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烟阁传(第二部)————北战
北战  发于:2009年05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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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静海捂嘴笑道:“我怎么觉着,娘是在吃醋呢。”

      王妃脸色竟是有些微红,恼道:“你越大越发不成人了!”他们母子素来如此调笑惯了,倒也不以为意。

      正说笑着,王妃想到一事,忽而收了笑容,“事成之后,你自是推戴三殿下即位了?”
      风静海点头,“我答应过他。”

      王妃轻轻摇头,“若说推举别个皇子,我必不会拦你。但若说是三殿下,你且要容我劝你一句。”风静海一惊,转头望她:“此话怎讲?”

      王妃缓缓道:“要立个傀儡皇帝,自然是越不济事的越好。风炎不是寻常之人……静海,不是我小瞧你,我怕的,却是终有一日,你会降不住他。”

      风静海摇头:“他说要与我共享天下,我信得过他。我意已决,娘不必再劝我。”一面说着,伸手取过面前石桌上的长弓。

      王妃心知此事非同小可,而且竟没料到儿子这等痴情,又气又急,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号箭,颤声道:“静海,你莫不是糊涂了?怎连这等话都肯信。一个天上,怎能容得下两个日头啊!”


      风静海握着长弓的手剧烈一颤。是,国无二君,天无二日,这道理他怎能不明白?只是,答应阿炎的,如何忍心欺他负他?

      王妃见他态度略有松动,紧紧的抓住他的手哭诉道:“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做皇帝的为了保住自己那个位子,有什么做不出来的?静海,你不要再这样执迷不悟了!”


      风静海推开她的手,很轻,然而很坚定的说:“娘,我愿意用自己的性命赌一把,赌他的真心。”

      号箭“嗖”的一声离弦而出。在天空爆出一团光辉,亮如满月。

      今夜的圣京,又该是个不眠夜了。


      南大营兵变,金吾卫兵变,羽林军兵变。董氏诸将从睡梦中被火光和喊杀声惊醒时,惊讶的发现自己已是个光杆儿将军。当年北大营事件并未给他们什么教训,所有失败的原因都被归结于恭王府对三皇子的支持。如今风静海被夺兵权,软禁在府中,犹如失了爪牙的猛虎,太子还是四皇子。皇后也还是自家人,大可高枕无忧,还用怕什么。盲目的乐观将他们送进了地狱。


      此夜的圣京,到处是轰鸣的马蹄声,战号声,喊杀声,燃烧房屋的倒塌声,濒死者的惨叫声。各军的统领都是由被临时提拔的下级军官担任的。他们恨透了那些荒淫骄奢的贵族。所以尽管风静海只下令除掉董氏诸人,还是有很多高门显宦被殃及池鱼。常常是一个人喊一声“杀!”整队大兵呼喊着“清剿叛逆”一拥而入,然后就是尖叫、哭喊、哀求、呼救、怒骂以及狞笑。


      长信侯董观清被乱刀分尸,最后风静海要见尸首的时候看见的是一包鲜血淋漓的碎肉,连人形都看不出。他全家上下三百余口人被全部处决,连出生一个月的婴孩也没放过。狂笑着的士卒把孩子挑在枪尖,那孩子还在兀自啼哭。


      早已被削去爵位的原安陵侯董绾和辟阳侯董昭稍微占了点便宜,因为地位大不如前,所以减少了家奴的数目。自然,也可以少麻烦勤王的义师们一些,他们的刀都卷刃了。


      最无辜最倒霉的可算是礼部的董震董大人,他和那当朝的董氏全无血亲关系,在朝堂上也总是两不相帮。却偏偏姓了那个该被诅咒的董字。乱军把他府里所有的人赶到后院一间空屋里,反锁上门,点上一把火。燃烧的房梁塌下来,里面一片惨嚎哭叫。乱军们为了减少他们的痛苦,早死早超生嘛,纷纷好心送上几捧干柴。


      唯一遇到激烈抵抗的地方是在宫门口。大将军董荣率亲兵封锁宫门,风静海麾下的部队几乎是一寸一寸踩着尸体前进。太液池里的水全染得鲜红。宫禁本是血腥的所在,这次再一遍被鲜血刷过,留下永难磨灭的痕迹。那里,每一条砖缝里都藏着一个怨灵,装饰华丽的墙壁曾回响过无数人垂死前最恶毒的诅咒。


      董荣力战至最后一人,最终被随后赶来的弓箭手射成了个箭垛。一个士兵走上前想斩去他的首级邀功,被他忽然跃起,一刀砍去了半条手臂,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兵们也被吓白了脸,眼见他踉跄着冲着董后所在的含光殿方向跪了下去。许久之后,才有人敢试探着上前,割取他的首级。


      风静海一入禁宫,立即指派下属分头去含光殿和东宫,自己直奔御书房。据抓来的太监交代,皇上就停尸在那里。一脚踹开门,一股浓烈的尸臭传来,满地都是白色肥嘟嘟的蛆虫在乱扭。脚踩上去,咯吱有声。尽管是见惯了血腥杀伐的将军,那一刻竟也恶心的别过头去。身着龙袍的皇帝横卧在御榻之上,尸体腐烂,已看不出本来面目,一代帝王竟落得这个下场,也让人不禁心下凄惶。


      风静海转身出门,走向儒林院。东宫已有火光,怕是得手了吧?大胤不曾有过这个弑君谋逆的太子,先帝属意的继承人始终是三皇子风炎。昭告新帝登基的第一道诏书该用些什么词令呢?他正苦苦的想着。远处忽然有一盏宫灯飘近,一个女声呼喊着他的名字。声音再熟悉不过了,风静海赶紧迎上前去。王妃一路奔来,已失了往日的雍容之态,鬓发散乱。身边带着王府的几个侍卫,还有一个老宦官,他是认得的,杜邺,大内太监总管,当日先帝最信任的内臣。


      王妃看看杜邺,“杜公公,恭亲王在这里了,您可以把先帝的衣带诏拿出来了吧。”杜邺从怀里摸出一条锦带,扯开针角,抽出一块白绫。母子两人看罢,对视一眼。风静海一语不发,转身向儒林院走去。杜邺阴惨惨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恭亲王留步。咱家是内臣,论理不该干政,却是私下有句为您着想的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母子两人均是一怔,王妃喜动颜色,道:“说来听听。”那杜邺道:“先帝原本要立的,并非三皇子,却是九皇子。”母子两人齐齐“啊”了一声。杜邺道:“先帝如此做,自有他的打算,原本已写下遗诏,却不知怎的,在月前改了主意。原来的那份遗诏,先帝嘱我毁去,我却藏了个心眼,到底留了下来。恭亲王,”他殷殷勤勤的笑道:“咱家琢磨着,如今三皇子远在边关,一时半会儿的也赶不回来。若是推戴九皇子,圣上年幼,以恭王府的势力,还不是……”他不再说下去,惟是“嘿嘿”干笑数声。“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这事儿一成,咱家也不过图个衣锦荣归。”


      王妃点头:“这个自然,那一道圣旨呢?”杜邺从怀里摸出明黄袱子包裹的一个卷轴。“王妃请验看一下,玉玺是真的。”王妃抖开卷轴,因为激动,手在不停的颤抖。“是真的。”看完后她下着结论,转头望着风静海。风静海皱眉:“娘,话,我已在王府都与你说尽了。你不用劝我。”王妃咬牙道:“你如今大了,一发不将我放在眼里,我却哪里敢劝你!我只告诉你,当日那叶朔反叛,你被困岳山的事,背后都有人操纵着,是有人不想让你活。”风静海大声道:“不是阿炎!”王妃冷然道:“他很快就会了,若他是皇帝,若他知道当年北大营事情的真相!若你还要如此错下去!”


      风静海死死的盯着这个身为自己母亲的女人,嘴唇颤抖,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王妃扯着他的手,浅浅笑道:“傻孩子,你的事,什么时候能瞒过娘的?”伸手将两份圣旨递到他面前,“挑吧。”眼见他犹豫,柔声道:“孩儿,先帝的遗诏是要立九皇子,当臣子的怎能抗旨呢?我们也是没法子啊!三殿下会体谅的。就算他不体谅,以后你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到时候谁不奉承,要一个人,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杜邺低着头,他在宫中活了一辈子,一双老眼早已看尽世情百态,沧桑炎凉,眼见风静海那一犹豫,心下已是了然。先帝和三殿下以天下为注的这一局豪赌中,那痴心的三殿下已是输了,而且输得彻底。可怜当日先帝要他用恭亲王的性命换那一袭龙袍时,他竟是毫不犹豫的一口拒绝呢。


      只是短短一刻,风静海的心里却是狂澜起伏。想起风炎时时流露出的让自己心惊的聪颖,想起困守岳山时,只要一想到会永远失去他,就会随之阵阵袭来的刻骨的绝望,想起每次他冷漠相待时的心碎和愤怒,想起他对自己许下的那个共享天下的诺言,不切实际的像个笑话。如果他是皇帝,如果让他知道了当日的真相,恐怕真的会永永远远失去他。

      不!我绝不允许他再拒绝我,绝不允许!

      在如此自私而强烈的意念面前,对着爱人的眼睛发出的承诺渐渐失去了它应有的分量,褪色成一张白纸。

      “好。我选。”他伸手抓起那个卷轴,头也不回的直奔儒林院而去。

      王妃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微笑起来。

      孩子,请原谅母亲。纵然做出这个决定对你来说是如何艰难。如此疯狂的迷恋,足以完全毁了你。我无法想象如果对方在拥有你痴情的同时还拥有至高无上的皇权,这是何等凶险的局面。你如今就像站在悬崖上,只要走错一步都会万劫不复,作为一个母亲,我绝不能容忍这一切的发生。所以,请原谅我。一切,都出自一个母亲最真诚的爱。

      崇嘉元年(即同光十七年)五月初十,幸帝风毅登基,改元崇嘉,恭亲王风静海赐封摄政王,淑太妃于帝屡有养育之情,救驾之恩,赐封馨宁太后。其年帝年七岁。至于那些在这场权力斗争中的失败者。史书中只留下这样的记载:“同光十七年五月初九夜,外戚董氏一族弑君谋逆,败死。被诛逆党凡七千三百余人。”


      第十五章

      三天后的夜晚,千里外的昙云要塞,三皇子正被那个困扰他已久的噩梦折磨着。

      那一日的情景再次出现在眼前,梦里一成不变的是父皇威严的声音:“炎儿,你也看得出,他有野心。用他的人头来换这身龙袍,相信对你不是困难的事。”

      “父皇!”他猛的跪了下去,“恕儿臣不能从命!”明知道如此直白一定会立即触怒父皇,可却依然倔强。聪明如他,一旦真的动了心,动了情,也是一般的痴心傻气,心思单纯得像个孩子。


      一记耳光狠狠的抽在脸上。明帝气得嘴唇颤抖:“孽畜!我原还以为你是忍辱负重,没成想,没成想……身为皇子,做着旁人的男宠还不以为意,皇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他捂着脸,冷冷的看着父皇。不记得父亲还说了什么,无耻?淫贱?下作?儿子真诚的爱,得到的就是这样的评价。他还懂的爱,父皇却早已不再相信了,连自己的亲骨肉,在这个男人眼里也不过是可以利用的工具。


      一瞬间竟是彻骨的心寒。

      “好吧,我成全你。”明帝阴冷的脸上忽然有了沉沉的笑意,“我们来赌一局,你为他连皇位都不要。我们就来赌一下,他值不值得你如此牺牲……炎儿,这一局,你一定会输的。不如接受第一个提议,至少,还能保住一个皇位。”


      “不,父皇,我愿意赌一把。”

      “也由得你。”明帝笑道。不管输赢,这一局他都是最大的赢家,将来千秋万代传承皇位的都还是他的子孙。“不过,万一赌输了,你可不要忘记你在诸神面前发下的誓言。”


      “儿臣谨记了,如果儿臣输了,必定斩断情丝,全力辅佐九弟成为一代明君。”

      “万一他有谋逆之心,你绝不能心慈手软!”

      “即使我不曾发过誓,就算看在小毅的份上,儿臣也绝不会手下留情的。”父亲,你哪个皇子不立偏偏选了九弟,恐怕有大半原因是看准了我和小毅的情分非比寻常,故而以此作为要挟吧。硬生生的逼得我断了所有念想,对自己的孩子都这般算计,父皇,我服了你。


      那一日,他却不曾看到父亲的目光中微露怜惜。那一日明帝看他苦苦挣扎,心下也一般的疼痛。他原本不过是试试儿子,风静海到底是个人才,杀了可惜。若炎儿对他并无情意,要收服他也不是难事,只不曾料,这孩子陷得这么深,而且,竟是如此的倔强。所以设下这个赌局,若风静海肯为了情分收敛自己的野心,也就罢了。若他做不到,那么至少朝里还有炎儿可以制衡他的势力。炎儿,不管怎么说,都是那么多皇子里最聪颖也最像自己的一个,不是不疼爱,只是在那波涛诡谲的宫廷里,帝王的宠爱,有时候正是致命的毒药。若那时自己不那么冷淡,而是流露出半分回护之意,恐怕他现下早已不能活在世间了。身为皇帝,有些事纵然万般不情愿,却是不得不做的。


      这一次,却又是如此,明知这一局极有可能将这个痴心的孩子永远拖进痛苦的深渊,无奈,帝王以家国大业为重。

      他伸手,似欲轻拍儿子那将要挑起帝国未来的瘦弱肩膀,却猛然警觉,缩回手去。算了,总要有个人让他恨的,就让他恨那个冷酷的父亲吧,若是连恨都恨不起来,这孩子,也太可怜了……


      同光十七年五月初五,明帝崩于宫中。

      刀光,鲜血,沉沉的夜,什么都抓不住,他一遍遍的喊着深爱的人的名字:母妃、小宁、静海……没有回答,周围死一样的沉寂,仿佛所有的光线,色彩和声音都被那无边的黑夜吞噬。什么都没有了,只有黑暗,风吹着……他拼命的向前狂奔,出现亮光了,越来越来亮了,朝堂,龙椅上的孩子,小毅。一片血红瞬间抹杀了天地间的一切,然而他却似又清晰的看到那后面的战火,狼烟,赤地千里。不!静海,不要那样,不要负我!


      他吓出了一身冷汗,猛然坐起身来。窗外却依旧是边塞的冷月。又做这个梦,圣京还没有消息传来,我还没输呢。他把手插进凌乱的发间,把脸靠在膝头。强自按捺下还在砰砰狂跳的心。忽然传来低低的急促的敲门声,是怀梁的声音:“圣京来使,求见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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