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祺惊醒，猛地抓住眼前人，「追到没有？啊？」

「追、追什么？」秘书愕然，手都被抓痛了。

二人目光相对，宏祺回过神来。

「啊……我居然在办公室打瞌睡。」揉揉眉心，道：「没什么。你进来有什么事？」

「我来提醒你半小时后要开会……需要取消吗？」

「不需要。」

「可是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身体不适？」秘书担心地说。

「不，只是有点累。……刚才，我造了一场很久没造的梦。」在梦里，那些陈年旧事清晰得像刚刚发生。

「啊？那是美梦还是恶梦？」秘书冲口问道。

「美梦还是恶梦吗……？我也不知道。」宏祺苦笑。

秘书不敢再问，连忙退出去。

宏祺思潮起伏。

二十岁那年的夏天，他终于从不伦的感情中挣脱出来，像『正常』人般交了一个女朋友。

慧嘉，那弱质纤纤，我见犹怜的少女，初恋情人，在那晚之后便分手了。听说她在不久之后另结新欢，听说她做

了心脏手术，听说她身体健康，活得不错。

颖祺……颖祺再没有回来。管家说追不上，在附近找过也找不到。

半年之后，年轻偶像歌手王颖出道，旋风般席卷娱乐圈。

『哥哥，好久不见，你好吗？』他第一次叫哥哥。

在某个社交场合，美丽的他来到跟前，如常调皮地笑，如常亲切地说话，如常小猫般爱黏人。彷佛他们之间什么

都没有发生。

「小颖……我该拿你怎么办？」

宏祺捧着头，他的办公室桌上放着一份报纸。

报纸的娱乐版以鲜红字体标题：王颖工作态欠佳，无故旷职多日，唱片公司大表不满。

◇◆◇　◇◆◇　◇◆◇

伦敦．酒吧

「先生，我们要打烊了。」酒保摇醒烂醉如泥的客人。

「嗯……好、好。」王颖揉揉眼睛，推一下身畔的人，「亲爱的，我们走吧。」

经理人呻吟一声，挣扎醒来，「酒？不，我不能再喝了。」

「我说，我们回家了。你啊，说陪我喝，结果一下子就醉倒。呵呵呵……」王颖取笑别人，但自己也站不稳。

「回家啊……好好好。我叫公司派车来接。」经理人头昏眼花，好不容易才拨通电话，「他们说马上来……小颖

？小颖？小颖你跑哪里去了？」

◇◆◇　◇◆◇　◇◆◇

王颖迷迷糊糊地走出酒吧，看见路边停了一辆大型黑色轿车。

呵，车子到了。他拉开车门，钻进去。

「回家。」

车主听见声音，看了看后镜。王颖躺在座位上，看不清样子。

「喂，你上错车了。」哪儿来的冒失鬼啊。

「你不是公司派给我的司机吗？」王颖睁眼看了看，男人鬓脚花白，穿花衬衫，「你的后脑勺长得跟我家司机一

模一样，不过，他不穿那么难看的衬衫。」

中年人脾气比较好，男人倒没有发火。

王颖又说：「你不是我家司机，那你是开计程车的吧。」

「什么？」

「开车吧。」王颖低声说了地址。

「喂，你——」回头看，那冒失的小鬼蜷缩成一团，已经睡着了。

◇◆◇　◇◆◇　◇◆◇

「你家到了。」

「嗯？……啊，到了。」王颖睁眼，仍然醉醺醺，但倒没忘记付车资，「谢谢，不用找了。」

看见几张大钞丢过来，男人笑了笑，不去跟小孩子计较。

王颖摇摇晃晃地下车，歪歪斜斜地走到门前，往口袋掏锁匙，掏着掏着，靠着门框的身子突然慢慢向下滑。

……居然就这样在台阶上睡着了？伦敦的秋冬，会冷死人的。

男人叹了口气。他只不过在红灯之前停了停车，怎么会招惹上这种事？

◇◆◇　◇◆◇　◇◆◇

王颖醒来的时候，天色已蒙蒙亮。

「咦？这里……啊！你是什么人？你想做什么？」看见驾驶座坐着陌生人，王颖大吃一惊。

「别怕，我不是坏人。」男人是华裔，五官端正，看起大约三十多岁，但眉宇间满是沧桑，估计实际年龄比外表

大。

王颖瞪着他，终于想起来了。

「计程车司机！」不对，那人戴着价值百万的手表，身上花花绿绿的衬衫是一流名牌。

「我是王磊，磐石集团的总裁。」男人说。

王颖眨眨眼睛，他对商界不熟悉。

「谢谢你送我回来，再见。」

「等一下。」

「不签名不合照。」王颖抢先回绝。

「签名？合照？」王磊一头雾水。

「你不认识我？」王颖挑眉。他还以为自己这几年已经很红了。

「你是名人？」

「……你从来不听音乐？你没听过我的歌？」感觉有点不开心。

「我爱音乐。」王磊眉飞色舞，「小时候学过古典音乐，少年时跟朋友组过摇滚乐队，现在最喜欢听重金属。对

了，你说你是音乐人？」

「我是歌手，唱流行曲。」

「流行曲也好算音乐？」王磊脱口道，见王颖脸色一沈，连忙说：「唱得好的话，流行曲也是音乐。」

「不好意思，我唱得很烂。」王颖哼了一声，就要下车。

「等等。」王磊拉住他，「你还没说你的名字。」

「王颖。」

「王颖……」王磊反覆念了几遍，突然问：「你父亲姓王？」

这是什么烂问题？古古怪怪的。王颖没好气，翻白眼，「不，我妈姓王。」

「真的吗？那你父亲……」

「老早死了。」

「呃？」

「你问够没有？问完了请放手。」王颖甩开他，跳下车，头也不回地跑进屋里。

◇◆◇　◇◆◇　◇◆◇

半个月后

「录音工作完成了，广告也拍完了，我们很快便可以回家了。」经理人开心地说。

王颖淡淡地应了一声。

「回去之前，我们去一趟法国，谈谈关于电影的事。导演说要跟你见面，你好好跟人家沟通，不要得罪人。还有

，这是剧本，好好读熟。」

王颖接过，随意翻翻。

「我为你争取到唱主题曲，法文的。电影上映后，整个欧洲的人都会听到你的歌声。」经理人开心地说。

「是吗？」

王颖似乎没什么兴趣，纪理人拍拍他的肩，问：「怎么了？心情还是不好吗？」

「流行曲算音乐吗？」王颖突然问。

「当然算啊。怎么这样问？」

「没什么。」奇怪了，自己居然有点在意那个陌生人。

「唱片监制对你的表现很满意，他说你的唱腔独特，很有韵味。对了，唱片出来了，你还没看过吧。」经理人拿

出一只样本，瞪了王颖一眼，「因为你旷工，令制作时间变得紧迫，封面只好用合成照片。」

王颖接过一看。封面用的照片是自己几天前在室内拍的，合成背景则是伦敦那著名的摩天轮。

宏祺……快要见面了……我该怎样面对你……？

◇◆◇　◇◆◇　◇◆◇

宏宙电子科技公司

宏祺独自在办公室，秘书突然推门进来。

「抱歉，我敲了门，但没有回应，我担心……」

「没关系，是我走了神。」宏祺揉揉眉心。案前文件堆积如山，偏偏无法集中精神处理。

「筹备婚礼很累人吧？」秘书笑问。

宏祺不答，秘书识趣地转换话题。

「这是磐石集团送来的订单和合约，请过目。」拿出一份文件。

宏祺看了一遍，「条件挺苛刻的。」如果出了差错，需要赔偿违约金，金额之大足以拖垮整家公司。

「同事们已经很努力交涉了，但磐石的王总很不近人情。」秘书皱着眉，不悦地说：「磐石在欧洲成立不过十年

，王氏是暴发户。若在当年，根本不配跟我们沈氏合作。」

「好汉不提当年勇，现在宏宙的规模比磐石小得多了。」宏祺豁达一笑，考虑了片刻，说道：「答应他们的条件

吧，我们需要一柄打开外国市场的钥匙。而且我有信心，不会出问题。」

秘书答应一声，却不退出去。

「还有事吗？」

这次秘书拿出一片CD，「三天前在伦敦发行的。」

看见封面上美丽的摩天轮，宏祺呼吸一窒。

「唱片风评不错，下星期会在陆续在亚洲城市推出。」

「嗯，那很好。」宏祺说。

秘书叹道：「希望能卖得好吧。小颖最近的负面新闻太多了。酗酒、失场、耍大牌、乱搞关系，还把沈家曝光！

我们宣传部的同事为了应付丑闻，忙得乱七八糟的。」

「小颖是沈家人相等于丑闻？」

「呃……」对于传统豪门望族来说，艺人怎么都算不上高贵职业。而且记者可恶得很，一时在文章内暗示沈氏破

产，要靠这王姓拖油瓶卖身养活；一时又编派宏祺为了家财把继弟逐出家门。

但看宏祺的脸色，谁敢说呢。

「我说过了，对于娱乐新闻，宣传部不必回应，更不需要大惊小怪。」

秘书点头答应，又讨好道：「这次唱片灌录的全是经典旧歌。我跟音乐业界的人谈过，他们说小颖在外国算是新

人，先唱唱旧歌反而比较易讨好。」

「嗯。」宏祺脸色稍霁。

「你要听听看吗？」秘书开启唱机，把CD放进去，音乐柔柔地响起。

「关掉。」

「呃？」这分明是宏祺最喜欢的歌。

「我说关掉！」宏祺暴喝一声，吓得秘书慌忙关上电源。

宏祺喘着气。

「我约了文雅到珠宝店去看婚戒。时间已经到了。」

◇◆◇　◇◆◇　◇◆◇

深夜

宏祺告别未婚妻，独自回到家中。

他关上门，灯也不开，迳自坐在大厅的安乐椅上，熟练地开启身畔的唱机。CD在两天前到手，已经反覆听了几百

次的歌曲再一次响起。

宏祺托着头，静静聆听那缠绵悱恻的歌声。这时浴室的门突然打开。

「你果然最喜欢这首歌。」轻柔的声音响起。跟唱歌的人一模一样。

「小颖？」

「……哥哥。」

借着浴室昏黄的灯光，宏祺蒙胧地看到王颖的轮廓。

他站起，想开灯。但王颖已走到他跟前，轻轻拥抱他。

「不要开灯。」

◇◆◇　◇◆◇　◇◆◇

When I was young I’d listen to the radio

waiting for my favorite songs

When they played I’d sing along

it made me smile hose were such happy times and not so long ago

how I wondered where they’d gone……

昏暗中，悦耳的钢琴旋律和轻柔的男声在飘荡。

二人并排横躺在床上，侧着身，面对面。就像回到从前，夜阑人静时，两小无猜躲在被窝里说悄悄话的情景。

「我知道唱片要收录旧英文歌时，就坚持一定要唱这一首。」王颖微笑说。

宏祺不语。

「你曾经教我唱这歌，记得吗？」王颖的声音更柔，眼眸像星子般闪亮。

「……不记得了。」

「刚来沈家的时候，妈替我转去你的学校。那是国际学校呢，老师和同学们都说英文，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我记得爸马上替你请来英文家教。」

「啊，是啊，但那印度老伯的卷舌英文比谁都难听，我越学越糊涂了。」

宏祺笑了，「金达尔先生是牛津大学英文系博士，在大学里教文学的呢。」当年父亲托了关系才聘到他来教导儿

子。

「反正他没你教得好。」王颖托着头，回忆道：「那时你每晚都教我功课，陪我看英文电视节目，听英文电台，

唱英文歌。」

二人相视一笑，很有默契地随着音乐唱了一段，腔调活泼轻快。

宏祺笑着说：「你很快就说得一口流利英文，然后天天在学校跟老师顶嘴，与同学吵架，还打了起来。老师要见

家长，你就拉我去充数。害我要向老师赔礼，又要在家里替你隐瞒。」

「哟，难道你是乖宝宝？难道你从不在学校打架？你还打群架，把一堆人打得满地找牙呢。」

「我是为了保护你，我总不能让他们欺负你啊。」

王颖心头一暖。那时因为身份的关系，经常被同学嘲笑。但宏祺为他出头之后，就再没人敢叫他拖油瓶。

「那时在学校，我们时常一起打架一起闯祸。」

宏祺补充：「然后一起受罚一起捱骂。」

「放学之后，我们一起去吃路边摊。」

「吃完了一起拉肚子。」

「一起学外语、学社交舞、学骑马、学……」

「说起骑马，有一次你拿马鞭抽我的马，害我被抛下马背，摔断了脚，休养了两个月。」

「我不是故意的。」王颖嘟长嘴，说：「你受伤时我不是一直服侍你吗？晚上担心你没人照顾，陪你睡。又怕你

闷，说笑话给你听。」

「那时你睡着了就抢我被子，睡不着就迫我说故事哄你睡。」

「你最爱说鬼故事，可你说得一点都不恐怖。」

「你明明怕得发抖。」

「那是因为空调太冷。」

「你说的笑话才冷呢。」

二人都笑翻了。

「再讲讲那些故事，好吗？」王颖突然靠近，依偎着宏祺的身躯。

宏祺的身子有一瞬间的僵硬，「……那些故事……我忘了。」

「忘了吗……」王颖黯然，轻轻枕着他的臂弯，突然轻问：「你的婚礼定在什么时候？」

「……明年吧，或许更迟。」宏祺苦笑，道：「文雅订的婚纱至少要一年才造好，那些名设计师架子很大。还有

首饰，看来看去也不合心意。直到今天才在卡蒂亚挑到一只戒子。」

「只有暴发户才喜欢卡蒂亚。」王颖轻轻说。

宏祺一怔，道：「可不是吗。但她喜欢，只好随她。」

「那婚礼场地呢？」

「文雅一时说要在地中海邮轮上举行婚礼，一时又说要在欧洲古堡——」消音。

「在古堡举行婚礼吗，很好的主意。」

「小颖……？」宏祺彷佛感到衣袖湿了一小片。

「说起地中海，我记得有一年夏天，我们去那儿度假。」王颖的声音幽幽地响起，「那儿的天很蓝，空气很好，

我们住在农庄，早上摘水果、挤牛奶，晚上农庄的主人弹吉他，大伙儿唱歌跳舞……」

「那是六年前的事了，当时我爸和你妈还在，我们一家四口，无忧无虑……」宏祺叹息。

王颖闭上眼睛，像已经很疲倦，「宏祺……我想回到从前。那时，我们一起住，一起玩，一起吃，一起睡，你彷

佛属于我。现在……」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后来已经听不见了。

借着微弱的月光，宏祺怔怔地看着那张彷似睡着的脸，默然无语。

唱机仍然继续播放着同一首歌，轻柔的男声哀伤地唱：

Looking back on how it was in years gone by

and the good times that I had

makes today seem rather sad

so much has changed……

第五章：

「喂，醒醒，太阳晒屁股了。」王颖摇了摇熟睡的宏祺。

宏祺翻身，呻吟道：「我在什么地方？我睡了多久？今天是什么日子？」

「亲爱的，你当然在我们家啊，今天是我们周年纪念的大日子。」

「什么周年纪念？」迷糊地。

「我们结婚十年纪念，忘了吗？你这没良心的。」

「什么？」宏祺弹起。看见王颖倚着墙，笑吟吟地捧着咖啡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