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骥一面大略翻看着帐册,一面貌似漫不经心地说:“你刚才说‘我们’,还有谁过来了?”
少年“啊”的一声捂住嘴巴。
“你让他们都给我各自回去好好睡觉!这里是什么好地方,都挤着抢着往这儿钻!惦记上了哪位姑娘?小小年纪
的便不学好!”
即便百里骥的口气明显是在开玩笑,严禹依然委屈地申辩道:“我们才不像您想的那样呢!这里的姐姐都是自家
相熟的,有什么好惦记!我们就是想跟着您,看看能帮上些什么忙而已!”
百里骥心中一暖,随手将帐册合了放到枕边,坐起来说:“我倒是有些饿了,要是他们没睡就都叫来吧,咱们一
起吃点夜宵。”
“太好了,小彤早都准备好了!”严禹一听就高兴地跑了出去。
望着少年雀跃的背影,百里骥无奈地摸摸鼻子--那桂花藕粉和芝麻糊的香味果然不是幻觉,只是这个时间这个地
点自己实在是没胃口啊......
不一会工夫,门重新被打开,五六个人涌了进来。百里骥一愣,随即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调弄好桌椅碗匙。
这些十几岁的少年少女正是爱热闹的年龄,虽然手头有条不紊地忙活着,却仍是忍不住兴奋地小声叽叽喳喳起来
,且那声音似有渐大的趋势;这时,一个年龄大些的少年突然咳嗽了一声,屋里才又安静下来。
百里骥看他一眼,正待下床,那领头的少年却抢先吩咐道:“严江严飞,把桌子抬到主人面前。”
两个少年立刻照他说的将桌子移好了,其他人都恭敬地站到一旁。
百里骥挑着眉,伸手拍拍身边的床沿对那领头的少年说:“小肃,过来坐这儿,大家都坐下吧。”
那少年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依令坐了下来,其他人见他坐了也都迅速地围着桌子坐好。
严禹端着两个荷花状的大瓷碗,同着手提食盒的严彤最后走了进来。见屋里早布置好了,严禹忙将手中的桂花藕
粉和芝麻糊放到桌子中央偏近百里骥的位置;严彤也将盛在荷叶形盘子里的点心一一摆了上去,又将一摞小碗放
到旁边。
看看满桌色香味具全的小吃,百里骥笑着向众人招呼道:“难得我们百酥斋的美女管事亲自下厨,大家也不用装
斯文了,赶紧趁热吃吧!”
众人得了令,便真如饿虎扑食一般抄起家伙抢食起来。
严彤一面抿嘴笑着,一面抢过勺子盛了一碗藕粉,微低着头递给百里骥,那一张俏脸早先羞红了。
百里骥接过来道了声“多谢”,一面又称赞她手艺非凡,将来定要被媒人踏破门槛云云,惹得大家一阵哄闹。所
幸这里虽属百芳阁,却是独门独院的处所,因此才不怕惊扰了别人,由着他们闹去。
一顿简单的夜宵众人吃得热闹畅快,百里骥原本就不饿,只是体谅这些孩子们待他的真心才勉强吃了几口应景;
一旁的严肃看的明白,自己默默吃完了便明里暗里催着其他人。这些少年都是经历过变故的,虽然年龄不大却也
相当有眼色,因此哄得百里骥笑了一会就都告退离开了。
严肃拖在最后一个,等着别人走远了才又转了回来。刚要敲门,门却从里面打开了,百里骥站在月光下微微点头
道:“难为你了,进来吧。”
69殚精竭虑
百里骥径自回到床上,将被子卷成一团,找了个舒服的角度靠着;那边严肃已经仔细关好了门,低头恭顺地走到
床前,垂手侍立在侧。
看着少年肃穆的表情,百里骥的脑海中浮现出“人如其名”四个大字,不由嘴角微微抽搐,忍笑指着床沿说:“
坐着吧,你哥不在,没人挑你!”
哪知严肃正经八百地回道:“礼仪规矩自在心中,不是怕别人挑才做的。您也不必说反话,就是我哥来了也不会
说我做错了。”
百里骥摸摸鼻子,偷眼瞅着少年大义凛然的脸,心里不禁怀疑他是否是个穿来的老头子!这么一想,不觉鸡皮疙
瘩起了满身,硬生生打了寒战。
一旁的严肃立刻就注意到了,转身打开柜子挑了一件衣服麻利地给他披在身上,嘴里还念叨着:“虽是到了夏初
,夜里到底还是有未散尽的寒气。您饮食睡眠都少,整日里又劳心费神的,若再总是这么不着意,早晚会落下病
来......”
百里骥两眼一翻,彻底认定了他是穿来的......老妈子!
严肃浑然不知百里骥心中所想。在他眼中,这个比自己小三岁的俊美少年既是让他敬重钦佩的经商天才,又是在
危难时救了他和哥哥的恩人,更是真心庇护他们的主人。他萧肃可以抛弃自己引以为傲的姓氏,只为了留在这个
少年的身边,帮助他,照顾他,尽自己所能的报答他......
百里骥被他唠叨的头疼,赶忙摆手道:“我知道了,且别管我,先说正事吧!”
严肃一怔,瞥见少年眼睛下那抹淡淡的青晕,心里倒反犹豫起来。原本这事郝叔和哥哥他们都没上报,正是要瞒
着的意思,只是他自己认为这么大的事不应当压着,这才偷跑过来。现在看见白日里谈笑风生的少年不经意间流
露出的疲倦,忽觉也许哥哥他们才是对的。心思急转间便笑着说:“哪有什么正事?不过是想问问您喜欢什么颜
色,该添置些夏天的衣饰了。”
百里骥看他一眼,顺手拖他在旁边坐下,摇头说道:“这话要是换了小禹小飞我还勉强相信,可你从不是那爱凑
热闹的,也决不会只为几件衣服的事跑过来。八成是你哥同着郝叔郭叔他们压了什么没敢和我说的事吧?”
见瞒不过他,严肃只好从袖中掏出两张薄薄的纸双手递过去。百里骥接过来扫了几眼,脸上倒没什么意外的表情
,只轻声叹道:“果然是这样......这几年咱们发展太快,但根基却不稳,迟早是要有这样的事;在这乱世之中
,既没有官家背景又没有江湖势力作支撑,能挺到现在才出事说明我当初没错你哥呢......”
严肃担心地望着他黑亮的眼睛小声问道:“那怎么办呢?总要处理善后吧?”
“当然”,百里骥微微一笑:“这已是三天前的事了,他们敢压下来就证明暂时还处理的了,不用担心。这次你
做的很对,不过为免挨他们的埋怨你还是装作不知道好了!先这样吧,其他的容我仔细想想再说......”
少年略一寻思,也觉得先不声张比较好,因此站起身来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回去了,您也睡会儿吧。”
“都说了别老是‘您呀您’的......”百里骥揉着太阳穴说:“还有,以后不想笑的时候千万别勉强,整得一笑
跟哭似的,再白痴的人也看出来了!”
严肃被他说的一窘,难得红着脸答了声“是”,又另外嘱咐了几句方才恭敬地退了出去,临走时还不忘把门窗都
轻轻合严了。
好容易安静下来,百里骥却再无睡意,只得半倚在床上翻看帐册,心里还不住琢磨着刚才的事情。
刚才的报告分别是从临钦和安平传来的,因为是直接给总管严谨,所以都言简意赅实话实说,并未像给自己的报
告中那般粉饰太平;两份报告内容大致相同,都是说近来有不明身份的人前来寻衅滋事,打了伙计砸了场子,貌
似有意破坏,虽说损失不大,却很值得注意等等......
百里骥明白这种事有一次就会有下一次,看那手段伎俩多半是竞争对手所为,若是处理不好也相当麻烦的。他不
是没考虑过培植自己的江湖势力,但这确实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实现的......如此一来就逼着他走‘官商勾结’这
条捷径了。其实无所谓红道黑道,他一点也不在乎,反正按他的想法早晚也需要走这一步......
想着想着天便放亮了,远远的传来此起彼伏的鸡鸣之声。
百里骥撑起身子,这才觉得脑袋又沉又胀,闷闷的发疼,眼睛酸得难受,隐隐还有些恶心。想到自己连着两夜没
合眼,气色一定好不到哪去,待会儿还有一个决不能搞砸的重要会面,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略一犹豫,
他从枕头下面摸出一个精巧的绿玉瓶,倒出一粒褐色的药丸服下,接着盘膝正坐,运气慢慢驱动那药性在体内挥
散开来。
约莫过了一柱香的时间,百里骥收功下床,自己倒了一杯凉水喝下,方感觉身上轻快了许多,头也不疼了。忽听
外面响起极轻的脚步声,百里骥心中一动,闪电般掠回床上,拉过被子将自己盖了个严整,合上眼睛静静躺着。
门被轻轻地推开一道缝隙,似乎顿了顿才又开大了些,一个梳着两条辫子的少女小心翼翼地将头探了进来。看年
龄她正值豆蔻,粉嫩的小脸上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眨啊眨的,张望的目标正是那躺在床上的人。
少女还扒在一边门上,另一边的门却被蓦然大开,一个年龄相仿的少女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水风风火火走了进来
,同时用夜莺般的嗓子朗声喊道:“主人,起床啦!”
百里骥心中好笑,却故意翻了个身接着装睡。
先前的少女气得跳脚,忙冲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同时飞快的跑来夺过水盆放到架上,拉起她就往外拽。
两人到了院子里,端水的少女挣开手说:“小湘你发什么疯,我得赶紧叫主人起床呢!”
严湘压低声音瞪她一眼道:“叫你个头啦!主人前天晚上就没怎么睡,昨晚又被那些讨厌鬼闹了半宿,如今好容
易睡熟了,偏偏遇到你这么个大嗓门!”
严云理直气壮地反驳道:“主人昨天特意吩咐了,说今天有事要早起,若是耽误了事你担待的起么?”
“有什么事比主人吃好睡好更重要!”严湘不以为然地嚷道。
“说了你也不懂!”严云说着就转身往屋里走,严湘一把拉了她个趔趄,闪身拦到前面,双臂一伸说:“不许你
吵他,老古板!”
“什么!”严云虽然稳重些,但到底年纪小,此时也是动了气。只见她挽起袖子道:“你总冒冒失失耽误事,看
我今天不替主人教训你的!”话音未落,一掌就向严湘击去;严湘也不是好相与的,那有不还手的理,立刻就和
她对打了起来。此时两人正在气头上,又加心无旁羁,正是斗得势均力敌,连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的人都没有注意
到。
两人的武功都是同源,但由于修练者的性格不同便产生出差异来。严湘的招式灵活机变,严云的步法稳重扎实,
虽说她们习武的时间不长,功夫还欠火候,但悟性和努力都不缺乏的两人实在是进步迅速。百里骥倚在门边看着
她们,慢慢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一时严云抓住了严湘的破绽,身形一闪便甩开严湘往屋里跑,正看见了百里骥站在那里。严云心中一惊,脚下急
急刹住,刚好停在百里骥面前。可巧严湘见她跑了,急忙飞身向前想拦她,岂料她却忽然停了,正是撞在她背后
上,两人又一起摔到了百里骥的身上。
这个年龄段上女孩要比男孩先长些,因此两人的身高几乎不必百里骥矮多少。好在百里骥已有准备,这才稳稳扶
住两人。
严湘这才看见他,忙睁着大大的眼睛上下看了他一遍,口中问道:“您什么时候起来的?歇得可好?瞧气色倒是
比昨儿个好了许多呢!”
百里骥笑着说:“一大早就有两只小雀儿在院子里唧唧喳喳的叫,我能不起来么?”
闻言严湘立刻向严云丢去一个“都怨你”的眼神,而严云早羞的低下了头。
看着这两个小姑娘,百里骥不禁回想起五年前刚从破庙里带回她们时那面黄肌瘦的样子。那时小湘的家人死于疫
病,而小云原本就是孤苦的乞儿,两个互不相识、衣衫褴褛的女孩却能在寒风中相偎着分食一小块坚硬的干粮,
那种平静和顽强又有多少成年人能做到呢?
心中怜惜疼爱之意渐起,百里骥揉揉两人的头发笑道:“还淘气呢!我出门的衣服和早饭点心都准备到哪里去了
?”
两人几乎同时“啊”的一声跳起来,一左一右地往屋里跑。
百里骥笑看着两个小姑娘在门口挤作一团,回头向愣愣地站在不远处的何商招呼道:“师兄这是打哪儿来呢?城
门么?”
何商闷闷地走到他近前,老实答道:“城门关了,没出去。”
百里骥心里笑岔了气,拍着他的肩说:“老兄,那你怎么现在才想起回来呀?”
“他们都很喜欢你。”何商突然所答非所问地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百里骥没太听明白,挑眉问道:“你说什么?”
何商定定地看着他,慢慢地摇摇头说:“没什么......我昨天来其实是有件事要和你说的,只是后来忘记
了......那个,师父让我来叫你回去。”
70一箭双雕
百里骥垂下眼睛,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冷,不咸不淡地问道:“既不是年节又不是他寿辰,平白无故的叫我做什么
?”
“你还不知道师父的性格么?他嘴里不说,心里可惦记着你呢!”何商急忙辩解道。
“哦,那请你代为传话,就说我很好,叫他不用惦记了。”
“你千万别说这气话。离得这么近,你就回去看看他吧,好歹他也是你师父啊......算我求你好不好?”
百里骥一抬手止住他道:“不敢当。我不是不回去,只是怕控制不住又和他吵起来;就算控制住自己不和他吵,
我和他之间也没什么话好说不是么?我认为与其这么不尴不尬的,还是不见面比较好。况且你也看到了,我真的
是很忙......所以如果没什么特别的事我是不会回去的。”
见他转身欲走,何商急的一把拉住他的手说:“就算师父放火焚毁了那林子,就算他强行把你带回谷里,可这都
是为了你好啊!”
百里骥霍然转身,周身陡然暴涨的怒气把何商惊得松开手倒退一步。然而只是一刹那,那强烈地怒气就消失不见
,仿佛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一般。
少年站在晨光中,脸上一派淡然,眼睛望向他的身后。
何商一回头,见一个面相和善的青年正进了院门朝这边走来。
严谨早就看到何商和百里骥站在院子里,且那气氛似乎实在不怎么样,当下走过来先向何商点头见礼,口中笑道
:“何兄好早,倒叫我们这些偷懒的下人惭愧了。”
何商忙笑笑回礼道:“严总管别拿小弟开玩笑了,是我莽撞,一大早就扰的师弟费神。”
严谨笑着与他寒暄,同时不着痕迹地偷眼向旁边一瞧,见百里骥跟个没事儿人似的,既不说话也不走开,敛下目
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便故意提高声音说道:“小湘和小云这两个鬼丫头怎么又疯没影了?”
话音未落,严湘就从屋里蹦了出来,噘着嘴嚷道:“谨哥哥冤枉人!我们一早就来了,是主人自己只顾着说话才
耽误到现在嘛!”
何商一听,立刻红着脸说:“原来师弟有事,那我就不耽误你了......我说的事你再考虑一下好么?”
百里骥抬头看了看天,慢慢说道:“师兄急什么,吃过早饭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