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出来看了看,没错。
肖哥拿起我的毕业证一边端详一边笑。
从小到大,我一照像脸上的肌肉就会发僵,所以每张照片都是木木的表情,眼睛瞪得很大,几乎每个人看到我的
照片都会问,照相的人长得那么恐怖吗?看把你吓的。
「别笑我了,肖哥。」
我伸手去抢,他突然抓住我的手:「小弟,想看我们以前的照片吗?」
「啊?」
当年我们整天在一块儿,他每次踢球我都跟着,他们球队里有个小子是摄影狂,经常拿个相机晃来晃去,照片着
实不少,但是高一寒假从北京回来后,我把它们都毁了。
「你等等,我去拿。」
肖畅拿了两大本相册出来。
我知道该拒绝,心里却隐隐期待,幼年,童年,少年,长长的岁月在记忆里只剩下短暂的碎片,也许照片可以串
起那些遗忘的和不曾遗忘的美好回忆。
有一张十来个小朋友在舞台上表演,而我蹲在地上捡苹果的照片。我记得那次是校园中秋联欢会我们班出的节目
,每个小朋友都抱着一个大苹果载歌载舞,演到一半我的苹果掉了,我急忙去捡结果绊倒了别人,于是一个精心
策划的节目乱成一团,成了家长和老师的笑谈。那天肖畅是主持,他很快上台稳定住局面,把沮丧的我领到后台
,安慰我,拿月饼给我吃。现在想来他小小年纪就有大将风度,而我从小就只会乌龙。
还有一张我坐在足球上,他蹲在我前面说悄悄话的照片。那时他刚迷上足球,走到哪儿都带着,那天他把球交给
我保管,刚离开几步,柳克己就跑过来把我屁股下面的球一脚踢开,我摔了一跤,他第一次和柳克己打架。
还有一张他拉着我的手站在校门口的照片。那时小学毕业,我考上了他所在的中学,他兴致勃勃地带我去参观校
园。我抬头仰望学校的牌匾,他低头看着我,然后我接触到他的眼,第一次脸红心跳,其后很长的一段日子我不
敢看他的眼。
其实也有很多人不敢看他的眼睛,忘了是谁说过,当肖畅专注地看着一个人微笑的时候,恐怕没有人能不怦然心
动。
上百张照片一张一张翻过,每一张照片都是一个故事,宛如把过去重温了一遍,渐渐的胸中有一股热潮弥漫开来
,翻动相册的手微微颤抖了。
他伸臂抱住我,下颌放在我的肩头,温醇的声音浮动在耳边,是细细的回味。
像有什么东西咽住了喉咙,我说不出话,也笑不出来,几乎是仓皇的合上相册。
「我该走了,肖哥。」
他的手臂一紧,目光是难解的幽邃:「你……怕我什么?」
我摇摇头,看着他无声地恳求,请不要诱惑我,肖,你知道我对你没有免疫力。
「好吧。」他微微苦笑,松开手:「拿着你的证件。」
我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一件事:「肖哥,你认识范绰吗?也是北大的,和你一届,还当过学生会干部。」
「认识,小弟,你忘了,我也在学生会任过职。」
我苦笑,不是忘,而是那时不愿去知道,不过也应该能想到,肖畅从小学起就一直是班长,优秀学生干部当了十
年,到大学岂能沉寂。
「有什么事吗?」
「肖哥可能不知道,我和他是朋友。」
「我知道,很久以前就知道,」他叹了口气,轻轻抚了抚我的头发:「你在担心什么?」
很久以前,原来那几年他也曾关注我,似乎有一跟细细的针突然刺进心底最柔软的所在,我吸了口气。
「昨天……他曾经提起你,他和……石斌是哥们儿。」
「这样啊,」肖畅微笑着拍拍我的肩:「我明白了,放心吧。」
放心吧,简单的三个字他曾经对我说过不知多少次,以至于让我形成了条件反射,他的这三个字在我听来就变成
四个——高枕无忧。
我长舒了一口气,轻松地换上鞋,抬眼却对上他若有所思的目光。
「想什么呢,肖哥?」
他笑了笑:「我在想石斌是什么样的人,能让你这么紧张。」
「让我紧张的不是他是怎样的人,而是……」
……我爱他。
曾经用轻忽的态度对待这份感情,放下一个一个谎言,就连说这三个字都带着试探和自嘲。以为他更加轻忽,于
是一直以来斤斤计较,寸寸衡量,似乎比他多付出一分就吃了大亏,所以在洞悉了他的真诚后,我紧张,惶恐,
无地自容。
终于知道什么叫作茧自缚。
「而是什么?」
「而是怕他知道我是多么差劲的人,他会后悔曾经……」
心突然绷紧,直至无法呼吸,一双手放在我头上,修长的手指穿过我的发丝,轻轻一带,我的脸贴上了同样温暖
的光滑。
「你后悔了吗?在知道你爱的肖是个差劲的懦夫之后。」
我摇了摇头:「理由呢?给我一个理由好吗?」
曾经问了自己千百次,却仍是不得而知,不管什么原因,哪怕说厌倦了,哪怕说移情别恋,哪怕说不喜欢男人,
我都不会记恨,他选择的却是避而不见。
那时的我就象是一条被主人遗弃的小狗,没有人告诉它主人不会来了,任它在那里等,黑暗、寒冷、恐惧,直到
绝望,我宁愿要绝情也不要遗弃,肖,你知道吗?
「对不起,」他收紧手臂:「小弟,没有理由,只是突然间想逃,也不知道是想逃开你,还是自己,事后也曾经
找过无数的理由,却大多是为自己开脱。后来知道你考到北京,我曾经找了机会去看你,你长高了,也变了很多
,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你,可是你看到我连表情都没变一下,我想你没有认出我。也许是已经习惯了你爱慕的目
光,那时的感觉与其说惊愕,不如说痛苦。于是我继续为自己开脱,看看,当年无声无息地分别对了吧,你毕竟
太年轻,不过三年就把我忘了。」
「我没有忘记。」
我从外衣内侧的口袋里掏出眼镜,白白的镜片托在手上,反射微光,似淡淡的讥讽,我苦笑:「我想那时应该是
没有看见你,那三年我最大的变化就是这个。」
因为臭美,我不爱戴眼镜,偏偏度数不低,所以就在衣服口袋里放上一个,以备不时之需。
「我知道,」他亦苦笑:「两年后当你出现在足球场边看着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是啊,那天为了找他,我破例戴上了眼镜。
如果那次看到了他会是什么结果?旧情复燃还是如现在一般,我不知道。
是误会吗?应该算吧,但是这世上真的有单纯的误会吗?内因和外因哪一个更重要?
他沉默了一会儿,怅然开口:「那天当我回头,看到你披着夕阳的光晕,无声地坐在那里,才真正知道自己失去
了什么,荣辱与共,贫贱不移,我失去了最真挚的感情。」
「站在光亮的地方是看不见暗处的,反过来就清楚的多,这叫盲点。肖,这是自然现象,你没有错。」
我仍是受不了他的悲伤,自然地出言安慰。
他深深地看着我,手指划过我的脸,目光眷恋:「虽然从小看到大已经习惯了,我仍然要说你很漂亮。」
这是他第一次说我漂亮,我惊讶地抬眼,有些不好意思地嘟囔了一句:「这个词形容我不太好吧?能不能换一个
?」
他失笑,却不肯换,接着说:「也很温柔,很少有人能把内在的聪明洞察转化为外在的宽厚体贴,还有那份神秘
的忧郁气质,最能让人沉迷。知道吗?爱过你的人很难再爱上别人。」
被人夸奖的感觉真好,尤其这个人是生平最钦佩崇敬的人,可是最后一句却是我要说的啊。
曾经沧海难为水。
温柔潇洒,儒雅大度,即使在最落魄时也能冷静自持,宠辱不惊,还有俊朗的面容,深邃的目光,迷人的笑容,
什么人能逃过这样的魅力?所以我对吴迪总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怜悯。
当然这句话我不会说,我说的是:「真挚的感情并非独我才有,恐怕是肖哥不再相信别人。」
「也许,」他点头,轻叹:「不甘心啊,再也找不到一个比你更了解我的人了。」
这句话出口,我知道他准备放弃了,虽然是我盼望的,心头仍掠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我也一样啊,肖。」
他目光一闪,俊朗的面庞缓缓贴近,温热的气息停在我唇边,轻问:「可以吗?」
我主动亲吻了他,他的嘴唇很软,气息很清。
我忆起了第一次吻他的情形,那次也是我主动,但是从来没有接过吻的我只会用嘴唇贴着他,等了一会儿,他笑
了,用舌头舔过我的唇,我一紧张咬破了他……
点点怀念,丝丝甜蜜,淡淡苦涩交织着,渐渐平息。
他抬头,含笑揉我的头:「意乱情迷了,嗯?」
我皱了皱鼻子:「说实话,太了解也挺恐怖的,什么念头都不敢动,就怕会……」
我一边说笑一边拉开门,却一下子愣住。
门口站立的是面色苍白的吴迪,再往后是表情古怪的柳克己。糟,刚才站在门口说了太久的话,也不知他们听了
多少?只怪我们太专心,竟没有听到有人来。
一双手从后面扶助我的肩,把我拉到一边让开门口,温和而平静的声音道:「小弟你先回去,我不送你了。」
「小林,我想和你单独说几句话,可以吗?」
吴迪和我说话,眼睛却看着肖畅,肖畅叹了口气:「我们的事他什么也不知道,你还是问我比较明白。」
我看到吴迪的脸色更白了,女人总是心肠软,而男人一旦没了感情,是不会顾虑什么的,肖畅从来不是优柔寡断
的人,他看起来温柔,却最是拿得起放得下。
「我们有什么事?我不过是你玩弄的对象,哈哈,当年我痛苦得不得了,你却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分手,说是为我
好,从此远走天涯,这么多年我心存愧疚,一直觉得对不起你,我真傻,你说你了解我的苦衷,说不怪我的时候
,我还感激涕零,为你赴汤蹈火都心甘情愿,从前是欺骗,现在是利用,肖畅,你不觉得问心有愧吗?」
肖畅淡淡说:「进来吧,别站在门口。」
※ ※ ※
我没走,一来那两个人不让,二来这种尴尬的场面不想放肖畅一个人面对。
肖畅把吴迪让到里面说话,声音还是清晰地传来,我知道他并不怕我们听见,只是不想让吴迪找我的麻烦。
当一切责问都被轻描淡写地化解后,吴迪哭了,撕心裂肺,肖畅却没有了声息。
没办法,自古情字最伤人,有或没有,多或少,都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
桌上的相册还没收,柳克己一边翻看一边啧啧称奇:「以前怎么没看出来,顾叔叔要是知道非气坏了不可,还有
林阿姨……」
似对里面的冲突一点也不关心。
「柳哥,」我拦过他的话:「你们怎么会来?」
「别提了,昨天跟一小妞儿闹翻了,谁知道她还挺辣,居然闹到我家里,你也知道我家老爷子的脾气,不得以我
只好请吴迪出来帮忙,她本来不愿意,后来我就说那个小妞儿是肖畅介绍给我的,她突然就高兴了,非要我来和
肖畅说明,我跟她啥感情没有,啥关系没有,没想到,嘿嘿……」
我想起昨天那个与母亲有几分相似的女孩儿,一时激愤才有今天,自作孽,不可活,我暗自苦笑。
「你骗她的吧,肖哥怎么可能给你介绍女人?」
柳克己大笑:「别把肖畅想得那么好,他有求于我,当然要想办法讨好我。何况除了他,谁能知道我的口味?」
口味,我暗自叹气:「肖哥为什么求你?」
「不止求我,没听见刚才吴迪说肖畅利用她?他想借助我在军方的熟人把肖叔叔提前弄出来,再借吴迪在地方上
的人脉把他送出国去,你知道肖叔叔的事儿,弄出来还不算难,想出国定居恐怕不容易,嘿嘿,现在吴迪不肯帮
忙更是势比登天了。不过……」
他话锋一转:「如果你答应我一件事,我也可以帮忙。」
我淡淡地笑:「这么多年了柳哥还没死心,我妈不会喜欢你的。」
尴尬在脸上一闪,他却毫不气馁,凑近我说:「那么你呢?」
「可以肯定,我不会。」
「为什么?」他不服气地挑眉:「你喜欢过肖畅,就是能接受男人,为什么不能喜欢我?我哪点不如他?」
「不是这个问题。」
除了对我母亲盲目的迷恋,这个人大概没有真正动过情,虽然可能有过很多女人。
我好笑地看着他:「为什么不问问自己能不能接受男人?」
我把接受两个字咬得很重,他疑惑地瞪大眼,我缓慢而清晰地说:「要知道我从来不接受男人。」
「难道肖畅……」
他终于明白,吃惊得看了看里屋紧闭的房门,又看看我:「怎么可能?」
对不起,肖,我用力忍住笑:「是说我的事,不要扯到肖哥头上。」
其实我想隔着门板大声问肖畅一句,肖哥,当初是不是你接受了我,如无意外他会说是,那么柳克己的脸色肯定
更好看,可惜,还是不忍心拿肖开玩笑。
「你——」
看出来柳克己真的为难了,肖畅出来的时候他还没能下决心。
「克己,一会儿送吴迪回去,记得帮我锁上门,我先送小弟走。」
还好肖畅没有发现柳克己看他的目光怪怪的。
我随着他出来,坐到车上才笑出声,肖畅问我笑什么,我哪里肯说,含糊地蒙过去,他也不追问,只说:「依赖
我的小弟也长大了,看来你挺能对付他的,我白操心了。」
十年了,我当然会长大。
其实,这些年没少受过骚扰,男人女人都有,还包括觊觎石斌的女人,可是那个神经比电线杆子还粗的人一概不
知,都是我一个人应付,这么多年下来,对付那些不相干却心怀叵测的人,我向来游刃有余。
「肖哥,你为什么介绍女孩儿给他?」
肖畅笑而不答,他当然不会真地去讨好柳克己,恐怕是找人绊住他,省得他骚扰我。
「肖哥,」我咬了咬下唇:「肖叔叔的事……」
他停下车,转头看我:「别介意,这件事本来就没多大希望,我也是临时起意,其实爸能出来我们全家就满足了
。」
「嗯,」我点头:「其实没有必要去国外,散心的话可以去我家,我爸一下棋就提起肖叔叔。」
「好啊,我也想林阿姨做的菜。」
「哈哈,」我笑:「你去了,我妈肯定乐意下厨,要是让柳克己知道,还不嫉妒死。」
知道自己意志薄弱,面对他的温柔我还真怕会把持不住,一直小心翼翼的,至此才真正放松。
第九章
出来才发现已经到了中午,在外面简单吃过饭,肖畅送我回来,他让我不要担心,柳克己和吴迪哪边他会处理,
我当然放心,他办事从来没有不牢靠的。
电梯的门光亮如镜,我定睛审视里面的自己,想起肖畅说我漂亮的情形,心中不无得意,我承认我虚荣而自恋,
也并不以此为耻。
不知道夸石斌漂亮会怎么样?我对这镜子里的自己挤了挤眼,也许等他晚上回来可以试试,嘿嘿,肯定很有看头
。
想到这儿,我几乎迫不及待了,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让他早点回来呢?开门的时候脑子里闪过这样的念头,立即
兴奋地盘算该找什么理由让他回来。
装病,不好,他会拉我去医院;说有事告诉他,不行,他认真起来没完没了;那么——就说想他了,他一高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