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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霍克尔的行踪没有兴趣,甚至希望他能晚一点再回比克瑙,这样我就不用面对那副假惺惺的嘴脸了。
但,事与愿违。
这天早晨,我像往常一样在七点整准时来到缝纫间,进入工作室的一那,我看到了一件让我寒毛直竖的东西─
窗帘!房间里居然安上了窗帘!
这就意味着……霍克尔已经回来了!
一个上午,我心不在焉的拆剪着大衣,几度划伤手指,在太阳升到日中的时候,终于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再次见到霍克尔,他还是戴着墨镜,面带微笑。
北欧人高大健硕的体格,剪裁合身的白色滚边制服,教他看起来像个衣冠楚楚、风度翩翩的绅士,而不是一个纳
粹党徒─当然,我不会忘记,他那红袖章上的黑色「@」字所代表的血腥意义。
「艾伦,我来看你了。」
他温柔地说,造作的语调让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不理他,继续操持剪刀干我的活,过了一会儿,腰后一紧─霍克尔从后面拥着我。
「为什么总是那么冷淡呢?你不希望见到我吗?」
「如果能不见到那是最好。」
「呵,你还是那么心直口快。」霍克尔这般道,伸出一只胳膊拢起了半边窗帘,然后缓缓将我逼至阴暗的角落…
…接着,这恶魔俯下身子想要吻我,却被我躲了开来。
「长官。」我沉声道:「您不怕我大声叫出来吗?」
如果我挣扎叫喊,门外的囚犯和看守们,势必都会明白门内正发生什么苟且之事,若是让上头知道,哪怕霍克尔
的军衔再高,他都会因触犯「一七五条例」而成为我的「狱友」。〈注七〉
「你不会叫的,」霍克尔笃定地说,「我会开出优厚的条件,让你心甘情愿保持沉默。」
这混蛋在说什么?
我蹙起眉头想推开这个操守有问题的纳粹军官,他却牢牢攥着我的手腕不让我挣脱。
「不想听听是什么条件么,艾伦?」
「什么条件?」
「自由。」霍克尔薄薄的嘴唇里吐出一个诱惑的字眼,「我可以给你自由,离开奥斯维辛……虽然暂时不能回到
德国去,不过在诸多占领国和中立国之间,你有很多选择。」
我呆住了。虽然不愿承认,可霍克尔的「条件」确实很吸引人。
乏味的工作,拥挤的牢棚,难闻的尸臭……集中营里短短的三十天,就像漫长的三十年!离开这里是我梦寐以求
的事!
尽管如此,我却无法信任对我开出条件的男人。
「为什么要帮我?」我别开脸不看霍克尔,「我对你而言,根本没有任何的利用价值。」
「你的价值是以我的标准来衡量的,艾伦。」他附在我耳边轻轻地叹息,「你知道的,我……很喜欢你,从过去
到现在……一直都迷恋着你。」
他低哑的嗓音,暧昧而情色。谈吐间,昭彰的欲望彷佛随时都会呼之欲出,我禁不住面颊发烫,过往种种不堪的
回忆纷纷跃然眼前……
我虽然也是德国人,可是却没有「日耳曼人」的金发碧眼。我的头发和眼睛都是相当普通的黑色,而且长相很普
通,绝对称不上美男子,所以我做梦都想不到卡尔.霍克尔会对我这样的平凡人产生兴趣。
记得四年前,他第一次向我提出那些非分之想时,我除了愤怒,更多的是不解。
「为什么不说话?」恶魔在耳畔低语,轻舔我的耳垂,「你这么安静,我会以为你默许了……」
浑身一震,我大力地从霍克尔怀中挣开,瞪着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种事又不是一次了,我想艾伦应该没那么健忘。」他坐到窗台边,对着我的方向道,「和四年前一样,我要
你做我的『恋人』。」
为了救艾莲娜,我曾答应过这个无耻的要求,但是即便出卖了尊严,我的妹妹还是没能活下来─她从盖世太保总
部被释放的第二天,就在大街上遭到了枪杀。
「当年令妹的事是个意外,我很遗憾,没能帮上忙……」好像能读懂我的心思般,霍克尔这般道,无所谓的口吻
与四年前如出一辙!
这让我的愤怒犹如被忽然点燃的火引,「噌」的一下燃烧起来!
「意外?」我冷笑,「我一直以为那就是您干的好事呢!」
「艾伦,我向你解释过,那并不是我的授意……」
「我不信!」我打断这个党卫军的话,恨声道:「就算不是你做的,我也当成是你做的!」
「艾伦……」
霍克尔唤了一记我的名字,声音有点动摇,他冲我伸出了手,我却用力地挥开了他!
「请不要碰我,长官。」我拼命压抑着自己即将爆发的情绪:「现在……我觉得您很脏!」
因为这句话,霍克尔的手顿在了半空,好一会儿才缓缓放下。
「原来在你心里,我是那么污秽吗?」
他戴着墨镜,我看不出他此刻的表情,可是从他的音调,我很明显地感觉到:他已经被我激怒了。
就这样,接下来的几分钟,我们互望着,对峙着,谁都没有率先开口。最后,穿着党卫军制服的男人站起来背过
了身子,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我的工作间。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最开始拒绝霍克尔的那几天,我还惴惴不安,担心他会像路德维希那样伺机报复,可是等了很久,我的生活还是
一成不变,而霍克尔也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视野之中了。
一定是厌倦了吧……那家伙。
就算同性恋是违法的,凭他的地位和容貌,可以随时找到合适的对象。这总比纠缠一个相貌平凡、脾气又倔强的
集中营囚犯要安全、省事的多。
而我,也从不指望他真的能给我「自由」─谁会相信一个纳粹的承诺?
九月,奥斯维辛的天气开始转凉了。
看守们换上了秋季的制服,可是我和我的狱友们还是得穿着单薄的条形囚服。我在室内工作,所以并不觉得有多
冷,但其它在户外作业的人就没那么好过了。
因为饥饿、患病和体质衰弱,每天死亡的人数在持续增加,我知道,到了冬天,还会有更多的人失去生命。
面对狱友的死亡,我并非漠不关心,可是没有药物和医疗设备,就算我是个医生也爱莫能助。况且我不过是个小
小的「卡波斯」,救死扶伤并不属于我的「特权」范畴─这种想法一直伴随我,直到九月下旬的某一天。
这日午间,集中营内将要举行一场士官的足球比赛,所有领章上标着「SS」党卫军标志的军官都得参加,所以
缝纫间的守备并不像往常那么森严。我甚至可以在送洗大衣的途中,悄悄地走到靠近乔安娜的位置,同她打一个
招呼。
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今天的乔安娜看上去脸色苍白,没精打采……难道是受到看守们的虐待?
我有点担心,冲她使了个眼色,姑娘会意地点了下头。这是我们之间的暗号,如果想要说上两句话,就在洗衣房
见。
乔安娜进入了洗衣房,一看到我便潸然泪下。
「医生……我快死了,请您救救我!」她这般道,一边呜咽着,不敢哭得太大声。
「怎么了?」我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要这么说?」
乔安娜似乎有难言之隐,踌躇了一会儿,才道:「如果我说出来,请不要轻视我好吗?」
我点了头,她才继续道:「我怀孕了。」
一句话,让我怔在原地,望着乔安娜平坦的小腹失神了好一会儿,我才回过神,问:「怀孕?这是怎么回事?」
「两个月前,有几个纳粹军官把我叫进一间办公室……」乔安娜捂着脸,含糊其词,「如果我不顺从的话就会被
立刻打死……之后他们给了我很多糖果,教我不要把这事说出去。」
原来她给我的那些糖果是……
这帮禽兽!
望着乔安娜楚楚可怜的模样,我攥紧拳头─要知道在集中营,她不可以生下孩子,也不可能生下孩子!因为怀孕
的女人只有死路一条!除非……
「乔安娜,」我沉声道,「虽然这么说对妳很不公平,但是……妳必须得堕胎。」
听到「堕胎」这个恐怖的字眼,年轻的姑娘脸色更加苍白了,可她并没有发出反对的声音,而是沉默了一会儿,
问:「我该怎么做?」
「先保持冷静,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想办法。」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我这么安慰她。
乔安娜受到感染,不哭了,她「嗯」了一声,对我投来信任的目光。
这让我的心情更加沉重了。
小小的人流手术,对过去的我而言,不在话下。可是没有手术室,没有消毒措施,甚至没有医疗器材,我也无能
为力。
除非,我能在集中营借到一间手术室,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我还没有神通广大到和集中营的医生们攀上交情!
而乔安娜怀孕的事也不能被第三个人知道,不然等着她的不是毒气室就是活体解剖!
怎么办呢?
晚上,我在牢棚里辗转难眠,苦思冥想,却始终没有找到答案,直到天亮,一个危险的念头猛地蹿进我的脑海,
教我心念一动:
去求霍克尔,说不定他会帮我!
可是一想到四年前的事……我又开始动摇,向一个冷血的纳粹祈求怜悯本来就是一桩蠢事,我要重蹈覆辙吗?
况且,一个月前我还说了那么「过分」的话,他会不计前嫌帮助我吗?
我犹豫着,难以下定决心。可是第二天,当与乔安娜企盼的视线不期而遇时,我不得不强迫自己,去和最不想见
到的人做一趟必要的交涉。
缝纫间对面,大约步行五分钟便可到达的集中营办公楼,一直是犯人们的禁地。能进出此间的除了黑制服的党卫
军,只有少部分被召唤的犯人头目。
为了能见到霍克尔,我豁了出去,利用「卡波斯」的身分,再加上一个并不高明的借口,混了进来。
二楼的尽头有一间我曾进出过的房间,我知道,那就是霍克尔的直隶上司鲁道夫.弗朗茨.霍斯的办公室,此人
执掌着奥斯维辛所有在押人员的生死,而且他还是希姆莱直接推举给希特勒的集中营总监─一个不折不扣的种族
主义狂热信徒。
左侧紧挨的偏门,应该就是副官的办公室了,我曾看见霍克尔站在这个房间的窗口处眺望外面。
望了望四周,虽然来往的警卫早已盘问过我来此的缘由,我还是有点心虚。走近,正欲抬手敲门,我听到门内隐
约的人声。
「一氧化碳的造价太昂贵了,如果用齐克隆B的话,效果会更加显著……
「……就这么决定吧,先写一份报告,然后交给上面……
「实验的对象?无所谓,反正最后签字的人是中校……」
齐克隆B?
作为医生,我当然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一种由氢氰酸加工制成的杀虫剂。能在高温、潮湿的条件下迅速分解挥
发,一旦被人吸入能迅速破坏人体内的发酵作用,使红血球不能供氧,造成窒息而死……是种极其可怕的剧毒!
而门内之人,又是在商议什么?难道……是在讨论怎样用「齐克隆B」实验毒气杀人么?
意识到这点,我的心头一怵,背脊生寒。方才听得模模糊糊,我并不确定霍克尔就是说话人,可是莫名的,一瞬
间我非常希望他能与这种残忍的计划没有任何瓜葛!
「你在干什么?」
正当我犹豫着要不要叩开房门的时候,背后传来一记冰冷彻骨的男声,我战战兢兢地回过头,看到金发碧眼,一
张冷竣的容颜─来人和霍克尔一样,是个年轻的上尉,他的身上除了淡淡的男性香水味,还有一股让人害怕的…
…凝固的血腥气息。
「我在问你,站在这里做什么!?」上尉阴沉着脸喝问,气势咄咄。
我被他吓到了,一时愣在原地,接着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脸上便挨了一巴掌。
我与此人身形悬殊,加上这一记力道十足,当即便被打翻在地,很快我听到他大声唤来警卫。
「你们瞎了吗!这个犯人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不想弄脏地板,把他拖出去─枪毙!」
我根本来不及挣扎与辩解,便被人架起准备拖离行刑。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再一次适时地响起:「住手!
」
办公室的门从里面被旋开了,卡尔.霍克尔走出房间阻止上尉。
「罗伯特,放了他……是我叫他来的。」
「你叫他来的?做什么?」
「比克瑙137号牢棚最近出了点状况,443002是那儿的『卡波斯』……我让他过来汇报一下这几天犯人们的情况。
」
听到回答,上尉狐疑地看了他的同僚一眼,又望了望我,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挥了挥手,喝退了警卫。
「管好你的人,卡尔─下次再让我撞见他这副鬼鬼祟祟的模样,我会亲自教他怎么遵守集中营的『规矩』!」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我惊魂未定,回过头望着霍克尔,这男人还是戴着墨镜,面无表情,盯了我一会
儿,他把房门敞开,将我引了进去。
副官办公室比我上次见过的霍斯的小了一半,屋内的摆设简单而朴素,里面没有第三个人,看来刚才霍克尔是在
用电话和某人讨论「公务」。
我看到临窗的办公桌上同样放着一块牌子,这次的距离很近,我能清楚地看到上面用德文写着:「同情就是软弱
」─所有集中营看守的座右铭。
「他是罗伯特.穆尔卡……中校的另一名副官,我的同僚。」背后的霍克尔这般介绍道。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是指刚才那个差点把我杀掉的纳粹。
「艾伦。」
下一刻,低沉的声音变得柔软,霍克尔靠近我,温暖气息吹在我的耳畔。
「刚才我吓得心脏都要停止了……如果你被枪毙,我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暧昧的语调,彷佛很在乎我。不过我的头脑一向清醒,绝不会自作多情地以为,霍克尔会真的「迷恋」一个犯人
─他只不过在玩一场游戏,而我,则是一个目前对他而言算得上有趣的玩物。
「为什么不说话,艾伦?」他用嘴唇摩挲着我的耳朵,「是在怪我这一个月冷落了你吗?对不起……我太忙了,
另外,我一直期待着你能像今天这样主动来找我……」
咦?
霍克尔的口气,彷佛料定我一定会向他寻求帮助─不过事实也的确如此,整个集中营,他是唯一一个有能力、也
有可能帮助我的人。
「长官,我……」
「卡尔。」霍克尔打断我,道:「叫我『卡尔』,艾伦……像过去那样。」
听到他这般要求,我不禁涨红了脸,这个男人要求太多了,不过是逢场作戏,如此认真又是何必?
「卡……尔。」我从嘴唇里憋出这个名字。
他满意地笑出了声音,然后扳过我的身子,道:「好了,现在你可以说了,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亲爱的艾伦?
」
我犹豫了一会儿,鼓足勇气把乔安娜的事告诉了霍克尔,听完,他难得皱了皱眉。
「我可以问一下,这个犹太姑娘和你有什么亲戚关系吗?」
「没有……」
「那她是你的挚友还是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