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表白
许欣然下了公车，被冰冷的空气激得打了个哆嗦。
这个城市的冬天不下雪，下雨，空气是潮湿的，冷到骨子里去。
他从后门进的香格里拉音乐厨房。
正在打扫的店员李东看到他，笑着迎上来，正准备说什么，却一楞，“欣然，你是不是不舒服，脸色好差。”
“没事，”许欣然浅浅的笑，“外面有点冷。”
“是嘛。”
那苍白的脸色看着却不像是冻的，不过李东没好再问，许欣然在香格里拉打工差不多有一年了，他还是比较了解他
的。这个文文弱弱的男孩子，性格出奇的沉静柔顺，经常在大家笑闹的时候静静坐在旁边微笑，这让李东觉得，许
欣然其实是在用柔顺的外表，来掩饰他离群独立的高傲。
因此李东没有再问，只是说：“老板叫你等会表演结束以后留一下，他有事找你。”李东调皮的眨眨眼，“他大概
是要涨你的工资。”
许欣然笑，“不用了，我打算做完这个月就不做了。”
李东想问为什么，嘴唇动了动，却没问出来。
许欣然是音乐学院的学生，学民乐，晚上兼职在香格里拉音乐厨房表演。
做这一行的人通常都可以一个晚上赶几个场，收入颇丰，许欣然以前也是这样，不过近两个月来几乎只在这里做，
其他的地方不再去了。
李东问过他为什么，他只是笑着说，喜欢吃香格里拉的奶油酥。
尽管知道这未必是真话，但是李东还是偷偷告诉了老板，于是老板几乎在每个许欣然来弹琴的日子，都做奶油酥。
店里已经有了不少客人，许欣然开始坐到店堂一角的钢琴前面。
他今天穿着一件蓝白格子毛衣，牛仔裤，简单的款式却也被他颀长匀称的身材衬托得无比熨贴。冬季天黑得早，店
里已经亮了灯。在钢琴旁边的墙上是一盏贝壳型的磨砂灯，温暖的黄光落在许欣然身上，在他雪白的皮肤上映出一
层柔光，皎洁如月。
许欣然修长的手指慢慢落到黑白琴键上，流畅的乐曲自指间流淌……
在靠近厨房的角落里，有一个人也按时站在这里倾听他的演奏。
初次见到林正辉的人，都很难相信他是个餐厅老板，确切的说，是个厨师。光以外表而论，他似乎更应该是个军人
，或者是运动员，更戏剧化一点，可能会是个黑道大哥。
但是林正辉确实是个厨师，而且还是个小有名气的厨师。
当然，他长得不丑，可是却太man，虽然他的块头可以吓哭小朋友，但是他却喜欢孩子，喜欢动物，还有，喜欢音
乐，正因为如此，他才开了香格里拉音乐厨房。
每次许欣然来弹琴的日子，他都会离开自己心爱的厨房，在这里静静倾听他的琴声。
看着那个在琴前尽情挥洒的男孩子，林正辉总是想要微笑，欣然最可爱的时候，第一是演奏的时候，第二是吃东西
的时候，这两样都和他的音乐厨房有关，这让他感觉到很满足。
这个时候，许欣然已经弹完了曲子，起身把放在钢琴上的麦克风移了过来。他的这个动作，在餐厅里引起了稀稀落
落的掌声，这些都是熟客，只有他们才知道，欣然是难得唱歌的，虽然他有一副美妙的歌喉。
可是一直注视着他的林正辉却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欣然今晚有点奇怪。
许欣然已经把麦克风调整好，手放在了琴键上。
刚才的掌声已经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了过来，无论是熟客或是生客。
歌声飘荡在晕染着温暖灯光的空间里……
人生路 美梦似路长
路里风霜 风霜扑面干
红尘里 美梦有几多方向
找痴痴梦幻中心爱
路随人茫茫
……
在一片安静中，许欣然的歌声伴随着琴声，在餐厅中充满食物香味的空气里，蔓延开来，有一种诱惑的力量……
林正辉却听到了歌声里的彷徨。
……
人生是 美梦与热望
梦里依稀 依稀有泪光
何从何去 去觅我心中方向
风仿佛在梦中轻叹
路和人茫茫
……
是什么让欣然这样无助呢？
林正辉感觉到一丝不安，他默默看着许欣然的身影。也许穿冬装，不是那么明显的，可是他还是敏感的感觉到，欣
然最近又瘦了，消瘦得让他心痛，虽然他一直在致力于把他喂得胖一点，可是看来成效不大。
在林正辉胡思乱想的时候，许欣然却已经唱完，欠身向鼓掌的观众致意，然后重新回到钢琴前面，一曲《月光》配
合着初升的月亮，照耀着安谧的夜晚……
时间差不多了，林正辉不舍的离开这个可以清楚看到许欣然身影的角落，回到他的厨房里去。
今晚，他准备了党参黄芪鸡汤，这道药膳有补气益血，健脾胃的作用。
林正辉一直知道许欣然的胃不好，这样湿冷的天气，看他的脸色，应该是又不舒服了，所以特意在汤里加了红枣和
姜末，增加暖胃的作用。
忙忙碌碌的把汤盛出来，林正辉偷空从厨房门缝里往外一望，请来的一支乐队已经开始上台表演，钢琴旁边已经没
有了许欣然的身影，看来他必须快点过去，不然欣然就要跑掉了，近一个月来，不知道为什么，欣然总是来去匆匆
，很少有时间吃他煮的东西。
林正辉急忙把汤盅放到托盘上，又盛了一碗健脾祛湿的莲子苡仁粥，也放在托盘上，端着走向休息室。
结束了演奏的许欣然，向鼓掌的观众微微一鞠躬，就快步走向员工休息室。
门一关上，他就忍不住用手按住自己的胃部，冷汗涔涔而下。
许欣然慢慢找到一张椅子坐下来。
他本来担心今天自己会弹错，没想到和平时一样。在心情和身体都不佳的时候，他的琴声都能够保持从容。
当一个人呆着的时候，更能够清晰的体会到从胃部传来的疼痛，隔着门，可以听到外面爵士乐队的演奏，跳跃热情
的音符，这时候却只会让他觉得烦躁，胃似乎也变得更痛了。
在这个密闭的、堆满了凌乱杂物的狭窄空间里面，许欣然终于放弃了在人前平静的面目，一种莫明的委屈，使他纵
容自己的情绪滑落到沮丧和无奈的深渊里。
可惜上天似乎并不愿意给他颓丧的机会。
轻轻的敲门声，让许欣然原本已经放松了的神经再次紧绷了起来。
他坐直因为疼痛而蜷曲在椅子里的身体，说：“请进。”
随着被推开的门扇，混合着变得清晰的爵士乐曲涌进来的，是鸡汤温暖醇厚的香气……
许欣然忍不住深呼吸了一口，觉得嘈杂的爵士也不是这么讨厌了。
看到他的小动作，林正辉愉悦的微笑，把手里的托盘放在他面前的小桌子上。
“我做了党参黄芪鸡汤，还有莲子苡仁粥，都是很暖胃的，尝尝看吗？”
许欣然看了看面前散发着温热香气的两个碗，一甜一咸，都是软糯易入口的东西。
许欣然在食物面前的抵抗力是十分微弱的，他总是清楚的知道面前这个男人注视他的目光意味着什么，但是却总也
不能抗拒他所提供的食物，每每告诫自己“下不为例”，但是每次都在他精湛的手艺下败下阵来。
这次也一样，许欣然抬头看了看林正辉憨笑着的面孔，迟疑了一会，鸡汤的香味让他的胃贪婪的抽动起来，他终于
拿起了调羹，伸向盛满鸡汤的炖盅。
林正辉立刻知道，自己在这场无声的战斗中再次取得了短暂的胜利，虽然按照往日的经验，欣然在吃完东西以后，
又会回到平常对他冷淡避让的态度，可是暂时的胜利还是让林正辉感觉到了满足。
似乎他一直在用食物来诱惑这只有着纯粹贵族血统的猫，高傲的猫儿只会因为食物的诱惑，在吃东西的时候暂时容
许他的亲近，吃完以后便摇摇尾巴，扬长而去，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现在，这只高傲的猫儿正陶醉在鸡汤的诱惑里，林正辉趁这个机会，坐在他面前，贪婪的凝视他雪白的面孔。
许欣然舀起一勺鸡汤，小心的吹凉送进嘴里，微微的药味，却不难吃，里面的生姜迅速使他疼痛的胃感觉到了温暖
，丝滑润泽的感觉带着热量流遍全身。
他不得不承认，林正辉总是知道他需要什么，因此，每次都让他无法抗拒。
如果说之前许欣然还有抗拒的意识，但是在尝到鸡汤的美味以后，这丝抗拒的意识就像轻飘飘的肥皂泡，啪的一声
破掉了。
许欣然放下舀鸡汤的勺子，拿起另一个，在莲子苡仁粥里搅了搅，又拿起来舔舔上面沾的粥液，对甜度感觉非常满
意。
几乎看得出神的林正辉知道，如果他这个时候出声，就会马上把许欣然从可爱的陶醉状态中惊醒过来，可是他实在
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担忧。
“你的胃经常痛，去看过医生了没有。”
“看过了。”
“呃？”
已经习惯了得不到答案的林正辉，突然听到许欣然的答复，却呆了一呆才反映过来。
“医生怎么说的，要不要紧？”
刚才那被强行压抑下去的沮丧和无奈的情绪再次翻滚着涌了上来，许欣然冷冷的说：“多谢关心，暂时死不了。”
林正辉一怔，立刻道歉，“对不起。”
其实话一出口，许欣然马上觉得过分，即使是对待一个关心自己的普通朋友，这样的语气也是太无礼了，如果不是
今天心情极其混乱，他的教养不会容许自己这样失态。
“不，请不要道歉……”许欣然丧气的放下手里的勺子，“是我不好，应该是我道歉才对。”
林正辉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从来没有这样怨恨过自己的笨嘴拙舌。他敏锐的感觉到许欣然今天不对劲，却不知从
何问起，依照许欣然平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习惯，一再失败，已经撞得头破血流的他，已经失去了打破樊篱的信心
。
“……快吃吧，汤要凉了。”
话一出口，林正辉就想打自己一个嘴巴，怎么憋了半天就憋出怎么一句话呢？
可是许欣然却笑起来，“嗯，我多吃一些，以后就吃不到了。”
“为什么？”林正辉那种不妙的预感又出现了。
“做完这个月我就不做了。”许欣然重新拿起勺子，这个时候，他的表情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为什么？”这回林正辉是真的急了，他们的交集仅限于香格里拉音乐厨房，离开了这里，他们也许就仅仅能做不
太熟的朋友而已。
“没什么，最近有点忙，”许欣然慢慢吃着，说，“如果你找不到人代替，我可以介绍我的同学过来。”
究竟为什么呢？
林正辉沮丧的想，难道是自己的行为给他造成了困扰吗？
其实林正辉也问过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许欣然的？说不清楚，也许是从许欣然到香格里拉面试的时候就开
始了，又或者是喜欢他的琴声然后喜欢上他的人，反正结果就是，他，林正辉，喜欢许欣然。
在香格里拉音乐厨房里，这是个公开的秘密。
林正辉开始反省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嘘寒问暖，跟前跟后，象个老妈子，是不是让他觉得不耐烦了呢？还是每天做一堆吃的，盯着他吃下去，像在填鸭
？
天，又或者是他经常从厨房里偷窥欣然，被他发现了？
林正辉越想越心寒，不敢询问，就怕从许欣然嘴里吐出令他害怕的理由。
他不说话，许欣然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的吃东西。
这个时候正是餐厅最忙的时候，店员们都在外面工作，休息室里只有他们两个默然相对。
平时他们相处的模式也就是这样，林正辉端一堆东西过来，看着他吃掉，再把碗筷收拾好端走。
许欣然一边吃，一边看着林正辉阴沉的脸色，心里也有点忐忑，林正辉的心意要说他不明白，那是假的，可是他总
是假装不知道，这样既不用接受，也不用拒绝，这种做法不是不自私的。首先他不想丢掉这份工作，其次，他留恋
这里的食物，当然，在其他地方也可以吃到同样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找不到相同的感觉，相比之下，似乎
还是这里的更为美味。
其实，许欣然也并不想离开香格里拉音乐厨房，如果不是因为……
想到这里，许欣然觉得嘴里软烂香醇的鸡肉似乎变得苦涩起来……
突然，他感觉到喉咙一堵，嘴里的食物不但咽不下去，反而一阵反胃，张嘴欲呕。
许欣然心知不好，马上捂住嘴，顾不上去看林正辉惊愕担忧的眼神，跌跌撞撞的冲进休息室里的洗手间，趴在马桶
边上吐得昏天黑地。
林正辉赶上去，一把搂住许欣然的腰，支撑住他发软的身体。如果是在平常，能够和自己喜欢的人做这样亲密接触
，他非激动得面红耳赤不可，可是现在，他只感觉到心痛和吃惊。
林正辉注意到许欣然的呕吐物里掺有一些咖啡色的物质，不是很显眼，可是却让他隐隐的感觉到不安，今晚的一直
萦绕在他心头的不好的预感，在现在更是达到了颠峰，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先照顾好许欣然。林正辉仔细服侍头晕
无力的许欣然漱口，然后把他扶到休息室里的沙发上躺着。
“不好意思，麻烦你了。”许欣然低低的说。他觉得头晕得厉害，靠在沙发上还觉得天旋地转的，可是想到洗手间
里那些自己制造的污物要别人来收拾，他就觉得尴尬。
“没有关系，你先躺一下。”林正辉微笑着安慰他。
再次走进洗手间，林正辉脸上的微笑立刻沉了下来，他又仔细观察了一下许欣然的呕吐物，想了想，拿出手机，拨
给一个做医生的朋友。
……
“什么？呕吐物里有咖啡色的东西？是谁，你吗？”
“不是我，是一个朋友。”听到朋友的口气不对，林正辉的心立刻揪了起来。
“那赶快劝你这个朋友去医院。呕吐咖啡色物质很可能是消化道出血，而且还有长期胃痛，搞不好就是胃癌。”
胃癌？
听到这个词的时候，林正辉觉得自己的脑袋嗡的一声响。
“可是……”林正辉困难的说，“他才20岁……”
“发癌症还管你几岁啊，”可能是知道患病的不是林正辉，这个朋友的口气就轻松起来，变得有点口无遮拦，“年
轻人癌细胞扩散得快，所以得病的时候越年轻，死得越快。”
又支吾了几句，林正辉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挂断了电话，然后把洗手间里收拾干净，坐在马桶上，开始发呆。
胃癌？没想到居然会有这么严重的可能性，这个事情，欣然到底知道吗？
如果他知道，那么林正辉不敢想象他平时是怎么样用平静的外表来隐瞒所有人，他才20岁，在知道自己必死的情况
下能够这样平静的接受吗？
如果他不知道，那么当这件事情变成事实的时候他要怎么承受？
一时间，林正辉想过了很多。
他抬起头来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对自己说，即使是这样，是不是还喜欢许欣然，然后，他听到自己心里有一个声音
回答——是的，无论如何，我都爱他，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希望能够陪在他身边。
林正辉觉得自己混乱的思绪陡然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