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玻璃杯上的残留指纹,直生已经不只一两次被要求将杯子全部重新擦洗。
在新学校的适应上就轻松多了,原本直生的个性就很开朗不怕生,因此很快就结交了一群如同死党的同学。
就这样,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就在忙碌中过去了。
上学、打工,回来累了倒头就睡。
凛一郎和如月每天好像也都很忙,因此家里通常只有他和道代两人一起用餐,这对一直和母亲相依为命的直生来
说,反而感到很亲切。虽然道代的年纪和母亲有些差距,但沈稳的京都腔以及气质,还是让直生经常想起母亲。
后来,他又知道了另一件事——
那就是,凛一郎其实是令人束手无策的猎艳狂。
虽然凛一郎工作起来非常认真,但也玩得比一般人更疯。
他不仅到花街玩乐,也和祇园其它俱乐部、招待所或风月场所的女人到处游玩。
「凛一郎少爷的花心就像不治之症一样。」
如也那如同铁面具般的表情难得垮下,对于他的反应,直生觉得相当能够体谅。
凛一郎也常带女人到直生打工的店吃饭,而且每次带去的女人都不一样。
有些是衣着华丽、浓妆艳抹,有些则是年幼的清纯少女,还有比凛一郎年长许多的和服仕女,以及身穿套装的上
班族女郎。
对躲在厨房角落偷看的直生,店长经常笑着告诉他今天来的女人是谁。
到目前为止,直生知道的有:祇园一流俱乐部的女服务生与妈妈桑、花街的艺妓舞妓、工作上往来的女强人以及
不知道在哪里认识的女大学生。
那些女人的年龄、工作甚至类型都没有一贯性,唯一的相同——他们都是「女人」。
只要在餐厅看到直生,凛一郎一定会把他叫到自己那桌去,然后将他介绍给那些女人认识。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凛一郎,每次介绍直生的版本都不同——和我住在一起的朋友、我的弟弟、我最疼爱
的孩子、远方亲戚、我的恋人、我的爱人等,最过分的一次,竟然说直生是他的私生子。
刚开始时,直生还会铁青着脸连连否认凛一郎的胡说八道,到了后来,也许是世面见得光了,不管凛一郎再怎么
信口开河,他都陪着笑说「是是是」。
反正……应该只有笨蛋才会相信凛一郎说的话吧!
今天凛一郎带来的,是不久前在路上认识的艺妓,名叫雏乃。
当直生在餐厅入口接过一位客人递来的上衣,正要把衣服寄放到置物柜时,突然被叫住。
「原来你在这里工作啊!」
因为她没有穿和服也没有化妆,所以直生花了一点时间才认出眼前的美人和先前的艺妓是同一个人。
跟在雏乃后面走进店里的凛一郎,看到直生后笑了笑,很快就往店内的桌位走去。
餐厅里虽然还有其它的客人,但还是以凛一郎和雏乃这对最为引人注目。
「这孩子啊,是我的爱人!可爱吧?」
听到凛一郎对自己的介绍后,直生不禁夸张地叹口气。
胡说八道总也该有个限度吧!才不过一个月而已,凛一郎就已经忘记他们第一次相遇时的情况了吗?
「真服了你,先前我们就在路边见过了,那时你不是介绍说他是同居的孩子?」
雏乃含笑说着。
凛一郎则是耸耸肩笑道:「是这样吗?」
「你已经由同居人升格为爱人了呀?」
「是是是。」
看到脸上表情明显对这种胡说八道已经相当厌烦的直生,雏乃又笑了。
看来雏乃应该是非常了解凛一郎乱七八糟的个性,因此对他的随口胡诌既不生气也不认真看待。
简短打过招呼后,直生再度回到厨房。
姑且不管什么升格为爱人的胡说八道,直生在餐厅的地位倒确实有点升级了。
最近他已由厨房打杂晋级到可以帮客人寄放上衣、削马铃薯皮、摆放餐具等,所以他根本没有站着陪某人聊天的
时间。
现在,如果他不赶快把马铃薯皮削好,厨师的马铃薯烤饼就没办法上桌了。
坐在厨房角落,直生一边和面前成桶的马铃薯搏斗,一边情不自禁地想起凛一郎与雏乃要好的样子。
凛一郎虽然每次都以那种方式带女人出来玩,但是接二连三地带同一个女人则相当罕见,虽然表面上看来和以前
没什么不同,但直生就是觉得凛一郎在雏乃面前表现的特别轻松自在。
直生和凛一郎自从河边散步之后就各忙各的,连说话的空闲都没有。这期间虽然凛一郎也曾喝了酒,跑到直生房
间里,但是当醉鬼遇上睡鬼,结果当然也不会发生什么可歌可泣的事情。
就算被他拥抱、被他亲吻,但他真真假假的行为模式还是没有变,同时也没有更进一步的行动。
或许就像如月所说的,凛一郎对他只是一时兴起而已。
就算只是这样,直生还是没来由地感到生气。
随他高兴地任意调戏、玩弄,连初吻都被夺走,他就算生气也不过份吧?
自己愤怒的原因难道是因为看到凛一郎和雏乃两人要好吗?
当直生想到这里时,竟不知不觉开始以平时三倍快的速度削着马铃薯。
削马铃薯皮的刀因为每天磨,所以真的很利。尽管直生的手不算灵巧,凭借刀子的锋利,他也能够以傲人的速度
削好马铃薯的皮。
「凛一郎是大骗子、变态狂、大色狼——!」
配合手的动作,直生小声地在嘴里念念有辞,把所有他想得到的骂人的话都一个接着一个骂出来。
眼看水桶里削好的马铃薯愈来愈多……
「你妈妈是凸肚脐——」
「谁妈妈是凸肚脐啊?」
出奇不意由头上传来的声音让直生倏地抬起头,但因为手里的动作没有及时停下,所以菜刀立刻切到他的左手拇
指。
「——!」
虽然忍住了疼痛的哀叫,但菜刀落在地上的声音还是吸引了厨房所有人的注意。
「对不起,因为我突然叫了他一声。」
赶忙对其他人道歉、拿着纸巾蹲下来的正是凛一郎本人。
「你干嘛进来?」
「笨蛋,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伤口深不深?」
也不管西装是否会弄脏,凛一郎直接跪在厨房的地板上,抓起直生的手,将伤口压在唇上。
凛一郎突然的举动,直生只有楞楞地看着,当他开始感受到指尖传来的疼痛时,脸上的潮红也同时扩散到耳边。
他赶忙挣扎着想把手抽回来。
「好痛……没关系,只是稍微切到手而已。」
「流了这么多血,不会没关系吧?」
他抓住直生的手,用干净的厨房纸巾把渗出的血再度擦干净。
四周围集中在两人身上的目光,让直生更加感到不自在,他做出别扭的表情将眼睛由凛一郎身上移开。
用其它员工拿来的急救箱做过消毒、包扎等简单处置之后,凛一郎才终于放心地吐了口气。
「原本只是想稍微吓你一下的,真是对不起。」
「算了,没什么大不了的,都是你太紧张了。」
「不管是紧张还是怎样,你就是受伤了啊!今天先回去吧,我去跟店长说。」
「我都已经说没问题了——」
不顾直生的制止,凛一郎站起身叫一个店员去找店长来。
「如月在车上等,你就让他送一下好了,我必须送雏乃回去才行。」
他把很想再说些什么的直生拉着站起来,往门口的方向带。
「对不起,直生……我原来真的只想稍微吓吓你而已。」
把直生送到在停车场等待的如月那里,凛一郎又重复了一次。最后,他又深深地看了直生手行的绷带一眼才转身
回到店里去。
「伤口,痛吗?」
看到直生一直盯着绷带看,如月关心地开口问道。
直生抬起脸摇摇头,然后似乎要证明给他看一般,对他晃了晃手掌。
「没关系的……啊……痛……」
因为力量没掌握好,手摇得太大力,一阵疼痛让他不禁叫出声来。
如月的手依旧放在方向盘上,只把视线转过去看着,无奈地叹口气。
「回去之后再重新包扎一下比较好,如果太痛的话就要送到医院去。」
「没事,真的只是稍微切到一下手而已。」
尽管手上一阵阵疼痛袭来,直生还是强言欢笑。
直生的手指因为切到的面积比较大,所以血流了很多,但还好伤口不深,虽然之后会有一段时间做事不方便,但
幸好切到的是左手,也算不幸中的大幸。
听到直生说伤口没事后,如月就把眼睛转回正面。
直生从旁边看着他的侧脸,好几次想说话,但都不知道要如何开口,一直到最后才终于下定了决心。
「那个叫雏乃的人……和凛一郎少爷很好吗?」
这一个月以来,他当然没办法得知凛一郎所有的活动,因为他出现在直生工作的餐厅,也差不多每个礼拜一次而
已。
但直生就是觉得凛一郎对雏乃和对其他女人不太一样,虽然只是猜测,但他相信自己的感觉没错。
「你在意吗?」
「也不全是这样……她是艺妓吧,我们之前曾经见过。」
看了直生一眼,如月以没有抑扬顿挫的语调继续说着。
「据我所知,雏乃是祇园里属一属二的红牌。她和凛一郎少爷已经来往很久了,所以应该是很特别的存在。」
「特别……」
他以如月听不到的声音小声地自言自语,接下来又开口问。
「既然雏乃是特别的,那凛一郎少爷为什么还找其它女人……那个……或是对其他男人出手?」
听到这样直接的说法,如月的眉毛还是一动也不动。他点头道:
「我对凛一郎少爷的兴趣以及喜好也无法完全理解,但是他确实到处找女人玩,相信你也很清楚才是。」
像要制止直生继续这个话题般,如月严厉地看了直生一眼。
「我知道你很在意,但请不要把这些话告诉其它人。」
如月的话让欲言又止的直生吞下还想说的话,他将目光由如月身上移开,再度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这是原本意料中的答案。
凛一郎在雏乃面前显得特别轻松自在,主要是建立在长久交往的基础上啊!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不管是在哪里认识,年纪相近的男女彼此吸引,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啊!
就算是凛一郎和雏乃也没有例外,更何况他们两人看起来那么登对。
就像如月说的,玩弄自己和其它女人,只是凛一郎的坏习惯,对他来说,雏乃还是最特别的。
自己在凛一郎的心中难道没有一丝丝的重要性吗?直生认为,尽管对凛一郎没有恋爱的感觉,但自己也不是凛一
郎打发时间的玩具。
因为一时高兴便将无依无靠的直生叫到京都来,还把他当成女孩一样玩弄。
凛一郎就是这样的人。 棋
「我对凛一郎少爷的反复无常也很困扰。」
如月补充似地。
「如果你想回东京去,我也会帮你做好准备。」
意想不到的提议让直生霎时哑口无言,只能以惊讶的表情望着如月侧脸。
「就像我最初告诉你的一样,将你找到这里来的是凛一郎少爷,但如果你想回东京的话,我会为你做好准备,生
活费也不是问题。只要你说一声,到你成年为止的一切花费,凛一郎都会负责到底。」
如月说来像是理所当然的话,直生只是茫然听着。
他也知道自己对花邑家来说没有一点用处,但这样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还是让他感到很不是滋味。
「这样……简直把人当物品般……」
虽然心里很清楚自己没有说话的立场,可是直生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
「如果这么说让你觉得不愉快,那么我很抱歉,但希望你早点做决定也是为你好。你可以考虑换到有提供住宿的
学校,比起在这里一边打工一边上学,那样可能还比较能够专心读书。」
如月的建议十分合理,但却一点也没有考虑到直生的感觉。
在京都生活的这一个月以来,直生非常努力地适应着这里的环境——在新学校交新朋友,在打工的地方慢慢获得
了一些的肯定:对于和母亲有某种程度神似的道代,他开始觉得如同远方亲戚般的亲切:休假时,他也抽空到京
都市走走,参观母亲年轻时曾经住过的街道。
如果把这些告诉如月,他或许会笑着说:朋友再交就好,打工的机会可以在东京重找,想见道代也可以随时见到
。
「……请让我再考虑看看好吗?」
直生只能这样回答。
「当然,让你继续留在京都也不是不行,你可以选择去住你想去的地方,凛一郎少爷虽然是那样的人,但还是会
付应尽的责任,所以请你放心。」
如月或许是想要叫他安心,但这些话在直生听来,就好像是说:「你想怎样都没关系。」
是呀……对于花邑家来说,他的存在本来就不算什么。
直生不禁又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如月告诉他的话。
「他是个反复无常的人,常让周遭的人觉得困扰。」
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他的胸口。
高兴便把他叫来,玩腻了就丢在一边,这样一个反复无常的人,迟早有一天会觉得厌烦而把他送走吧!
不知为何,窗外那些刚开始习惯了的街景看起来有些哀伤,他似乎已经被京都的街道给拒绝了。
他还是拒绝了如月要帮忙换绷带的提议,尽管知道自己只是在闹别扭,直生还是提起了急救箱回到自己房间。
解开绷带后,在左手拇指根部,一道长约三公分的锐利伤口所渗出的血,依旧在药布上扩张。
伤口应该已经不痛了,对从小好动的直生来说,这种程度的伤口可说像家常便饭一样,所以凛一郎看到血就慌慌
张张的样子,在他看来真有点怪异可笑。
现在让他莫名地想哭的,绝对不是伤口的疼痛。
那是胸口的疼痛,让他产生了伤口还在痛的错觉。
可是他害怕悲伤,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脆弱,因此他告诉自己,想哭是因为伤口实在太痛的缘故。
坐在地板上,直生粗暴地把沾血的药布撕掉,从急救箱取出消毒水的瓶子。当他将蓝色塑料瓶里的药水涂在伤口
上时,一阵烧灼般的疼痛传遍全身。
「……痛……」
不敢叫得太大声,直生压抑自己的声音,在地板上踢着两脚翻滚。尽管紧咬下唇忍耐着消毒水的刺痛,喉咙深处
还是流泻出喘息般的悲鸣。
眼角含泪的他在伤口上频频呼呼地吹气,然后用力摇头,好像这样就可以把疼痛摇掉一样。
宽敞的花邑主屋里,现在只有直生一个人。
如月和道代待在较远的别院,凛一郎还没有回来,其实根本没有压抑声音的必要。
没有人在……
想到这里,一阵孤独感让他的眼泪不自觉地连串滴落,疼痛的究竟是伤口还是胸口,直生已经没有心思去分辨。
眼泪一旦开始流,就好像被打开的水龙头再也关不上一样,因为没有人在自己身边,所以似乎连忍耐的力量也都
失去了。
直生任眼泪尽情地奔流,最后甚至像小孩般放声大哭。
就连母亲去世的时候,他可能也没哭得这么凶吧?哭着哭着,他竟有点搞不清楚到底是为了什么哭。
被凛一郎当成物品般对待?伤口的疼痛?对花邑家而言自己是不必要的存在?好像全部都是。
像孩子般大声的呜咽,用力抽鼻子啜泣,眼泪一滴接着一滴。
直生放开胸怀大哭。
「——我讨厌京都、花邑家、凛一郎、如月!我都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