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宵夜放在一旁,也摆好迎战态势。
老规矩,一言不合,遇有争论不能解决时,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物竞天择的法则再一次在这间屋子里上演。
这就是我一直不想费心去修理门的关系。反正它迟早还会再倒地不起,又何必麻烦?
每一次都这样。
我气愤地动起拳脚时,完全忘了我跟这野兽根本旗鼓相当,势均力敌。
一旦打起仗来就是一场永无止尽的游战。
大抵我也没有考虑过事情的后果,我只是耽溺于这种拥有足以与一个人抗衡的力量的感觉。
挥出一拳后,我耽溺在攻击的快感中,完全不知道耽溺本身的可怕。
沦陷,彻底地,无法回头。
11.
搬进公寓里已经一个礼拜了。
有一天早晨,我失眠,早起,起来弄一点煎蛋当早餐时,突然后知后觉的想到一个问题。
将荷包蛋翻面时,身后开始有了动静。
室友起床了。
浴室里传出刷牙漱口的声音,不久,脚步声朝厨房走近。
「七分熟。」他说。
我冷淡地回过头,将铲起的蛋放到盘子上。「全熟,要吃不吃随便你。」
他耸耸肩,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接着拉开椅子在桌旁坐下。
「喂,你叫什么名字?」我将蛋端到桌上后,给自己倒了杯牛奶,斜斜倚着桌沿,垂着眼睑看着他。
夹蛋的筷子悬在半空中,停顿了足足有……三秒之久。
意外突袭得分,我不禁有些得意。
三秒后,他恢复正常,脸上僵硬的线条又趋于缓和。
「钟海。」他飞快地道,接着便狼吞虎咽起来。
钟海?这名字听起来还不坏。野兽也会有这样中规中矩的名倒是有些出乎我意料之外。
我讶异的看着他吞食的速度——不、不该讶异才是,他不是人,关在动物园里兽性未驯的野生动物抢食时都有这
种狠劲。
瞧他三两下就解决了盘里所有的煎蛋。
而我杯里的牛奶才喝不到半杯呢。
蛋……王八蛋!他竟然把蛋都吃完了!我忍不住收紧了握住杯子的手指,差点没把玻璃给捏碎。
吃完了蛋,他拉开罐头拉环,喝了一大口啤酒后,心情甚佳地道:「还有没有东西可以吃?」
「不够?」我拧起眉。
「就这么点怎么够?」他挑起眉。
「平常你不是没吃早餐就出门工作?」
「哦,因为我不下厨嘛,只好到外头觅食了。」
「不下厨,你冰箱里干嘛放冷冻面?」放着等发霉啊。
他摊摊手,「那只需要加热呀。」说着,他神情无辜地说:「还有没有东西可以吃?」
我不悦地道:「你刚刚连我的份都吃光了,还想讨吃的?」
他不大相信地转过头去在流理台附近张望着。
「没了,都没了。」我不高兴地说。
若不是已经到了月底,发饷的日子屈指可数,而鸡蛋又不能放置太久,我才不会趁着这个月的最后一天把存粮拿
出来吃。近来蛋价可不便宜。
意外的,他露出失望的表情,回过头来,捉着啤酒罐又灌了好几口。
要死,这个人,一大早就喝酒,活得不耐烦。
他低头看着空盘,似在思量着什么。
突然他抬起头来,扯出一抹不太正常的温和微笑,道:「喂,打个商量好不好?」
我冷眼睥睨着他。「打什么商量?」
「以后你替我准备早餐。」他说。
我冷笑道:「你作梦。」
他没有变脸,只是抿起唇笑:「我以为你很穷。」
我哼声道:「这早就不是新闻了,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穷,那又怎么样?」
他笑笑地说:「所以以后你就负责准备早餐,而我就负责供应食物原料——两人份的,你觉得如何?」
我不由得竖起耳朵。「两人份的食物?」他在说笑?我连我自己都快养不活。
他点头。「对,我负责——出钱,你负责买办和烹调。」
他出钱?我不敢相信我听见的。脑中算盘飞快运转一番,我斤斤计较道:「你有什么好处?」
他说:「我可以节省时间,而且我也吃腻外头的东西了。」
我仔细考虑着。决定这样的协议不会让我吃亏。问题是,「你有能力负担这笔开销吗?我能吃的份量可不比你少
。」
他的笑声像是从喉咙深处溢出来。「你以为我天天工作那么辛苦做什么?金钱当然是回报之一,我可不像你经济
困难到那般地步。」
他这句话很值得深思。奇怪了,他说他一天工作十六个小时,金钱是回报之一,我虽然没像他那么操劳,但也工
作的十分辛苦了,为何我如今依然两袖清风?
我穷是事实,手边缺钱太久了,我身上恐怕早酿就了一股穷酸味,任何人都嗅得出来,我没有必要感到困窘羞愧
。但亲耳听见事实从他人口中转述出来时,我却依然有一种自尊受损的感觉,这种感觉令人不太愉快。
为了一点点残余的自尊,「不。」我说。
「不?」他显然有些讶异。
我斜眼看他。「当然不,要我下厨伺候你,天塌下来都没有可能,你最好省省。」
他抿起嘴,沉吟片刻后,道:「这么说你是拒绝定了?」
「不。」我摇头道:「你负责出钱买菜,以后我吃什么,你就跟着吃什么,我拒绝接受点菜。」开玩笑,我怎么
会拒绝呢,这么「好康」的事,吃免钱的耶,拒绝的人是傻瓜。
他恍然大悟。「你想定规矩?」
「正是。」在非常时刻,自尊是可以稍作妥协的,我当然舍不得拒绝这个提议,但为了尊严,规矩要由我来定。
「你加不加入?」
「我以为出钱的是老大。」
我哼哼笑道:「你想的美。」
他皱起眉,犹豫了半天。「但是我喜欢吃七分熟的蛋。」
「刚刚全熟的你不也吃得一乾二净了?」
「这是两码子事,不能混为一谈。」
「在我看来,这是同一件事。」我说:「事情简单的很,一句话,要或不要?」
他摊摊手。「好吧,这一局算你赢。」
太好了,赚到了。
只牺牲了我一盘快过期的鸡蛋,这买卖,划算。
我一口气将杯里剩余的牛奶喝完,唇边勾起一抹奸计得逞的笑。
12.
「你还笑得出来呀?」同事老张灰着一张布满皱折的脸,气喘吁吁地与一同我爬着楼梯。
今天电梯机件故障,不得已,只得从一楼缓缓爬起。公司座落十三楼,此刻还有十楼得爬。
「我没有笑。」老张眼睛是哪一只有问题?每个月要死一次的月初销售总检讨会议,死到临头,我哪里还笑得出
来。
我边说边调整着呼吸频率,以免还没爬到十三楼就脑袋缺氧休克。
「耶,没有吗?」
「没有。」
「难道是我看错了,可你嘴角明明在抽动啊。」
嘴角抽动?我下意识地摸了摸了嘴角边的肌肉,抖了抖,说:「也许是颜面肌肉有些失调吧。」
老张一手扶着墙,一边喘着气道:「你上个月成绩怎么样?」
「普普。」我说。三份订单不知道能不能让我在今天安全过关。
「唉。」老张重重叹息了一声,伸手抹着汗道:「我就不行了,上次是小朱遭殃,这回不知道会不会轮到我……
」
这么说,老张的成绩很糟糕啰?想到他可能成为「垫背」的,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替他难过。
也许两种情绪都有吧!老实说。我承认我的心是有些麻木。
老张低着头说:「其实……也好啦,这一行实在没什么前途,再待下去也没意思,假如今天真的被砍,我也认了
。」
我沉默着,没答腔。
老张继续叹道:「小方,你瞧瞧我,瞧瞧我的脸。」
我抬起头,瞧他的脸。
放弃吧,老张,我心想:你这张脸这辈子注定就是这副德行了,想整型先要天上掉下一百万给你再说。
「这张脸未老先衰啊。」他哭丧着脸道:「想我张某人今年也才不过三十出头,可每回跟老婆出门,别人都当我
是我老婆的爹,带女儿出门更惨,马上晋升成祖父级的老公公,这都是因为这个工作太操劳的关系啊,再这样下
去,我老婆不跟别人跑了才怪。」
想象老张带着妻女出门的景况——三代同堂——我实在想笑,但念及这实在伤人自尊,只好硬生生忍住。
回头想到自己的情况恐怕比老张还惨,笑意自动消失,改换愁容登场。
老张继续嚷嚷着转业的事,我则低头数着脚下的阶梯。
一阶、一阶、一阶。眼前的楼梯好象多的永远爬不完似的。
孩提时候,我总爱连着两三阶一起跳上跳下,但如今我一双腿却沉重的像是灌了铅,足足有千万斤重,举步已是
维艰,哪里还蹦跳的起来。
在这个城市里,平凡人想要一步登天是不可能的,期待捡到一盏神灯,唤出灯神来许愿可能还比较实际。
如今我胸无大志,只想着好死不如歹活。
小张想转业证明他其实还不像他以为的那样老,他老去的只是外表,他还有气力去与生活抗争,而我,曾几何时
,竟连心也干枯了。
手边紧捉着上个月份的三份订单,我茫然的看着上一层楼的光线投射到下层楼后所形成的大片阴影。
我正站在阴影之中。
13.
结果又苟活下来。
这个月,赵大胡子又颁布圣旨,砍了两名同事。
也有一、两名同事向小张一样,结完业务,领了薪水,自动走人,准备转业去。
看来这艘船是愈来愈危险了。像是暴风雨,天边已经黑了一大片,眼见着山雨欲来。
「像是暴风雨。」本公司超级业务员辛竺先生凑近我身边说。
不消说,他这期业务依然当红。如果连儿童教材他都能一个月卖出一百套,那么我看他不管是卖灵骨塔或是拉保
险,都会跟卖教材一样有办法。这个人大概专门靠他那张嘴吃饭,但我实在怀疑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赵大胡子为了提升业绩,强迫每个同仁必须先自行预购二十套教材,我没有现金,又不想走人,迫不得已签了一
笔十万元的本票给公司。未来一个月内,我必须努力将这二十套教材卖出去,我才能拿到薪水偿还。
事情至此,我已经山穷水尽,再也想不出其它方法来。想到这里,我心里便愈来愈沉重。
我微微挪开身体,实在讨厌这个人身上的气味。
这气味并非清洁习惯的问题,而是一个人流露在外的磁场氛围。
辛竺这人不知怎么总让人感觉不舒服。
他因为业绩好,赵大胡子没有强迫他预购公司产品。
我和其它同事则因为不愿丢了工作,半推半就下签了十万元不等的卖身契,并在签完名字的当下就开始后悔。
但是我没有反悔的余地,我别无选择。
辛先生浑然不觉我对他这个人的恶感,他似乎把我当成一个说话的对象,对我说:「这艘船不知道能撑到几时,
小方,你要早做准备。」
世人皆浊他独清?还给我忠告呢!
哈哈,我不由得干笑两声。
抬起脸来,我眼神凌厉。但实际上,呜,我刚刚为什么要签下十万块的本票?我一定是失去理智了。
早做准备?船都要沉了才告诉我要早做准备有个屁用?君不见,挂在铁达尼号两侧的救生艇,第一先救妇孺老幼
,我要真倒霉搭上沉船,也只能自认倒霉,往冰海里跳。
「我是好心醒你,你看看,连老张都走了。」
我抿着嘴,将我刚刚购买的二十套教材装进一只箱子里,不想响应。
他这人也怪,我明明不搭理他,他一个人唱独脚戏竟也高兴愉快。他先生好整以暇地追在我身边净说些不中听的
话。「小方,其实以你的条件,你大可不必屈居在这间小公司里。」
条件?我有什么条件?现在大学生满街跑,我拿的又是三流大学的文凭,没爹没娘没背景,以我的条件?哈,此
君未免高估了我。我该不该感谢他?
我点着货,眉头蹙起。十九,还少一份。
我转身到身后的物流柜再拿一份。这可都是钱,少一份都不行。
将装有我十万元投资的纸箱封好,我深吸一口气,提气将沉重的大箱子抬起,离开公司,往电梯口走去。
辛竺先生追在后头,一手搭在我肩头上,俨然和我称兄道弟起来。「小方,说真的,想知道我业绩这么好的诀窍
吗?」
想。但是不想劳你告诉我。我诚实地想道。我自动站到一边去,避开他那只攀亲带故的手。
「换做是其它人,我是万万不会说的,不过小方,我实在欣赏你这个人。」
但很遗憾我不欣赏你。忍不住的,我翻了翻白眼。
等了半天,电梯还不来。这时我才猛然想起电梯故障,还在维修中。我发颠了站在这里等电梯!还忍受了那么多
他妈的鸟气!
立时的,我扭头往楼梯的方向走。
辛先生一点儿都不在意我对他显而易见的排斥,依旧兴冲冲地说:「老实告诉你吧,其实赵守义是我干姊夫。」
真想回他一句:就算赵守义赵大胡子是你他妈的干爹,那又怎么样?
但,慢着,那么这是意味着:辛竺的高业绩都是假造的啰?
果然,真他妈的一丘之貉,没半个好货。就连我手里抱着的这箱产品也都设计不良。每次要我拿这些东西去哄拐
别人来买时,我就良心不安,若不是我一再催眠自己,我的良心也不值几两钱,我方青云岂能活命到今天?老早
就饿死街头了。
见我下楼的身势突然停顿住,辛竺笑笑地朝我走了过来。那种笑,是很贼的,有点令人不舒服的。虽说他这人本
来就面相猥琐,但我不常注意他,所以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盯上我?
「我想你已经了解了。」他说。自以为是的。
我了解个狗屁!从他一句话,我最多也不过推测出他是靠关系进来混饭吃的。这又如何?这家公司里里外外,除
了卑微如我的小小业务员以外,大概都有裙带或血缘关系,交相贼。
他一步步地朝我靠过来。我突然寒毛竖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当头罩下。
我警戒地看着他。
「小方,你知不知道你实在是很特别。」他看着我,眼神跳动。我鸡皮疙瘩开始冒了出来。
他继续说。「只是有些时候你实在不够聪明。」
我没有回答,只是维持一贯的冷淡看着他。我也可以扭头就走,理智告诉我应该就这么做,但好奇心已经杀死一
只猫,我也不自觉地成了牺牲品。
「看你这么为这家公司卖血卖命,我真于心不忍。」
他居高临下,摇摇晃晃地走下来。「偷偷告诉你,我从我干姐那儿得知,赵守义在近期就准备要出国了,你知道
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摇头。
他话愈说愈怪。他究竟想说什么?
一手撑在我身后的墙壁上。「小方,你最近是不是营养不良,瞧你,面黄肌瘦。」
我还没会意过来,他神情已经一转,如凄如诉,如梦似幻地看着我。
他刚刚那些话似乎关切着我的未来,我不得不耐着性子等他全盘托出。「你刚说的那些,究竟是什么意思?」赵
大胡子出国关我什么事?
终于,他低声说:「这家公司听说早就亏空,没赚头了,还能不走吗?」
我瞪大眼,咬着唇,冷静地思考他这一番话。
不对,我不信。这个月的薪水,赵大胡子并没有拖欠?如果公司即将关门大吉,何须等到发饷这时候?而且我还
先签票买了十万元的教材。
见我一脸怀疑,他又说:「是真的,小方,我不会骗你的,你得早作打算。」
我怀疑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跟我讲这么多?」他几时有这么好心过?
「什么?你不知道?」他神情幽怨地望着我,好象我的不知道给了他大打击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