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三日深夜,风炎独自一人来到一个凉裕军官的营帐中进行突然拜访。
“你好,勇敢的狄洛·凯夏,我能不能和你谈一谈?”少年弯腰进帐,用清朗的嗓音询问道。
狄洛·凯夏,是大胤军中所有云州人的骄傲,他作战勇敢,不论对寒冷,酷暑,长途行军,通宵不眠及其他战斗中的艰难困苦都能安之若素。他虽然出身于平民阶层,却具有卓越的思想和勇毅的精神,积功升为折冲都尉,是下辖千人的相当高的职位。在风静海的麾下就这一点好处,他需要的是勇士,不是贵族。
狄洛诧异的瞧着灯火下的那个贵族少年。他对这个少年监军和元帅间的暧昧关系也略有所闻,在被压迫的云州诸族看来,喃叶人公开的同性之爱是淫乱和道德败坏的标志。可是,面对这个少年,无法把那些词和这样一个人联系起来。
少年特有的纤细体格已经开始显露出成年后的颀长敏捷,宽广的额头和形态倨傲的下颚闪现出高贵而镇静的态度。锐利明亮的黑眸,流露出善意的暖暖微笑,能够博得任何人的好感。秀气的眉斜飞入鬓,鼻子挺直。嘴显得小了一些,唇形美丽如女子,却隐隐透着钢铁的意志和坚毅的决心。他黑发高束,一袭白色锦袍,广袖长裾,是南陆贵族打扮。后来云州的统治者在晚年撰写笔记的时候称赞其“气质高贵,是天生的贵族”。
凉裕人对风炎默默的看了好一会儿,开口道:“能够和胤国身份最高贵的贵族交谈,对一个平民出身一文不名的军人来说,那可真是莫大的荣幸。”
风炎望他一眼,像是想从他脸上看出他话里到底有几分讽刺的意味,随即微微一笑:“雄狮不会永远沉睡,勇敢的人也决不会永远穷困的。”
两人面对面站着,努力捉摸着对方的心思。他们明白,他们代表着两个敌对的阶级,两面敌对的旗帜,两个敌对的世界。
“你是凉裕人吗?”
“是。”
“凉裕是勇敢的民族啊,足以于喃叶族媲美。不仅如此,你还可以为你的勇气和你高贵的灵魂自豪。”
凉裕人微微冷笑,风炎也不介意,这本在他的预料之中,如果光凭这么几句华而不实的吹捧就能打动这个惯于刀头舔血的军人,那才是天大的笑话。他还握有更重要的东西,重要到足以撼动这个凉裕人的心:“勇士让我敬佩,所以我不得不出自善意的提醒你。你和你所为之奋斗的一切正在遭受前所未有的危险。”
暴动的计划暴露了吗?风炎的突然现身已给了狄洛危险的信号。毕竟是在沙场上九死一生过来的,凉裕人脸色微变,随即笑道:“风炎,云州人是在为家园而战,为自由和平幸福而战。正义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神会保佑我们,正义必胜。”
风炎嘴角挂着冷冷的讥诮的笑容:“正义必胜?不错,因为正义本就是由胜利者定义的。”
凉裕人高声道:“你好像忘了。如今营中喃叶军队只剩十四万,而我们还有三十万勇敢的战士。论实力对比,我们绝不输于你们。”
风炎脸上笑意更深:“身为军人,犯这种错误是不可原谅的,战争可不是数学。云州勇敢的战士还在沉睡,而我的弓箭手已埋伏在营房的四周了。”
“你想要怎样--你是朋友,还是敌人?”凉裕人问道,如果真如对方所说,他实在想不出他为何不立即下达镇压令的原因。
“我说过,我只是想和你谈谈。”少年的声音不惊轻尘。“说说你的理想吧。你想的是什么?你希望的又是什么呢?”
“我希望,”棕发的凉裕人眼中燃烧着热烈的光芒,“我希望云州处处绽放着自由独立的花朵。我希望民族与民族之间一律平等,无论喃叶,凉裕还是昌夷。我希望消灭那种可耻的法律,消灭那种叫一个聪明和强壮的人汗流满面的耕作着不属于他的田地,去供养另一个愚蠢和懒惰的人的法律。我希望我的后辈子孙再也不会有这样的经历,在这里看到屈辱、苦难和挣扎,在那里看到的却是荒淫、奢华和醉生梦死的生活。我希望云州成为一个充满阳光、自由、和平以及神赐予人们的一切崇高幸福的独立国度。我一定要获得自由,我渴望自由,我要争取自由!我要为云州的每一个人,每一个民族争取自由!”
“野心家都是最好的演说家。”风炎轻轻自语道。“我明白,你希望云州独立建国。”
凉裕人被他直刺要害的话击中了,他不甘的反驳道:“那你呢?说说你们那些贵族的肮脏欲望吧。”
清秀少年的脸上绽放出淡淡的微笑:“我么,我希望获得力量来保护我所爱的一切。”这句话被后世所有的史家引用,以证明他们的结论:如果要说大胤这个不世出的奇才有什么弱点的话,他唯一的弱点就是缺乏积极进取的精神,始终坚持着自己消极防御的人生态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风炎虽然对皇位有着觊觎之心,却并不能算是个有野心的人。
凉裕人刹那流露出迷惑和赞叹的神情,纵使对他的理想不敢苟同,却还是被他话语中的某种坚定和果决打动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要阻止我们吗?用漂亮的言辞还是长箭和马刀呢?”
风炎摇摇头,从容不迫的说:“恰恰相反,我支持你们。”凉裕人鹰一样的眼睛瞬间瞪得老大。
风炎笑笑,“我也不避讳什么。实话说,我认为收复云州对大胤来说,是极其不智的行动。开疆拓土的希望,始终在南陆。那里土地肥沃,政治腐败,军队羸弱,贵族和贫民的矛盾激化。如果起义的云州军队能和大胤联手,完全有能力把昌夷人拒于国境之外。而大胤北疆安定,自然能抽调更多的军队南征,扩大自己的版图。勇敢的狄洛·凯夏,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我们的利益是共同的。对自己的盟友刀戈相向是极其错误的。”
狄洛警惕的望着他,嘴角却不自觉的流露出赞同的微笑。应该说风炎的分析非常精辟有理,但因为在和狡猾的南陆人的交往中吃了不少亏,他还是难以对这个少年放下戒心来。世界上决没有什么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这个南陆人这时候提出结盟,应该另有目的。
“监军大人,”他换了口吻,减少了些许敌意,“云州人要获得大胤的支持,恐怕是需要代价的吧。”
风炎一昂头,“任何回报都需要付出代价。我的开价是--用你麾下的义军引动昌夷大军的走向。”
“你疯了!”狄洛高声喊道,“他们士气正旺,而我们已是疲敝之师,士兵们厌战的情绪很高。而且他们的兵力远比我们强大,要毁灭我们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风炎淡淡笑道:“我并没有要你们正面作战,我们只要让他们惊疑,拖延时间就行了。况且,如果是以自由的名义,凭着您精彩的演说,士兵们会同意的。”
“不行!”狄洛目光炯炯的注视着风炎,“战士们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不能把三十万同胞的性命当作儿戏。”
风炎俏皮的撇撇嘴,似乎对这种冠冕堂皇的话微有不屑,不错啊,那是你攀登权力高峰的基石,当然不能当作儿戏。“那还有一个理由,云州的民心是站在你们这一边的,他们会给义军毫无保留的支持和帮助。我们可以得到最好的向导,有了他们,高山和丛林会成为我们最好的掩护。我们还可以从他们那里得到敌人的信息,敌人却对我们的行踪一无所知。这场战役看似危险,其实安全得很。”
“如果我拒绝呢?”
风炎笑笑,“我会带着自己的部队撤回要塞去,大胤不会给义军任何支持。反正昙云要塞是天策大陆的最坚固的堡垒,即使没有云州作为缓冲,昌夷人也动不了我们。但是我不想我的祖国失去一员难得的将领。狄洛,这对你其实是一个机会啊!”他意味深长的说。
狄洛哪里甘心被一个小毛头耍得团团转,尖刻的说:“监军这样做,恐怕不是为国,而是为了儿女私情吧。”
他不知道风炎如果愿意,脸皮厚起来可以比城墙还厚。当日他献身以求得恭王府的支持,风御当面说了多少下流难听的话他都能安之若素,又岂会在乎这点小小的讽刺,微笑着说:“我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并不重要,言尽于此了,您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我……你如何保证大胤日后会帮助义军,南陆多的是忘恩负义的畜生。”
“我可以以大胤三皇子的名义向诸神起誓。”少年这样说的时候换了一副祭司一样庄严的神色。
狄洛翻了翻白眼,两眼向天,喃叶诸神在他眼里连张用过的草纸都不如。
“那我可以随行义军军中,事成之后叫风静海拿马匹和武器来赎总可以了吧。”
凉裕人盘算一下,风炎是帝国三皇子,这样的人在手当然满可以向大胤漫天要价了。他爽朗的大笑:“殿下一片痴心,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赌上了。狄洛敢不从命?”
两人当下击掌为盟。
风炎走到帐外,发现远方乌蓝的天空已露出微微的鱼肚白,不由孩子气的微笑起来。
北方吹来的风啊,请把我的话带到他的耳畔。如果幸运之神不多多眷顾我一点的话,我愿意和你埋骨在同一片深沉的土地上。
第十二章
百里外的岳山上,死神的黑翼正在这一支胤军残部的头上悄悄展开。年青的战士们用生命掩护传令兵杀出重围。目送着视同第二生命的爱马终于消失在远处无边的黑暗中。青年将领凄凉的微笑了一下。他信得过阿炎,知道个人感情绝对不会影响他做出理智的抉择,况且,这样的个人感情,又有过多少呢?当日你连宁铎都可以放弃,更何况是我?
从此以后,你就可以挣脱我这条锁链,去建立属于自己的万世功业了。你会不会偶尔想起云州某堆黄土之下的枯骨呢?即使只有一次也好。或许你会想起吧,当年那个螳臂当车,妄图束缚住雄鹰骄傲翅膀的疯子。可是无论你怎么看我,我都永远无法有机会知道了,这对我而言,是幸运吧?
他望向山下连到天的营火,围城的那些天,从雍丘城头向下望去,也是如此的情景吧?局势的逆转竟然如此富有戏剧性。第一次,骄傲的将军对诸神产生了敬畏。
而就在这一夜,同光十五年九月十四日前夜。他的摄之以威,诱之以利的御军之道被风炎在政治上进行了巧妙的运用。战国未来数百年的历史正在被这个十六岁的少年改写。
九月十四日,胤军兵分两路,一路十万人退守昙云要塞。这样即使是最最糟糕的情况出现,昙云要塞也不会陷落;另一路四万人按兵不动,等待下一步指令。三十万云州士兵脱离了胤军的控制,在心目中的英雄鼓舞人心(或者是蛊惑人心,两者没有本质的区别)的演说下,打着自由平等独立的旗号,拔营向北进发。
北边,他们要面对的,正是一个民怨沸腾的云州。昌夷大军进入云州境内的第一个命令就是,就地征收军粮。所有还能运作的城市守备队都被派往四乡征收粮食。可怜云州刚刚被风静海狠狠的刮了一通地皮,又有大量的青壮年被强征入伍,直闹得土地荒芜,室无存粮,那里还能负担起这么一大笔粮食。昌夷的守备队进到各个乡村,他们在胤军面前逃得比兔子还快,面对云州村庄里手无寸铁的村民却又神气活现的好像自己是造物主。他们挨家挨户的搜查,把那些交不出粮食的村民吊在树上用马鞭抽得鲜血淋淋。看见有长得端正的女人立即恶狼一样扑上去,家属如果敢阻止,被耽误了好事的昌夷人就一刀一个把他们超度上了西天,再顺便点起一把火把房子烧了。黑烟和火焰中回荡着一片凄厉的哭叫,就像地狱一样。到后来为了更有效的征收粮食,干脆每家抓个人质,到了限期还凑不齐定额,那就对不起了。从大军进入云州境内,饥荒的阴云就再也没有散去过。
云州各族的百姓是温驯麻木和富有忍耐精神的,但如果这种横征暴敛超过了可以活下去的底线,他们就不得不起来为生存的权利战斗了。云州各族的暴动此起彼伏,几支具有机动能力的部队像救火队一样赶来赶去,忙着扑灭那些有燎原势头的星星之火。很多土地洒上了追求自由者的鲜血,他们的尸骨被悄悄的埋在他们深爱的并为之奋斗的土地上。然而血腥的镇压和屠杀已经失效,奴隶们震响了铁链,那声音连天地都震动了。
义军正出现在最适当的时候。狄洛·凯夏在打谷场,大路边和河畔的空地时时发表他富有煽动性的演说,他的浓密的棕发,坚毅的轮廓、魁伟的身躯和那时而低沉时而雄浑高亢的嗓音让即使是最迟钝的人都能感受到崇高的民族自豪感。而与此同时,大胤三皇子藏在某个阴暗的隐蔽处,“光荣……骄傲……独立……平等……幸福”,华丽的辞藻以及雷鸣般的欢呼和掌声不时跳进他的耳朵,他却只是低低的冷笑:“可怜的人啊,愚蠢的人啊,你们很快就会知道,奴隶永远是奴隶,不过换个主子罢了,值得这么高兴吗?”
却也多谢了这些演说,百姓们对义军热情的要命。正如风炎所料,他们非常乐意帮义军通风报信,帮助他们掩盖行踪。风炎从一开始就提出的要把部队化整为零,却遭到了狄洛的怒斥,说他是和风静海一样的疯子,只不过疯狂的表现不同罢了,还说敌强我弱分兵必败。风炎只好无奈的苦笑。在和昌夷的小队斥候兵有了几次正面接触,害得大家不得不忙着毁尸灭迹后,他无奈承认风炎先前的提议是正确的,并把移交了部分军队指挥权。
对此风炎有精辟的比喻,在广阔的云州,昌夷军队的兵力部署就像一张鱼网,难免会有网眼。大鱼逃不掉,小鱼却能很轻松的钻过去。事实确实如此,自从部队化整为零,义军在热心的当地向导的帮助下,通过从条条小道迂回穿插,和昌夷人大玩起捉迷藏来,时不时还从地底下冒出来对昌夷大军咬上一口。这简直是一头狮子和一群牛虻的战争。有时候,十几个小分队也会集合在一起摆起疏阵。利用拉开行列的间隔距离,多树旌旗和兵器,几千人的军队在风炎手里变出了上万人的气势出现在小队斥候兵的面前,然后在昌夷大举剿灭的军队到来之前四散逃窜。用疑兵计用到如此厚颜无耻,简直把喃叶人骨子里带出来的狡猾发挥到了颠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