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君入瓮——孟张
孟张  发于:2011年07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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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觥闻言一凛,思至每日每日庄中诸人的争吵,心下一凉。

伦一接着道:"我于伦山一派并无执着,只是不想多造损伤。当年对魔教一役,两派已经死了太多人,活下来之

人本已不易,为何还要互相残杀?"

越觥垂首,咬牙:

"那两派自古以来的仇恨又该如何?"

伦一轻笑,道:

"明日之后,伦山派将不复存在。"

越觥闻言剧震。

伦一笑道:"来此之前,我已解散了伦山派的所有高层。明日江湖便会有传言,说伦一暴毙,门人争夺掌门之位

,内讧阋墙,阖派覆灭--如此,你可满意?"

越觥震惊之下张口结舌。

"为什么?"

"伦山派在世一天,与越家庄的争斗就不会停止。当年两派鹬蚌相争,得利的便是北方的魔教,和南方的中原武

林;如今两派再斗,必然两败俱伤,与其到时灭门,不如此时散了。"

伦一伤重,面色发青,神态却兀自平和,天大之事淡然道来。

越觥心中纷乱,不知该作何反应,良久,问道:

"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前来让我复仇?"

伦一又是微微一笑,道:

"六年前我身受重伤,如今病体支离,来日无多。此生唯一憾事,便是违德刑你。如今你一报还一报,我便是将

来死了,也走得自在。"

越觥向伦一看去。伦一神色淡定,于其目光不避不让,目中澄清一片,只如古井,未有丝毫波澜。未知缘何,越

觥复又恍惚。

伦一伤重,越家庄此时并无大夫,越觥叫人请了桃城中的名医。

大夫瞧了伦一之伤,摇头叹气,说剑伤深入脏腑,恐难医治,纵是一时不死,也拖不过半月。

越觥还欲再寻名医,伦一只道不用。

那大夫长叹不止,开了一堆止痛提气的药便走了。

当晚伦一伤处恶化,高热不退,颜面烧得通红,却依旧神志清明。

越觥心下矛盾,不知该盼着伦一伤重死去,还是盼着他好转伤愈。

第二日晨间,伦一热度终于退下,此后伤势渐渐好转。

因伤及内腹之故,初时伦一尝呕血,其后亦渐愈。

越觥不觉渐感沉重,伦一若是就这么死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如今他伤势痊愈,接下去的,便是越觥的报复。

伦一养伤期间,越觥并未得闲,按照伦一所授之法,一步步于越家庄内部整理了起来。

待得伦一伤愈,越家庄诸事亦安顿妥当,越觥连庄主之位之继承人选也选定了。

期间龚平几次来信,越觥气他隐瞒与伦一相识之事,赌气不回信,心中却愈来愈思念龚平。

四下无人之时,越觥总是想起龚平。

越觥不停地问自己,伦一之仇究竟要不要报。

遇到龚平之前,是妹妹的被污,坚定了他复仇的信念,遇到龚平之后,龚平的话便成了他的信念。

北上之前,越觥不知道龚平于自己有何影响,归家之后,他才明白,龚平之于他,早已不仅仅是心之所系、情之

所终那样简单而已了。

是以龚平瞒他事情,他会反应巨大。

越家庄之事几已了结,剩下的便只剩伦一之仇。

越觥正踌躇,伦一先起了话头:

"既然越家庄之事已了,我们的恩怨也尽快了结吧。"

越觥气闷,没见过被复仇的比复仇的还急的,一时无语。

伦一却又道:"你尽快复了仇,我也好了却心事。"

越觥登时怒起:好,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此人囚我刑我,把我鞭得体无完肤,震断了我全身骨头,如今我要一点不差的还给他,你们说该是不该?"

伦一伤势已愈,当日是自己跟着越觥走进囚室的。

囚室内阴冷潮湿,当中摆满了刑具,虽已长久未用,却没多少灰尘。与六年前相似的场景让越觥乱了心神。

越觥找来了几个忠厚老实的心腹庄众,简略地将六年前之事说了,只引去了伦一身份和越昆吾为人所污一节。闻

者无不怒发冲冠,齐声高喊着要伦一血债血偿。

伦一微微一笑,一声不吱。

越觥看着庄众将伦一架上木桩,一咬牙,高声道:"给我打!"说完转身大步向外走去。

执鞭之人甩了一个鞭哨,啪的一声传来,越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与伦一四目相接,越觥只觉浑身一震。

再回神伦一已低垂双目。越觥不及细想伦一的眼神,他再也忍受不了囚室内的气氛,回身快步走出,再不回头。

第二日再去囚室,甫一进去,便觉满室的血腥味。越觥想起了六年之前,眼前一片赤红。

越觥咬紧牙关,攥紧拳头,快步走进囚室。一阵阴风吹过,背后一片冰凉,不知何时,竟出了一身的冷汗。

进得囚室,只见伦一钉于木架之上,旁边两个越家庄之人,席地而坐正在喝水,见越觥近来,忙站起来,齐声道

:"少主!"

越觥认得这两人,一人名叫越忠,另一人名叫越义。

伦一双目紧闭,越觥以为他昏死了过去。实则伦一醒着,听闻人声,强睁开眼睛,见是越觥,复又闭上双眼。

那一眼只看得越觥浑身打了个冷战--越觥不敢相信,一夜酷刑,伦一的眼神依然清明澄澈,便如昨日他离去前最

后见到的那一眼。

越觥脑中乱作一团,六年前伦一的声音与六年后龚平章潭的声音不停的响起:

"越少侠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我们伦山派也算是明门正派,怎么会难为少侠你?"六年前伦一说。

"子聆又怎知,在下身历此事,不是为人 ‘平'以相待之果?"六年后龚平说。

"伦山派上下没几个活人了--你还要找谁报仇!"半年前章潭说。

伦一还说:"仔细了抽,别叫越家庄的人小看了伦山派。"

龚平又说:"他对你做过什么,你便回他什么,他咎由自取,也怨不了旁人。"

"你尽管来复仇,是我欠你的。"

"那就去复仇。"

......

越觥已经分不清楚脑中响起的话语是谁说的。

这就是复仇吗?这就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吗?这之后他就可以重新开始了吗?

越觥突然异常地想见龚平,归心似箭,想回到龚平身边。

他怔怔地站在伦一面前。眼前之人究竟是他刑囚的伦一,还是伦一刑讯的自己?

面前伦一的胸前红红白白,红的是翻起的血肉,白的却是森森肋骨;烂成破布的衣服垂在腰上,一些碎布还与血

肉缠在一起;手臂和腿上也早已没了衣物,腿上大片青紫红肿,手上更是从腕上便血肉模糊。

越觥眼前仿佛又见了那两个大大的火炉、摆成一桌的各种刑具。

"你们......你们用了什么刑?"

"一切照少主的吩咐,兄弟们先是鞭了他几个时辰,又砸断了他十根手指,杂种受不住,吐了几次血,我们看差

不多了,就打断了他的两条腿,之前越仁用了九龙金鞭,肋骨这会儿也断得差不多了,我们正准备去请少主您呢

,少主既来了,一切听少主安排。"

越觥木然看向伦一,眼前一片血红,忘掉了多年的疼痛仿佛重回了身上,浑身忍不住颤抖,脑中纷乱,不知如何

是好。

恍惚间仿佛一个声音:

"然后了却前缘,重新开始"

"子聆,我喜欢你"

是龚平,龚平略显中气不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越觥心中烦乱终于渐渐平息。

"伦一,当年你鞭我一日、折我双腿,毁我十指,断我肋骨,如今我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你需怨不得我。"

说完回身对越忠道:"放他下来。"

越忠越义二人得令,拔掉了伦一腕上长钉。伦一竟还有力气站立,双臂软软垂在身边,靠在身后木架上,人却并

不倒下。越忠见状,上前一脚踹在伦一骨折之处。伦一终于站立不稳,一跤摔倒,浑身断骨撞在地上,一张嘴就

是一口血吐了出来,接着又吐了几口血,岔了气咳嗽了起来。咳嗽震荡断骨相错,血肉摩擦地上砂石,伦一却仍

清醒着,剧痛之下只是痉挛。

越觥别过脸去不忍再看,够了,他当年受的刑,也不过如此,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只剩下越昆吾之仇。越觥屏

退旁人,蹲在伦一身前道:

"伦一,当年你囚我刑我、辱我姊妹,就应该知道这么一天。"

伦一渐渐止了咳,费力地仰起头,坦然直视越觥,声音极低、极慢地道:"我说过,这是我欠你的。"

越觥看着伦一依旧清明的眼睛,想到妹妹,硬下心肠道:

"你让人侮辱我妹妹,你没有妹妹,此仇只得报在你身上。我不知道这个仇应该怎么报,却不能不报。我只要你

一对眼睛,你服是不服?"

伦一无力答话,扯了一下嘴角,闭上了双眼。

越觥隐约觉得伦一是在笑,心中茫然;他拿出药物,伦一双眼闭合,无处可涂,只得道:"你......睁开眼睛。"

伦一又笑了一下,缓缓睁开双眼,越觥不敢看去,胡乱将药物洒在伦一眼前,眼角只见伦一颤了一下,再无响动

那药乃是剧毒之物,直接入眼,伦一这双眼睛已是废了。

至此,他与越觥之仇,算是真正了结了。

越觥定神,低声道:

"你我冤仇已了,当年你也算尽力医治我,要我为你找大夫吗?"

伦一的声音有低弱了几分,却兀自清晰:

"麻烦你送我回伦山。"

桃城到伦山寻常要走三天,越觥怕马车摇晃之下伦一剧痛难忍,要马车慢慢行进,

马车行进甚缓,绕是如此,伦一仍是抗不住,发起高热,不住吐血。

越觥思至当年,却想不起如何下了江南。

眼见伦一如此形状,越觥整日地恍惚--伦一之前已为他一剑刺中濒死,伤势方愈又为他酷刑相待,如今重伤如斯

仍未有怨怼之意,这到底是如何的情景?

心中偶尔闪过疑惑,伦一与他的仇怨,值得他如此待伦一吗?每每刚刚思及,便心中恐惧不能自已,连忙转开思

绪。

伦山即将到达,越觥再忍不住,张口问道:

"伦山派......今后将如何?"

伦一依旧发着高热,面颊通红,额头泛着黑青,只有精神尚好,轻道:

"哪里还有伦山派。"

越觥怔忡。

"那......你今后又当如何?"

伦一一笑:

"有伦山派,才有‘伦一',如今江湖上已没了伦山派,自然亦无‘伦一'。何况,‘我'早就死了。"

伦一顿了顿,又道:"我做了十几年的‘伦一',往后,也想做一下我自己。"

越觥忽然觉得眼眶狂发热,眼中模糊,仿佛龚平立于眼前--他多希望那不是幻影!压抑了许久的思念喷薄而出,

他不要再做越觥,他想做回明州龚府里那个徒有虚名的起居监察、陈子聆!

龚平的话依稀响起:"回来重新开始。"

伦一之仇已报,越家庄亦有了交待,这几日间,越觥却一直彷徨(鲁迅>_<):没了仇恨、没了越家庄,越觥到

底是谁?谁,又是越觥?

如今听闻伦一之言,越觥忽然什么都不想了,去他的越家庄,去他的伦山派,他什么人都不是,他只是明州的那

个陈子聆!

伦一一口气说了太多话,气息不调,微微喘息,不小心岔了气,开始咳嗽,初时只是低咳,后来渐止不住。伦一

受鞭之时伤了内腑,肺上有伤,气息不调便易咳嗽。震荡之下,断骨挫磨,额间已是冷汗涔涔。

越觥见了,只觉心寒。伦一此次伤势之剧,能拖到伦山都是奇迹。越觥未曾想到庄中人下手竟会如此狠辣,转念

思至自己当日所受之苦,狠下心肠不动恻隐之心。

马车行了七日,伦一一日日出气愈多入气愈少,三人终于到了伦山。

伦一气息微弱,勉力微笑道谢,越觥悔意愈甚,不敢承受,敲响山门后慌忙躲开,眼见伦山门人将伦一接进才悄

悄离去。

越觥等不及回越家庄,策马直奔冀州城。

进得冀州城,遍寻不着"龚府",问向城中之人,都说没有一个"龚府"。

越觥惊异,想了想又问人城中最好的大夫在何处,果然有人答:"狄府的孙大夫。"

于是恍然,问明了狄府道路,策马而去。

到得狄府门前,越觥复又惴惴,脑中诸多思绪乱作一团。

为何龚平住在狄沛家中,却不告知与他?

踌躇良久,方叩响了铺首。

应门的竟是狄夫人钱绿釉。

见是越觥,钱绿釉了然一笑。请越觥进府,看座奉茶,待得坐定,歉然道:

"子聆,子直现下不在此处。"

越觥脑中一阵恍惚。

钱绿釉续道:

"上月子直毒伤复发,此次毒发来势汹汹,伯恕气急,半个月前带着子直向西寻他师傅去了。"

毒发了?怎么会?想到龚平毒发时的情景,越觥一阵心慌,不觉间微微颤抖起来。

钱绿釉见状忙道:

"子聆你放心,伯恕师尊乃是神医中的神医,定可以解子直之毒。"

越觥垂首,良久方道:

"他......状况很不好吗?"

钱绿釉见越觥欲言又止的表情,噗哧一笑,随即思觉不妥,轻咳一下道:

"并不很糟,更糟的时候都过来了。子聆莫要担心。"

越觥闻言轻轻点了点头,满腔心绪份乱如麻,种种疑虑、委屈并着担心,拧得心头酸疼。"子直让你在这里等他

。"半晌,钱绿釉又道。

越觥复点了点头,鼻尖忽然泛酸,眼前莫名地模糊了,忙低下头,拿起茶碗装作喝茶。茶碗中澄清的茶水泛起了

涟漪,本该是甘甜的茶带了苦涩。

钱绿釉只做没看见,淡淡一笑。

在狄府等待的日子很是无聊,每日间除了睡觉就只有三餐,越觥想找点事做,全然无从下手。

某日越觥发现狄沛居然跟他一样,无聊地在花园里发呆,于是冲着狄沛笑一下,坐在一旁两人一起发呆。

"绿釉很能干吧?"狄沛满含骄傲。

"嗯。"越觥如实作答。

狄府下人不多,大小事宜全部由钱绿釉负责。谈笑间将诺大一个宅子,打理得井井有条,于狄沛的起居饮食更是

亲力亲为,全不由别人插手。饶是如此,每日仍是不慌不忙,更时常有余裕陪狄沛下几盘棋。

"小的时候就是这样,明明是绿釉年纪最小,我们几个却都要听她的。"狄沛语气微含赌气。

越觥听得有些走神,眼神呆滞地望着也开始神情木然的狄沛。

"就只有子直,"狄沛忽然咧嘴一笑,"谁都不敢对绿釉说不,说了绿釉用眼睛就可以把人活剜了。只有子

直......子直每次都不说‘不',就只说--"

"我们下一盘再决定,"忽然一个声音传来,越觥回神,眼见狄氏夫妻笑着一起道:

"谁赢了谁说了算!"

说完二人抚掌大笑。

越觥恍惚,眼前仿佛浮现了龚平浅笑而言的模样,不知怎的,心头似有一股暖流,越觥不禁微微湿了眼眶。

自那日起,与狄沛闲谈之时,越觥总是有意无意地将话题引到龚平幼时之事。狄沛亦对那段日子颇为怀念,因失

了几年的记忆,剩下的记忆更加清晰,越觥提起,他便一件一件将幼时之事讲给他听。

如此一来,越觥和狄沛的关系倒是亲近了许多。

狄沛为人直率,鬼点子虽多,心思却单纯。又因失忆故,人比实际年岁显得年轻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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