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顾小幺奔过去,吸着鼻涕傻笑,窦天赐立刻蹭到他旁边。
大盛的娘瞪大了眼:「这孩子是么你带的?」顾小幺嗯了一声,「叫什么?」顾小幺老实答:「叫窦天赐。」几个
婶婶啧啧称赞:「是在路上捡的吧,肯定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你听这名字起的,多贵气,正配他这一张小脸。」又
各在窦天赐脸上捏了一把,恋恋不舍地走了,边走还边回头瞧。
顾小幺丢下窦天赐继续去摔交,又摔了一场,再回头,瞧见三娃子的娘正拿东西往窦天赐怀里塞,窦天赐低着头不
肯接。顾小幺立刻飞奔过去,三娃子娘死活把几块黍米饽饽塞到窦天赐怀里,笑地掐掐他的脸:「吃吧。」随手还
掰下半块递给顾小幺。顾小幺道了声谢,等三娃子娘转身,一口把那半块饽饽吞了,眼直勾勾盯着窦天赐的饽饽咽
口水:「吃吧,很好吃的。」窦天赐见顾小幺吃了,拿起一块饽饽咬了一小口,顾小幺瞧得口水横流。窦天踢抬头
看看他,忽然把怀里剩下的饽饽往顾小幺跟前送,顾小幺瞪大眼,窦天赐碰碰他的手:「你吃。」顾小幺求之不得
,拿起一块毫不客气地狼吞虎咽下去,窦天赐见他吃,仰着小脸笑了。
这样玩了两、三天,程小六眼红了,顾小幺不用去兵营衙门抢馊水桶,只要带着窦天赐,每天都有大婶给送东西吃
。婶婶们还拿小衣服送给窦天赐穿,衣裳金贵,便是她们自家的孩子,也只有一、两件破衫烂裤子蔽体。
刘铁嘴与宋诸葛收下东西总是千恩万谢,而且窦天赐成天亦步亦趋跟在顾小幺后面,顾小久这几天都人五人六的。
于是这天早上,程小六趁顾小幺去方便,从冰糖包里狠下心拿出两块冰糖,全塞在窦天赐手里:「给你的。」
窦天赐眨巴着眼看他,程小六回褥子上坐着大模大样地翘起脚:「怎么样?从今后做我的小弟,不要跟顾小幺玩,
我什么都罩着你。顾小幺是蛤蟆村的,蛤蟆村的人都小气。你看他吃人家给你的东西,玩都不带着你。你要喊我大
哥,我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带着你。我们大槐庄的人都讲义气。谁敢欺负你我就揍谁。」程小六攥起拳头晃了晃
,「这条街的大头目就是我,顾小幺他也打不过我。」
窦天赐皱着脸把冰糖扔在褥子上:「我不干。」
程小六晃晃脚,准备进一步游说,忽然听见脚步声,是顾小幺回来了。不能让他知道自己眼红妒忌的事,程小六一
骨碌爬起来,跑出去了。
顾小幺喊窦天赐出去玩,忽然看见褥子上的两块冰糖,一股不高兴冒上来:「程小六给你的?」
窦天赐看着他点点头。
「他让你跟他玩?」窦天赐再点点头。
顾小幺板着脸说:「跟他玩就不要跟我玩,你找他去。」转头气鼓鼓地出门。窦天赐在他身后嗫嚅道:「我没有。
」顾小幺拉着脸回头:「那你还吃他的冰糖。」窦天赐拉着哭腔道:「他给的,我没吃。」顾小幺说:「没吃你也
要了,你跟他玩去。」怒气冲天地出门去了。
正好街角程小六找不到人摔交正在叫场,顾小幺见状立马杀进场。仇人对阵分外眼红,顿时扭做一团,手脚牙齿全
用上。这一仗打得极其惨烈,打到最后两人都万紫千红,也分不出谁胜谁负。程小六往地上啐了一口,气喘吁吁道
:「算你顾小幺有种,咱们下次再来过。」与其他一帮孩子一起去兵营衙门抢馊水桶去了。顾小幺一瘸一拐走到一
个沙子堆上坐下,往膝盖的伤口上吐了两口唾沫,正用手揉,身边多了一双小脚,小手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递过
来一个豆面窝头:「你吃。」
顾小幺扭头,想豪情万丈地说:「老子不稀罕。」不过终究没抵挡住窝头的诱惑,接过咬了一口。
窦天赐立刻在他旁边坐下来,顾小幺把窝头掰成两半,「给你一半,你饿肚子的话,刘先生跟宋先生可会骂我。」
窦天赐笑了,捧着窝头咬了一口,忽然拿起一根树棍,在沙子上划,「顾小幺,顾。」顾小幺埋头啃窝头,窦天赐
盯着他又说了一遍:「顾。」指指地面。顾小幺看沙子上用树棍上划的却像是个字的模样。窦天赐,指着说:「顾
。」
顾小幺眼睛睁大了,「你说这是顾?这就是我姓顾的顾字?」窦天赐重重地点头,顾小幺把窝头含在嘴里仔细研究
。
到晚上,吃完饭临睡觉。顾小幺有意在程小六面前炫耀。拿了白天揣在怀里的小树棍递给窦天赐,眼角余光瞟着程
小六故意大声说:「再写一遍『顾』字给我看。」
窦天赐接过树棍,地面很硬,他用力只能划出个浅浅的印子。顾小幺一喊连宋诸葛和刘铁嘴都惊动了,两个人凑过
来看。富人家六、七岁的孩子会写字当然不是稀罕事。宋诸葛摸着胡子笑地道:「写得好。你还会写什么?你姓窦
的窦字会不会写?」窦天赐点头,在地上划了个窦字。
宋诸葛道:「那宋呢?刘呢?」他一口气说了七、八个字,窦天赐都一一写了。
程小六大声道:「他肯定不会写『程』。」
顾小幺说:「肯定会!」
宋诸葛道:「前程的程,你写看看。」
窦天赐往没写过的空地上蹲了蹲,划了一个程。
顾小幺说:「怎么样?我就说他会!」程小六往地上瞟一眼,不屑地唏一声。
刘铁嘴道:「物有本末,事有终始。」
窦天赐看了看他,知道是在考自己,道:「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刘铁嘴点头,捋着胡子道:「天命之谓出,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窦天赐道:「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
刘铁嘴的脸上渐渐诧异,又道:「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
窦天赐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
刘铁嘴大惊,「非其道,一箪食不可受于人。」
窦天赐小声道。「如其道,则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
刘铁嘴抹了一把额头,两眼发直,喃喃道:「这孩子了不得——」
宋诸葛的脸色也大是震惊,顾小幺眼程小六如鸭子听雷,不明所以。不过镇住了程小六,顾小幺很得意,揉了几把
窦天赐的头顶。
窦天赐知道顾小幺不再生自己的气,晚上等顾小幺卷好被筒主动爬进去。等灯熄灭,顾小幺没把枕头从他头底下抽
过去。窦天赐向枕头边挪了挪,轻轻拉顾小幺的衣裳。感觉顾小幺的头搁到枕头上,开心地把头抵在顾小幺身上,
睡着了。
等第二天早上,顾小幺带着窦天赐出门,程小六鬼头鬼脑地钻回窝棚,弯腰在地上找到应该是窦天赐写「程」字的
地方,拿树棍在印子上细细比着划了十来遍,又在自家手心里划了一遍,再鬼头鬼脑地四处看看,确定没人看见,
飞快地闪出窝棚去了。
好日子不久长。再一天清晨,窝棚里的人个个犹正睡得香,一群兵爷破门而入,一声拿下,将刘铁嘴宋诸葛程小六
顾小幺窦天赐统统从被窝里拽出来。一条铁链串成一串,直接押到兵营衙门。
赵副将端坐在兵营衙门的大帐里,铜印权当惊堂木,重重往桌上一拍,声色俱厉道:「说!哪个是从城郊捡的小儿
!」
顾小幺被拽出来的时候还有些犯迷糊,此刻看到大帐里的情景清醒过来,不由自主地腿乱哆嗦。低声问刘铁嘴:「
刘先生,是不是也要把我们吊起来再打死?」
程小六也觉得自己的腿在乱颤,窦天赐抱住顾小幺的胳膊缩着。顾小幺看刘铁嘴,程小六与窦天赐都不由自主地看
顾小幺。赵副将明察秋毫的利眼一直,伸手指一点:「把那个孩子给本将军拿下!」
顾小幺眼看两三个凶神恶煞的兵爷向自己扑来,颤声大吼:「不是我!」
赵副将道:「不是你,是谁?」顾小幺觉得抱着自己胳膊的小手紧了一下,心里一缩,全身抖得像筛糠,只说不出
来。
赵副将身边站了一位穿儒衫的军师,是个明眼人。低声向副将道:「将军,依属下看,是那个小的。」
刘铁嘴与宋诸葛留下窦天赐的时候便料到可能会有今日,因此早预备下对答存在心里。刘搬嘴抬头道:「将军,且
先住手听小民一句话。小民捡这个孩子未曾及时与将军禀报是小民的过错。但这孩子浑身上下的物事与衣裳小民都
仔细瞧过,委实与前朝余孽无干。将军进城素有好生之德,小民想着留个普通人家走丢的孩子没什么干系,方才留
了。衣裳物事都在棚里放着,还有块玉佩在我老儿怀里。将军不信,可以派人找来验看。」
棚里的衣裳物事早被兵丁搜出来放在帐外,赵副将传唤呈上来,自己翻了一翻,也看不出什么。于是再将钢印一砸
:「先将这些人押到小账,传几个裁缝玉匠仔细验查物事。」
赵副将新近办案谨慎。数天前,朝廷里有同他过不去的人在原大帅当今万岁的面前参了他一本。说他鱼肉百姓草菅
人命,欲将这一方的权力从他手里夺了。军帅给赵副将献了一计,让他这此日子暂时先以安民为主,免得落人把柄
。
也因为如此,抓窦天赐这回,赵副将经过印证再印证,考虑再考虑方才命人去抓,抓来后还要切实盘查根据。
顾小幺待在小账里,心中委实害怕的很。窦天赐缩在他旁边小手仍然紧紧抓住他衣裳。程小六道:「都是你!非把
他看成小丫头从河里捞出来,这下好了吧。我,刘先生,宋先生一个都跑不了!」
顾小幺早吓的浑身发抖,被程小六一喝斥,忍不住回嘴:「我捞他的时候你不是也当他是小丫头!?还说卖钱要跟
我对半分!」
程小六梗起脖颈,开口要骂,宋诸葛道:「都先别闹了,赵将军没发话,事情还未可知。」
程小六悻悻地闭上嘴,窦天赐抱住顾小幺的胳膊轻轻晃了晃。顾小幺扭头,见窦天赐两颗眼珠子红红地看着自己,
觉得自己忽然像个大人物,拍拍窦天赐的头,粗声道:「别哭,这不怪你的。」窦天赐眼里两颗泪珠吧嗒掉下来,
将脸在顾小幺胳膊上蹭蹭。
程小六阴阳怪气地说:「不怪你——还哭哩,脓包!顾小幺,你不是显摆他会写字么?会写字有屁用。打架部不会
,光吃跟哭!嗳,有能耐你去把外头的人都打趴。我要是你,知道有人来逮我,绝对跟他打。打不过我就跑,跑的
远远的,谁都抓不到。你会么?」
窦天赐贬巴眼看程小六,程小六不看他,转头看帐篷顶,哧了一声。
过了近两个时辰,忽然进来一个兵丁向帐口一摆手:「将军百令,你们可以走了!」
这次连刘铁嘴与宋诸葛都结巴了,「啥——啥……?兵、兵爷,你说啥?」
那位兵爷十分的不耐烦:「啰唆什么,叫你们走就走!将军有令,让你们回去罢!」
刘铁嘴与宋诸葛面面相觑,宋诸葛反应比较快,立即趴地上磕了三个响头:「谢谢将军!谢谢将军!谢谢兵爷!」
刘铁嘴也一同趴下磕。报信的兵爷哼了一声,向外一比:「快跟我走!」
程小六与顾小幺还张大嘴傻着,刘铁嘴与宋诸葛一手扯过一个,刘铁嘴再拉上抓住顾小幺胳膊瞪着眼的窦天赐,「
将军下令,还不快走!」
判官手里捡回一条命来。
至于赵副将为什么会开恩,当然自有他的理由。
当务之急,安民为主。
三个裁缝五个玉工将窦天赐的衣裳玉佩细细研究,得出结论。衣裳料子是京城的,但不是宫缎,连官缎都不是,是
正宗高升阁的布料。袍子崭新,内衣半新,兜兜是旧的。针脚手工却是一个人,不像临时赶制。玉佩价值不菲,没
有暗记与前朝的纹路,但窦字的写法看起来眼熟。
赵副将亲自把玉佩举到鼻子尖前仔细又看了一遍:「这个『窦』字,本将军也看着眼熟,只是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递给军师辨认,那军师一见,大惊失色:「将军,这个窦字属下曾在一处见过。」
赵副将问:「哪里?」
「中原五省漕帮总寨的大旗上。」
赵副将的眼直了,「没错,我说怎么这样眼熟。窦潜,确实是窦潜的窦!这孩子是老窦的儿子?下对啊,我听说老
窦那位夫人的肚皮只生丫头,生了六个全是女娃,没听说有儿子。」赵副将少年时与窦帮主有交情,至今仍称他一
声老窦。
军师摆手让左右退下,低声道:「大帅没听说过么?窦帮主在京城还愉偷纳了位如夫人。」
赵副将皱眉:「传言倒听过,不过老窦这人惧内天下人都知道,他那位衡山剑派出身的夫人可是位出名的母老虎。
老窦有这个胆?」
军师道:「便是没这个胆才偷着纳小,属下前几天从京城赶过来,听一位故人说窦帮主纳小的事情瞒了几年,终于
被他那位夫人晓得了。趁窦帮主去滇省处理事务带人将那位如夫人整治了一顿。据说其实不为那位如夫人,乃是为
了如夫人给窦帮主生的一个儿子。若这孩子在,正夫人的几个闺女便分不了家产,因此务必除了他。如夫人被窦夫
人弄得生不生死不死,但那孩子却不晓得哪里去了。」
赵副将皱着眉头掂着玉佩:「你是说,这孩子便是老窦的儿子?」
军师不语,赵副将道:「老窦跟我是老交情,若是他儿子,本将军要抱来先替他养着,等他回来再送过去,不能眼
睁睁看他绝后。不过方我看那小儿长的清秀标致,没一分像老窦的模样。」
军师道:「将军不知道,窦帮上那位如夫人当年可是京城最大勾栏里最杠的花魁娘子。俗话说,儿子像娘。若依属
下愚见,江湖上的事情本与官道无干。窦帮主人尚在云南不知情,他那位夫人娘家是衡山派宗主,能不得罪便不得
罪。不如将军顺水做个糊涂人情。」
赵副将摩挲下巴:「怎个糊涂人情?」
军师道:「将军现在如果养着那个孩子,若是真窦帮主的儿子,被他夫人知道了,必定要得罪衡山那边。不如先将
那两个老儿与几个孩子都放回去,东西扣着。派人暗中盯住不让他们离开此地,出什么闪失意外。窦帮主从云南回
来晓得这件事情,一定要满天下寻子。到那时将军再派人把这块玉佩秘密给窦帮主送去,让他亲自来认。是儿子,
窦帮主欠将军一个大人情。不是,将军也算为窦帮主的事情尽过心,依旧是个人情。谁也不得罪,退一万步说,到
时候真查出这孩子是前朝余孽,也有凭有据不留把柄,岂不面面俱到?」
赵副将大喜:「军师考虑周详,依你的话办!」
于是程小六、顾小幺一串子五个人,就这么被放回去了。
回到住的窝棚,夹道迎者甚众。
从赵副将的兵营大帐里被囫囵放出来,刘铁嘴一行人是头一拨,比天狗吃星星还稀罕。托这一趟的福,程小六顾小
幺与窦天赐吃了三天的饱饭。一条街上的婶婶婶娘,因为窦天赐经过赵副将法眼鉴别清白,塞东西塞得更勤,连程
小六都捎带沾光,顾小幺更过得是鱼米丰盛。
有天晚上,篙子的娘送来几个豆面掺菜烙的干饼。程小六嘴里啃着忍不住向刘铁嘴道:「先生,若都能像今天吃的
这样,冬让抓几回才好哩。」被刘铁嘴咄一声喝道一边:「好端端的少讲破嘴话!」
赵副将的小算盘没赶上时局变化,窦帮土从云南回家的消息尚未等到,东南的战况出了变故。保小皇帝的程将军忽
然借到三万兵从东南方冒出来,打着正龙脉除乱党的旗号,居然就被他夺去南两三个省的地皮,查万岁大为震怒,
立刻调兵反击,七万大军刚走到半路,原跟随查万岁起兵的平南节度使突然倒戈,在徐州布重兵将七万天命军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