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王、鲁王、蔡王、陈王、宋王纷纷向前探头,都想见一见鬼谷子的高徒、《孙子兵法》的传人。
孙膑一一回礼,朗声道:「感谢诸王拨冗参与会盟,吾王初出即位,在场众位都是他的长辈,各位纡尊降贵,吾
王不胜感激。」
孙膑放低齐王身段,首先赢得众王心理上的好感,于是异口同声道:「齐王谦虚了。」
「各位来此之前想必都经过挣扎,齐王于平陆召开会盟,魏王同一天也在巫沙召开会盟,到底该去哪一边呢?」
不等众人回答,孙膑已经替他们回答:「各位愿意赴吾王之约,无论是基于什么理由,都是一个很明智的决定,
魏王自大狂妄、兴兵好战,不懂礼贤下士,放纵臣下阴私,行的不是王道,终究会遭受天谴。」
楚国太子熊槐说道:「魏国以战养战已经不是一两天的事,他们的大将军庞涓是个疯狂的人,他沉迷杀人,喜好
死亡,我国景舍将军曾在河西与庞涓交手,两国交兵不杀战俘,庞涓却将他们诛灭,活埋数万人,实在残忍!」
赵王愤愤不平,立刻附和:「不错!庞涓那厮简直是魔鬼,当年他攻我邯郸,逼我出走,杀尽邯郸城内男女老幼
,鲜血流满了护城河,那是人间地狱!」
一提到当年魏赵交兵,韩王、卫王怒不可抑,气得从椅子上跳起来,大骂道:「魏王自恃强盛,放任庞涓以武相
逼,让我国交出壮丁数万当他们的先锋,用他们的尸体抢滩,逼着不相干的两国和我赵国动手,自己魏国不死一
兵一卒,其实是要别人替他们打仗。」
卫王亦是义愤填膺,拍了一下大腿,气得从椅子上跳起来,「严格来说,赵魏交兵根本和我们没有关系,这样波
及无辜,弄得我们国内壮丁甚至不满一万,难以令人苟同。」
田辟疆安抚众人情绪,话锋一转,忽然绕到了一旁事不关己的燕王身上,「寡人听说有一个暗杀组织,他们多在
北方活动,叫做『天灭』,不知燕王可曾听说?」
一提到「天灭」二字,众人不约而同哦了一声,目光全都集中在燕王脸上。
刺客暗杀一直流行于各国,当年齐桓公遇曹沫、吴王僚遇专诸、赵襄子遇豫让、韩相侠累遇聂政,世人相传天灭
的大本营就在燕国境内,甚至有讹闻指出,燕国王室就是这个集团的最高负责人。
「齐王,寡人一直为了天灭所苦,那群刺客神出鬼没,各个功夫都高得不得了,实在拿他们没有办法。」
燕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天灭暗杀了太多高官政要,六国都有王族死在他们手上,如果不赶紧撇清关系,稍微和
刺客沾上一点边,就是天下公敌,干涉他国内政啊!
「燕王不必担心,寡人当然知道你是无辜的,境内盗匪太过猖獗,咱们作君王的也很无奈。」
「齐王明白就好,大燕北方就是胡虏,西边又紧接着秦国,每年用在抵御外患的开销,就占了三分之二的国库,
实在没有心力管那些刺客。」
「数月前,就在我临淄境内,一间叫做醉月楼的酒馆,寡人的爱卿孙膑,还有大司马田忌,在里头目睹一桩暗杀
事件。」
众人哦的一声,目光又移动到孙膑与田忌身上。
孙膑说道:「我与田将军接获密报,有人要与惠施先生为难,动手的地点就在醉月楼,吾王素来仰慕贤人,惠先
生虽是魏臣,但吾王爱护之心丝毫不减,一听说有人要刺杀他,地点又在临淄,齐王身为地主,绝不能袖手旁观
。」
田忌说道:「孙先生说的是,那是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我二人单枪匹马,一个随从都没带,
那醉月楼早已成了贼窝,刺客埋伏在里边,我浴血苦战,护着惠大人杀出重围,原来天灭竟与庞涓连成一气!」
田忌与孙膑一搭一唱,接话接的丝丝入扣,好像在说故事,引得众人急欲知道详情。
「什么?庞涓雇用刺客暗杀惠施!」
「不错,像惠施那样的贤臣,咱们六国国君哪个不是捧着相印,只要他一点头,立刻奉为座上宾?魏王这般胡涂
,国有贤臣不知重用,反而亲信奸佞,该杀!该伐!该诛!」
「依齐王的意思,庞涓之所以这么做,是魏王默许的?」
田辟疆煞有其事的点头,「庞涓是魏王最宠爱的臣子,如果没有他作靠山,他哪那么大胆子,敢对惠施出手?」
「魏王早想一统天下,他将其它国家视为绊脚石,成天想着如何扫除我们,惠施不过仗义直言,居然遇到追杀,
魏王简直丧心病狂。」
「赵王说的是,我听说魏国开的巫沙会盟,秦相公孙鞅居然亲自出席,谁知道他们在密谋些什么,想对中原不利
?」
「魏国若是和秦国结盟,一东一西瓜分中原,只怕我们都不是对手,得给他们做奴隶了!」
「没错,我们要自立自强,绝不能坐以待毙!」
「魏国若是和秦国结盟,我们其它的国家也可以结盟啊!团结就是力量,大家把军队凑在一起,彼此支持协助,
也就不怕他们了。」
「对,结盟!就请齐王为首,率领我们结盟抗秦吧!」
平陆的离宫中,充满了美女与佳酿,田辟疆被推为会盟之首,执牛耳、饮生血,与天下诸侯歃血为盟,他踌躇满
志,意气风发,大摆筵席招待各国君王,俨然当年齐桓公在世,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平陆会盟的目的,主要在于结合中原诸国,建立足以对抗秦、魏的同盟,如今大功告成,孙膑退而求去,他一向
不喜欢吵闹的地方。
自从醉月楼一别,他变得沉默寡言,除每天例行的朝会外,再也没见过任何人、说过任何话,田忌来找过他几次
,却都被挡在门外,连个影儿也见不着。
今夜,他仍旧享受孤独,滚动着小车的轮轴,来到枝叶相交的相思树下,徒倚相思,闲话相思。
天上的月儿正圆,就像云梦山上那轮玉玦,那抹教人忘不了的温度黏在肌肤,即使抽掉一层皮,还是连着骨血,
剃也剃不掉。
「师弟……庞涓……」
他又在叹气,只要一提到这个禁忌的名,他就只能叹气。
「他就这么值得你牵挂吗?」
「什么人!」
田忌拿着酒瓶,狠狠灌了一口,摇摇晃晃向孙膑走来,他的头发散乱、眼神迷蒙,素来整齐的战袍也敞开衣领,
与平常冲动憨厚的模样大不相同,这样狂傲不羁的大将军,他还是头一次见到。
「先生,我一直在找你。」
「将军找我有事?」
「你为什么一个人躲在这里,不肯见我?」
「我没有躲在这里,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若换成你的师弟,还想要一个人吗?」
「你什么意思?」
「你的眼里只有庞涓,除了他之外,能不能也看看其它人?」
「田将军,你喝醉了。」
「到现在我才明白,根本没有女人,也没有什么让你记挂的蛇蝎女子,那个人就是庞涓,对不对?」
「田将军,你真的醉了。」
「我没有!」田忌一把抓住孙膑的手腕,弯下腰,抚摸着孙膑的脸颊,停在他的唇上,笑道:「有没有人说过,
你有一张很好看的脸?」
孙膑拍掉田忌的手,皱眉道:「我不想跟醉汉说话,等你醒了再来见我。」
「先生,我喜欢你!」
田忌捏住他的下巴,重重吻上他的嘴唇,浓浓的酒意飘散在鼻间,孙膑有种被羞辱的感觉,他愤然推开田忌,狠
狠甩了他一个耳光,骂道:「太难看了,这里是大王会晤诸侯的离宫,随时都有人经过,你是齐国大司马,你不
要脸,大王还要脸呢!」
「我喜欢你,这难道是不要脸?」
「你在说醉话,胡言乱语的,我不跟你计较。」
「我知道,你喜欢的是庞涓,可是我喜欢你啊!」田忌蹲在孙膑的小车前,抓住他的双手,捏出一条红红的圈痕
,语气十分激动,「为了你,我变得越来越奇怪,我以前不是这样的……我、我喜欢上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就是
你啊!」
「田将军,你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的脑筋很清楚!」田忌对着孙膑大吼,更加深手上的力道,全身都在颤抖。
「我根本就不该去魏国救你,也不该把你留在我的府上,更不应该带你去醉月楼……你看着庞涓的眼神,他握着
你的手、甚至亲吻你……天!你知道我有多忌妒?我恨不得杀了他!」
「将军……」
「庞涓武艺高强、位高权重,是个强大的男人,但他同时也是个杀人魔,他的眼中只有自己,不能给你幸福,他
办不到的!」
孙膑戚然一笑,「生在这个乱世,谁能够拥有幸福呢?」
「我能!我可以给你的!你要什么都可以告诉我,就算是天上的星星,我也给你摘下来!」
「我要的,你永远也无法给我,不必麻烦了。」
「你说,我尽力去办。」
「不用了,你给不起。」
「你什么都没说,怎么知道我不行?」
「因为你不是他。」
孙膑突然觉得很可笑,两个大男人在这里吵吵闹闹,尽说些不成体统的话,虽然现在没有人经过,但田忌声音这
么大,要不了多久就会引来人群,他喝醉酒、疯疯癫癫也就算了,怎么自己也陪着他傻?
不想再持续这种没有意义的话题,孙膑一挥手,下达了逐客令,「我累了,想要休息了,将军如果没事,也趁早
回去吧。」
田忌皱眉,目光闪现怒火,孙膑过度纤细的手腕除了两圈红痕外,还染上了一层青紫,烙着田忌的印记,「你想
逃避什么?你为什么不敢看我的眼睛?我说了没有醉,我们可以好好谈清楚!」
「好痛。」
田忌不理会孙膑,自顾自的怒吼:「你告诉我,我哪里比不上庞涓?只要你说出来,我愿意努力的!我白天想你
,晚上想你,整个人都快发狂了,你至少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别这样折腾我。」
孙膑抬起头,正经八百的看着田忌,他的脸色很苍白,在月光的照映下几乎呈现透明,淡得像风一样,若是不紧
紧握住,很快就会被吹到天涯海角,散去得无影无踪。
尤其是那双深邃的眸子,彷佛承载了一甲子的哀愁,沧海桑田都诉不尽里头的寂寞,田忌不由得瞧的痴了,整个
人彷佛中邪,越来越靠近他、越来越接近他……
就在二人嘴唇即将相贴的同时,孙膑按住他,拒绝道:「到此为止吧,没有结果的。」
「我……」
孙膑好美,那是一种超越形骸,属于心灵层面的美。
他不是丽质天生的巫山神女,更非倜傥风流的高唐宋玉,他聪明、他睿智、他安静,那是一种无与伦比的气质与
内涵,美得令他心炫神迷,美得令人恨不得一把抱在怀里,抚去他眉宇间的忧伤。
孙膑摇摇头,抽回被田忌握得发疼的手,叹道:「你还是走吧。」
然后,一双厚实的大手搂住了他细瘦的肩膀,孙膑还来不及推开,田忌的脸紧紧埋在他颈项,低声道:「庞涓不
值得你这样对他……不值得啊……」
湿热的热液落在田忌手臂上,一点一滴,没有声音。
静静。静静。静静。
「我不知道怎么说,我明明是个男人,从没遇过这种事,可是因为那是你……我以前没想过,还嘲笑那个刺客跟
庞涓,我、我真的不知道原来可以这样子,但我真的很喜欢你……」
词不达意,田忌为自己拙劣的口齿懊恼不已,但紧拥孙膑的手却不愿放开,像个不懂如何诉说爱意的小孩。
「放手。」
「啊?」
「将军,孙膑不想害你,请你放手。」
第一次想好好用心对待一个人,第一次对一个人那么在意,无时无刻都不停的想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出心声
,没想到换来的竟是残忍婉拒。
「孙膑一介匹夫,又是男儿身,还是个四肢不全的残废,将军切莫自误。」
「我不在意这些的!」
「可是我在意。」
「我真的不能代替庞涓照顾你吗?」
「感谢将军错爱。」
「我明白了。」张开手臂,再度将孙膑拥入怀里,叹道:「那我们以后还是朋友吧?」
「只要将军不嫌弃,孙膑是你一辈子的朋友。」
「既然是朋友,就听我的,忘了他,别再让自己难过。」
整个身体几乎隐没在深深的胸膛里。好温暖,好舒服,这样的空气让他想哭,怎么也止不住。
为什么上天让他爱上庞涓,又要让他遇上田忌?
为什么和他在云梦山从小一起长大的人是庞涓,不是田忌?
——如果早一点遇见田忌呢?
——如果晚一点认识庞涓呢?
「对不起。」
只能不断重复相同的话语,已经发生的事不能改变,已经过去的历史也不会重演。
雨纷飞,泪滴垂,风舞翩翩云霏霏,大雨就要下。
注三:大辟,五刑之中最重者。五刑:
一、墨刑:在犯人脸上刻字并以墨胡涂之,成为一种耻辱的标志。
二、劓刑:割犯人鼻子。
三、刖刑:又名膑刑,断犯人膝盖使之残废,似今日截肢。
四、宫刑:破坏生殖机能。
五、大辟:杀头。
注四:稷下学宫,战国时齐国的官办大学堂,位于临淄的稷门附近而得名。《中论.亡国》云:「齐桓公立稷下
之官,设大夫之号,招致贤人而尊宠之。」融合西周官学与东周私学的长处,讲学内容以道家为主,然杂有其它
各家,其学说内容今载于《管子》,是汉代黄老之学的先声。〈战国末之道家与先秦老庄道家不同,乃兵家化之
道家,已偏向阴谋论,于韩非「论术」时集大成。〉
第五章 大战前夕
魏国.大梁.军师府。
「爱卿,你重伤初愈,喝点药汤补补身子吧。」
魏王纡尊降贵,以天子之身驾临庞府,亲自端着一碗药汤,笑脸迎人送到庞涓眼前,请他喝下。
庞涓脸色苍白,每说一句话就断断续续的咳嗽,只能躺在床上,饮食起居都要他人服侍,魏王从没见过他这么虚
弱的样子,心里生出一股怜惜。
数月以前,庞涓浑身是血的被送回大梁,他双目紧闭、意识模糊,从头到脚都是伤口,气息也是进少出多,特别
是胸前致命的创口,随时都会咽气。
魏王大发雷霆之怒,连夜召来御医,严旨救不了庞涓,就杀了全魏国的大夫给他陪葬。
或许是命不该绝、或许是内力深厚,灌了几碗蔘汤、含了几片灵芝,在大夫细心的调养之下,庞涓总算稳定下来
,不再乱发高烧,可以进些汤水类的食物。
魏王蓦然惊觉,到底是谁送庞涓回来的呢?他调了守门的士兵,也问过当天值班的太监,所有人都说不知,好像
庞涓从天上掉下来一般,自然而然就在王宫门口了。
「拿走。」
「寡人知道你不喜欢苦,已经命人调过味,你试试吧。」
「我不想喝。」
「你身子太虚,不补不行啊。」
「大王赐给其它身子虚的人吧,我看御史大夫年纪大了,腿脚不太好,干脆给他补。」
「这怎么行,这药汤是寡人特意为你准备的,哪轮的到他?」
庞涓面无表情,只好接下魏王的药汤,魏王喜上眉梢,以为庞涓终于接纳自己,谁知道他居然将药汤泼在地上,
把空了的碟子递回魏王手上,说道:「好了,我处理完了,大王请回吧。」
「你!」
满屋子太监、婢女跪了一地,吓得全身发冷,连牙关都在颤抖。庞涓态度之无礼,自从孙膑离去后,这些年来越
来越变本加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