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着火光离去,文休的脚步沉重,金子川只好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看开点……大概那样走了几十步,忽听柳大人沉声道:“不知文公子的商队,可有随行懂医术的人?”
文休和金子川同时倒抽一口气……“在下对医术略通一二。”金子川转身笑道。
“随我来。”柳大人背身,向前走去。金子川和文休急急迈开了步子。
几人于是来到了一辆略大的马车前,刚刚站定,便见一个皂衣男子挽着大袖从车上跳了下来。
“现在情况怎么样。”柳大人问。
皂衣男子擦了擦额上的汗,低叹一声,摇了摇头。
“是这样的……”柳大人淡淡说道,有点无奈的神情浮现出来,“为了确保王子的安全,我们将他安排到这辆马车,但是……金公子既然通晓医术,还请为王子诊治一下。”
金子川心领神会,匆匆点头上了马车,文休也紧随其后。
一阵刺鼻的汤药味扑鼻而来,枯黄灯蕊旁,是进苍白憔悴的面容……那孩子张了张嘴,似是想喊什么,却没喊出声来,直直滑出两行泪……
“什么时候的事情?”金子川冲上前,一把握起席上那无力的手腕,静静号起脉来……
“两日前。”进的喉咙有些干哑。
文休一语不发,弯着腰站在不高的车厢里,鼓不起勇气去看那躺在席上的人……即使整个车厢都是那人粗重的呼吸声。
“烧了多久了?”
“两日前……”
“他衣服都湿了,为何不给他换!”金子川大吼一声。
“这,这就换!……”进匆匆去找干净衣衫,金子川则开始解那人的衣带。
“文休,我一人换不来,你愣在那做什么!?”金子川对着身后的人大声说道。
灯火很暗,文休一切都看不分明,他只是茫茫然上前,伸手,便触到了那湿透的衣衫……好不容易褪去衣衫,金子川又拿着干的汗巾不停的擦,他于是也帮手,触上的,却是冰冷的躯体……
“王子……王子会不会……?”进问道,匆匆拭了拭眼角。
金子川抹了下额头,继续为那人擦着背上渗出的汗水,没有吭声……除了那人的呼吸声,他的呼吸也沉重起来。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进反复念着。
“进……我们只管治好他,其他的事情暂时都不要去想……”文休终于开口,他知道这事不会这么简单……可是,他们逾越不得……想到这,他握紧了手中的布帕,配合着金子川为那人翻身,然后一遍又一遍地擦着……
“皓,你不会有事的……你赢我的钱还没花呢……是不是……”
然后,有泪滴在了那苍白的躯体上,却不是文休的……
金子川蹭了下眼睛,笑道:“是的,没有什么病能难倒我的,没有的……没有的……”
夜风中,柳大人和苏哈站在马车外……皂衣人说,拖不过这几日了……
柳大人冷笑一下,如冰的声音在夜风中飘开:“堂堂楼兰的使队,居然一名医官都没有……”
苏哈听得眉心一紧,没有说什么。
“这楼兰王子进了玉门关,就殒命大汉……我如何向皇上交代……”柳大人说完,瞄了眼苏哈,“不知大人可否向楼兰王交代了?……”
苏哈依旧没有吭声……
沉沉夜里,呼吸收缩……夜风吹得更紧了……
第四章:不可见
在那狭小车厢里的一昼夜,如同梦魇……呕吐、呻吟、神志不清的呓语……
又是日落,文休和金子川靠着车辕,放低了自己的肩膀……好累。
“子川啊……”
“嗯?”
“他没事了吗?”
“我不知道。”金子川垂下头去,用力揉了揉自己额前的碎发。
“有些人……想皓死。”文休冷言道,看着远处的落日,目光深邃起来。
“我知道……所以才下毒下得那么重。”金子川长叹道。
“多久了?”
“有一段时日了,每次分量不多,但日积月累下来,进了玉门关,就等于进了鬼门关。”金子川说完看向文休道,“好像被算计了……这会儿,如果我说是中毒引起的,我们一路随他进了玉门关,便很难撇清……没准,还成了谁的替罪羊。”
“所以,你一直在当普通的发热治吗?”文休笑了笑,现在才看清这是个陷阱,已经来不及了……
暮风拂过,道旁草木低低……
文休忽然想起一个人说过——他再也回不去了……不禁眉心一紧,唇梢轻挑……他似乎有了主意,只不过,可要苦了那个人……但是……
“子川……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皓死。”文休看向金子川,赤色晚霞下,一个魅惑的笑容,“楼兰也好,大汉也好,匈奴也好……谁都不能让他死。”
金子川知道文休心中有了转机之法,附耳上去,两人一边低语,一边点头……许久之后,只听金子川沉沉叹道:“虽然冒险,但却又是最安全的方法了……你放心,交给我来吧。”
文休点点头,大手一挥,紧紧搂住了金子川的肩膀道:“好兄弟。”
金子川无奈笑了笑,继续看着远处的夕阳——它快要消失在暮云之下了……就在此时,凭着多年在外行走的经验,他很快察觉到背后有双眼睛正在注视着他们……
“喂,那人在后面看着,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他低声问道。
“让他看,难不成告诉他——‘我们知道你在偷看’吗?”文休冷笑一下。
“韩嫣是谁?”金子川继续说道,站在他们身后的柳大人,似乎一直认为文休和韩嫣有些关系。
“你不提,我险些忘了……派个人去打听一下,韩嫣到底是谁。”文休看向那滑入天边的最后一缕霞光,浅浅一笑……
接下来的日子里,楼兰王子在那江湖郎中金子川的医治下,终于从死神那挣扎了回来……但是,苏哈和他的两名随侍却被莫名地“软禁”了——到哪都有人监视,并且,柳大人不再让他靠近楼兰王子一步……
其实,进也险些被调离皓身边,若不是昏迷中的皓一直死死拖住进的手不放,可能,嫌疑最大的便是他。
文休有去看过苏哈,但是说不了两句话,苏哈只道,皓王子不曾离家如此之远,路上遇到文休他们是王子的运气,望文休好好照顾皓,不至于让他在大汉连个相熟的人都没有……
文休奇怪苏哈为何没有问进的近况,苏哈只是叹道,是他欠了进……
柳大人也似有若无地和文休说了些什么……更像是试探,文休受不了这种猜猜疑疑,索性直截了当问道:“是不是想问我下毒的事?”
柳大人一怔,抿了下嘴,没有说出什么来……僵持了片刻,方才道:“文公子是个明白人,此事……”
“我和子川是生意人,只管买卖和奉命医病,其他一概不是我们思量的范围。”文休道。
柳大人看着文休缓缓点头,低低叹道:“你和他还真有几分相似……”
他……韩嫣吗?
文休轻轻一笑,没有多说什么,行礼退下了。
掀开车帘,药香扑鼻而来……文休已经习惯这种气味,乐于在里面呆着。
皓已经醒了过来,金子川说他正在慢慢恢复,一切都很好,除了……
“皓,你松开手,进累了一个晚上了,让他去歇息一下可好?”文休蹲在皓身旁,轻轻敲了敲他的手背——那苍白的手,正死死攥着进的衣襟。
进和皓对视着,一双眼眶又红了上来……
皓见进要哭的样子,终于松开了手,扭过头去,闭上了眼睛。
文休于是挥手,示意进赶紧离开,进匆匆转身,头也不回地跳下了马车。
“你怪进吗?”文休轻声问。
皓没有说话,从他醒了的那一刻,他便不再说话。
“那就是怪我们咯,没让你死成。”文休苦笑道。这句话管用,躺在那的人,终于转过头来,睁着一双黑澈的了眸子看着他,眉心微微蹙着。
“真不知道你们脑子里都想些什么?”文休笑着揉了揉皓的头发,湿湿的,都是冷汗……“这馊主意,是谁出的,我要找他算账。”
皓看着文休,睁大了眼睛……
文休看到皓的神情,不禁笑了出来。他挽起袖子,取出一旁铜盆中的布帕,拧干,小心翼翼地拭上皓的额头:“我不知道你们这些王子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但是,我把你当弟弟……只要我在,我就不会看你去死……不管这是楼兰的意愿也好……匈奴的意愿、大汉的意愿也好……即使是你的意愿,我也不允许……”
说到这,文休的手腕被皓一把握住……文休没有急着抽出,反而从腰间亮出那个布偶,放在了皓的枕边……
“我弟弟小时候很喜欢这个,但是没有钱买……后来家乡闹灾荒,山上的草都被挖光了,没有吃的东西,我的弟弟便被叔叔和婶婶杀了做人汤……我也吃了……既然我无法阻止他被杀,至少……我可以阻止他被别人吃掉……”文休说完笑了笑,“我可怕吗?”
皓怔怔摇头,放开了握紧文休的手……
“也许是过去太黑暗了……所以现在无论遇到什么事情,我都觉得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可能我这种一己私情,不能和你的家国之情相比,但是你也并非孤身一人……比如说,你那北去匈奴的弟弟……”
说到这,皓的面上更多的只是震惊……
“你弟弟去了匈奴吧……若是你在大汉有什么不测,大汉也不会让他在匈奴好过的……”文休说完,轻轻刮了下皓的鼻尖,“所以,你不能死……”
皓终于抑制不住蓄在眼眶中的泪水,晶莹的液体顺着毫无血色的脸颊滑落在枕上……张开乌白的唇,他干涩地唤了声:“哥……”
文休听到这声,露出了温暖的笑,五指抹去那人脸上的泪,不敢用力……
“以前说的那些……什么再也回不去,什么捧着灰回楼兰……统统作废。相信我,我会保你周全,更不会让你死……”
皓目光闪烁着,淡淡笑,微微点头……不是他相信,而是他明白了……
此时远处穹庐下的荒草中,正团着一个白色的身影……
“大男人,哭什么哭。”金子川走上前,冷言道。
进站了起来,抹了抹面上泪痕,没有回答。
“苏哈真是你的父亲?”金子川忽然问道。
“你为什么这么问。”进不解。
“他若是你父亲,怎么会让你做这种事,不是让你送死吗?”金子川说罢环顾了下四周,附上进耳旁道:“皓的毒,是你下的吧。”
进一听,慌忙摇头,摇了许久,终于垂下头去,点了点头道:“是我……”
金子川不禁扬了下唇梢——这小子还真认啊。
“可我每次都准备两份,王子知道哪份是没有毒的,但是他……”
“但是他自己想死,明知你下毒也不说是不是?”金子川说着插起了双手——这帮人,还真是不干脆。
“你怎么知道……”进问道。
“你们王子猜酒杯铜钱那么厉害,还会被你两杯毒药难倒?”金子川叹了叹,又小声问:“莫非,他真的会读心术?”
进听罢,苦笑道:“读心术是假,只是能看到以后的事情罢了……”
“欲知!?”金子川不禁惊叹。
“欲知有什么用,又看不到自己的未来……”进说着露出忧郁,“这事儿,你们的皇帝也知道,要不也不会让我们王子来大汉……”
天……金子川听着,久久没有合上自己的嘴——这是入汉为质吗,现在看来,更像是楼兰向汉进贡了……
“我说完了,王子也好得差不多了,你们抓我吧。”进说罢昂起了头,一副等着金子川绑他的样子。
“傻小子。”金子川好气又好笑的敲了下进的脑门,“我要是要抓你,用的着挑没人的地方问吗?”
“那你……”
“你就当我们刚才什么都没说过。”
“可……”
“可什么可,皓保你呢,你不知道?……用得着为你的义父背这重罪吗?”金子川看进不开窍,有些来火,“这事你也别再提了,不会有人追究的,就当你的王子生了场大病吧……”
进似乎仍未听明白,却也怔怔地点了点头……看到金子川转身要走,不禁追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收养的……”
金子川回过头来,露出一个自得的笑容道:“没有什么事情可以难倒我们。”是的,那两个随侍,随便灌点酒,就什么都招了——进本也是大汉商人之子,西行途中遇到贼匪,与家人失散,便被苏哈拾了去……如今已然成了苏哈邀功的一个筹码。
有些人的打算,还真是长……
金子川看了看眼前那白净的少年,笑得无邪,不禁叹了叹,走到那人身边,揽过他的肩道:“走,一起去喝酒……酒会喝吗?”
进点点头道:“不是很能喝……”
金子川大喜:“那可要好好学学!”
进依旧笑……现在想来,进那时说的只是谦辞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