影映衬下肖海的侧面显得干净而英挺,李明正发现他越来越不能理解面前这个人。肖海讨厌血腥味都到了一定要打开车窗吹散身上的气味的程度,但他在扣动扳机的时候却没有丝毫的犹豫,杀了人之後也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毫无追悔或者不安的表现。李明正不想简单地用洁癖和冷血来解释肖海的行为,他隐约可以感觉到在肖海讥诮的微笑底下藏著某种更加危险的东西。
照眼前的局面看肖海是为了私吞赃款而枪杀同夥准备亡命天涯,但他杀人前提到的那个黎小天又是怎麽回事?而肖海的幕後老板──峰哥也不会这麽轻易放过他吧?李明正越想越觉得自己这次趟进的绝不是一般的混水。
想到这里李明正不觉又有一丝兴奋,那个幕後老板峰哥很可能会跟肖海碰面,如果自己可以稳住肖海再伺机而动,说不定就能从肖海的背後把那条大鱼给拖出来,从而一举端掉那个犯罪团夥。李明正在心里暗暗打定主意,准备和肖海继续虚与委蛇下去。
眼前的国道是离开这座城市的必经之路,由於双手被绑缚在背後,李明正无法去看手表上的时间,但他依据自己的经验判断,此刻距肖海甩掉警方的跟踪应该还不超过40分锺,在这麽短的时间里警方多半还没有发现肖海已杀人换车,可是李明正相信从肖海冲出警戒线的那一刻起各个公路、车站一定都已经收到协查令设卡盘查了。虽然警方没有掌握肖海的确切容貌,但作为人质李明正的照片一定已发放到每一个关卡。肖海会考虑到这一点吗?
车子在国道边缓缓停下。肖海低头从旅行包中拿出一件蓝白两色充满夏威夷风味的短袖衬衣丢在方向盘上。
“李警官,我们马上要出市了,可能会遇到盘查,所以请你换一下衣服。我会帮你松绑,直到过卡之前你的两只手都将是自由的。希望你不要辜负我对你的信任。”说著肖海把李明正的身子扳过来,松开了缚在他手腕上的麻绳。
把绳子塞进包里,肖海抬头看了眼一动不动的李明正:“换衣服啊,难道还要我帮你不成?”
匆匆地换好衣服,李明正把脱下的白衬衫递给肖海,肖海打量著他点点头:“不错啊。”
把衬衣搁在方向盘前,肖海忽地把脸凑到李明正面前摘掉了他的眼镜。李明正一惊,肖海把眼镜拿过来试了试皱了下眉头:“度数好浅,几度?150还是200?”
“左眼100度,右眼150”,李明正揉著鼻梁答道。
“这点度数还带什麽眼镜,不觉得麻烦吗?”肖海把李明正的眼镜也搁到了方向盘边。
李明正淡淡一笑:“习惯了。”
不知何时肖海已将一个假发套拿在手中,李明正发现那就是他从死去的同夥头上摘下的假发脸色不由一僵,觉察到李明正的表情,肖海边帮李明正戴假发边说:“将就一下吧,我也不想看到这个东西。”忽然他猛地揪下一撮前额处的假发扔到车窗外面,虽然肖海的动作很快李明正还是清楚地闻到了一股血腥味道。
市区的边界线上果然设置了关卡,过往车辆排著队接受检查,肖海驾驶的车排在队伍的末梢。李明正发现警员们对红色面包车的排查格外仔细,不由暗暗地叹了口气,警局果然还未发现肖海已金蝉脱壳。
肖海左手搁在方向盘上悠然地敲打著,右手自然地垂在椅子上,但李明正很清楚只要自己稍有动作,肖海便会拔枪相向。李明正抬头在反光镜中打量自己的脸,摘掉了眼镜、戴著假发的自己看起来确实有点陌生,然而如果仔细检查的话应该还是可以看出一些蛛丝马迹的,肖海的所作所为大胆得有如赤脚踏刀。
时间静静流逝,终於轮到肖海的车子接受检查。肖海面带微笑地跟警员应答著,年轻的警员眼光在两人脸上匆匆扫过,拿著电筒往车中照了一圈便将车子放行了。李明正气得在心中直骂小警员工作态度草率,虽然他不介意再跟肖海多周旋一阵子,但小警员工作中的疏漏还是令他心寒,而肖海嘴角嘲弄的笑意更让李明正窝火。李明正意识到肖海会这样做并不是因为他有多大胆,而是他从一开始就算准了警察在非目标车辆的排查上会存在漏洞。绑架、杀人、换车、过关卡,这一切的一切肖海都早有预谋,一步步按著预先设定的计划从容走来。
李明正把目光投向公路两边无尽的夜色,眼中一瞬间闪过凌厉的光芒。肖海把什麽事都算准了,但他的逃亡计划中还是出现了一个意外,那就是李明正。
清晨六点,市警察局三楼几间办公室的灯火一夜未熄,走廊里张克定揉著疲倦的眼睛正依著窗台吸烟,忽然有人从背後轻声地喊他的名字,张克定回过头去只见舒薇站在自己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