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房东,多有权力象征的一个身份啊……
他喝完了大碗里最后一滴汤汁,舔了舔嘴巴,而后,缓缓地将汤碗搁在桌子上。
又是生平第一次,我有种想欺压一个人的感觉。也许我以前就很坏,只是因为没有权力,所以总是被人欺压,但
现在不同了,我可是眼前这个偷吃了我的面的男人的「房东」,掌握他生死命脉。
我等候着他出现诚惶诚恐的反应。
但他只是拍了拍肚子,当着我的面打了一个响嗝。
「嗝,面真好吃,汤头也不错。」
「什幺?」
怎幺会是这种反应?快求饶啊、快来巴结我啊!我有些邪恶地期待着。
「好啦!」他从椅子上跳起来,身量显得十分高大。他一步步地走向我,直到只距离我三十公分处才停下来。
好什幺好?我纳闷地看着他。
距离这幺近,我反而看不清楚他的脸,只强烈地意识到嵌在他眼窝里那两只狂野到近乎放肆的眼眸,以及噙在他
嘴角那抹看起来有一些残酷的笑意。
多幺不协调。
仅是这样短暂的眼神接触,我已观察出这个人的内在有着强烈的自我冲突。
这样的一个野兽派生物极可能是背德的。
危险!直觉传来警讯。我下意识地扳起脸孔,往后退了一大步。
他咧嘴谑笑,像野兽一样朝我扑过来,犬齿狺狺。
我差点没失态地惊叫出声,措手不及地被他制伏在墙上。
一头野兽。
我的室友是一头野兽!
果然这栋公寓里没有一个正常人。
粗糙的手指划过我的脸,他的气息喷在我脖子上,令我全身汗毛竖起,鸡皮疙瘩掉满地。
论身材的强健,我不输他。但他刚吃完了一大碗面,而我则已饿的连骂人都没力气。
我试着凶狠的瞪他一眼,用眼神杀他,他却只是哈哈大笑。
「房东好。」他宏亮的声音震得我耳膜几乎破裂。
在还弄不清他的意图时,一个湿热的不明物体印上我的嘴。
「你——」这是什幺情况?一个男人吻另一个男人?!
我被侵犯了!我诧异地瞪大眼。
只见他得意的抹抹嘴,松开了箝制住我的铁腕,家常便饭地道:「只是热情的表示,一个见面礼而已,没别的意
思。」
见我瞪他,他大笑,手指伸过来戳我的眼睛,我头一转,避开。
他耸肩道:「眼睛瞪那幺大做什幺?我这个人向来生冷不忌,男女通吃——对了,我也喜欢吃冷冻面,不过下次
不要不经我同意就动我的东西。」
说完,他有如王者君临天下般地往旧沙发上一坐,随手拿起矮几的电视遥控器,神色自若地问:「你喜欢看那一
台?」
不待我回答,他又说:「这时间,我通常都看有线台的十一点新闻。电视节目太无聊,还不如社会新闻来得好看
。啊,你听说过吗?关于前阵子那件『房东谋杀案』?」
兽,一头败德的兽!
我怒瞪了他好一会儿,又深吸了好几口气。
渐渐的,我游离的冷静回归本位。
好,没关系。目前的胜负只是一时的,现在我缺乏胜算,待我补足了体力再来算帐。而此刻,我忍。
我一声不坑地转身回房,并且自制地将房门「轻轻地」关上。
「嘿,晚安啊。」
外头那头野兽的声音隔着薄薄的门板传来,听起来依然十分刺耳。
坐在床沿,我点数着皮夹里的钞票,我总共数了三遍,但三百二十七元还是三百二十七元,一块钱也没有增多。
离月底还有一个多礼拜,而银行里的现款全提领给那个老妖婆了。
机车明天还要加油,我得省着点花用才行。
反正时间也不早了,今晚还是早点睡吧!
饿个一两餐我还撑得住,一切还是等明天再做打算吧。
6.
「青云、青云,吃饭啰,快去洗手手,今天有你最爱吃的菜喔。」
好温柔的声音。这是谁?谁在呼唤我?
我闻着菜香,绕过一个又一个的墙角,来到一个像是厨房的地方。
一个熟悉的女人背影在炉火前忙碌的,我伸手去捉,却发现自己只捉得到她围裙的带子。
「妈妈。」脱口而出的是一句稚嫩的童语。
啊,我是个小孩子,今年才五岁。
我摇晃着短短的手臂,跟随着那旧蓝色的围裙在狭窄的厨房里来回走动。
穿著围裙的女人弯下腰来拍拍我的脸,温柔地道:「乖,去洗手手,看爸爸下班回来了没有。」
「喔。」我听见自己说,然后飞快地跑开。
但眼前不是另一个房间,而是一个没有尽头的信道。好奇怪,我一直跑、努力的跑,身后那呼唤我的声音愈来愈
遥远,我倏地停了下来,这才意识到周遭是一片扭曲的黑暗,我深陷在一个食人的黑洞里,愈陷愈深。
我发出惊恐的尖叫。
「青云,快回来。」远方传来一声声焦急的呼唤。
但是我走不开,我回不去。我惊骇地回过头,双臂挣扎地挥动着,「救我,妈妈救我!」
我绝望地哭喊着,被一片无止尽的黑暗给淹没。
再次睁开眼时,眼前是一面壁癌累累的旧墙,鼻端不时嗅进一股霉味。啊,对了,我想起来了。工厂倒闭,爸爸
失业了,我们一家三口在这间潮湿的小房子里已经窝了三个月。
住在这里的每一天,我无时不刻不想要出去。
我站了起来,想要离开,但双脚却不听使唤,径自往右方走去,一扇门半掩着,房间里不时传出咳嗽声,一声声
都像是要咳出血来。我知道躺在床榻上的那个瘦小干枯的女人快要死了。她快要死了。
彷佛意识到我的存在,她向我伸出干瘦的手臂。我不由自主走到她面前,在床榻旁蹲下,任由她枯枝般的手抚摸
上我的脸颊。「青云……」
「妈妈,我可不可以不要长大?活着好苦。」
她的眼角泛出泪光。
我摸着她憔悴的脸庞。「别哭,妈妈,妳就要脱离所有的苦难了,以后妳再也不需要担心生活的问题了。真好,
我羡慕妳。」
「不、不可以……青云,」妈妈嘶哑地道:「你要好好活下去,好好的……别让生活击倒你……」
不,妈妈,我好累、我做不到——一阵震耳欲聋的金属噪音豁地切进正在脑海中播映的频道里,我倏地睁开眼睛
,脸上、身上冷汗涔涔,旧时的画面突然中断,无法倒转,好半晌,我脑袋里一片空白,而那阵将我自梦中拖回
来的噪音依然在耳边轰隆隆回响个不停。
我怔愣愣的看向摆在床头上的廉价闹钟,时间是凌晨三点十七分。
妈的,怎么回事?这时间是谁在扰人清梦?
竖起耳朵,那闹烘烘的声音就近在耳边,重金属音乐令整栋公寓都在振动,再这样下去,我真担心这栋屋龄超过
二十年的老旧公寓会给震垮。
究竟是谁在扰人清梦?
是住隔壁的那个野兽派搞出来的吗?
不再犹豫,我跳下床,穿上T恤,打开房门,气冲冲的来到隔壁野兽的房门前,用力敲他的门。
「开门!里面的。」
足足有三十秒之久,里头的人才姗姗来迟的将房门拉开,裸着上身,头发蓬乱,一脸睡意地看着我道:「干嘛?
」
二话不说,我推开他,走进他房间里,这才发现他房里连一套音响设备也没有,那吵死人的音乐不是他弄出来的
?
「可满意?半夜参观我的房间?」他倚在门边,大打呵欠地道。
7.
我转过身,纳闷地问:「你没听见吗?那摇滚音乐,怎么一回事?」
他摊摊手。「小孩子爱玩嘛。如果没事,我要睡觉了。」说着,他竟越过我,径往他床上一躺,闭上眼睛又开始
睡。
真神奇。「这么吵你还睡得着?」噪音大到我都得用喊的才能盖过了。
他咕哝一声。「假如你一天工作十六个小时,睡觉还不容易。」
这家伙一天工作十六小时?这么勤劳?真看不出来。想起他今天回来的时间,近十一点了,也许他这话有一点可
信度。
「再说习惯成自然嘛……」再打一个大呵欠。
习惯成自然?什么意思?
我伸手去推赤裸他的肩膀,「喂,你是说这种噪音每天晚上都会出现?」
「不是每天,只有一、三、五,去睡你的觉,习惯成自然就没事了。」
一、三、五?我不懂。伸手再推他。「喂,你——」
「别再烦我!」他突然发出一声怒吼。「滚开,我要睡觉了。」
我忍住踹他一脚的欲望,跳到一边道:「猪啊你,我是房东耶,小心我把你赶出去!」
「出去!」他拿起枕头蒙住脸。
可恶,居然无视于我这个房东的权威,还叫我出去!
顾不得那吵翻天的重金属摇滚乐,我先要跟这头野兽算一笔帐。如果驯不了他,以后岂非让他骑到我头上来。
抢走他蒙在脸上的枕头,「起来,你给我起来。」
他咆哮了声,从床上跳起来,双手扯着头发,充血的双眼恶狠很的瞪着我。
「找死啊,没有看过坏人是不是?」
被摇滚乐吵醒,我脾气已经够火,根本不在乎是不是马上有一场凶杀案要发生。
我摆出备战状态。
他连鼻孔喷气的样子都像一头狂狮。
「喝!」地一声,他蛮横地冲了过来,将我扑倒在地。
开战了!
我立刻还以颜色,用膝盖顶住他的肚子。
「等一等。」他突然说。
我愣了下,已经踢出的一脚硬生生地停在半空中。「什么事?」
「本是同根生。」他低头看向他最脆弱的「地方」。「我还不想『站』不起来,除了『那里』,其它地方都可以
攻击。」
「约法三章?」低头看了眼我最脆弱的地方,我爽快地道:「没问题。」
我也不想『站』不起来,未免发生不幸的意外,我自然乐意答应这个条件。
「好,倒数三秒再开战。」他说。
我们都静待三秒。
三、二——
看招!我出手扳住他的粗颈,他一手肘拐往我的肚子,痛得我闷哼出声,我更使劲扳倒他,一拳打向他那张嚣张
的脸。
接着我大腿又挨了一记重拐,我冲撞向他的腹部,他顽强的用肩膀撞我,我被撞得退后三大步,右脚绊到地上的
电线,连带的将桌上的台灯扯了下来,灯罩摔个粉碎。
他叱咤一声,踢出右腿,我弯腰险险闪过,左腿扫出。
他敏捷地挡住我的攻势,双手捉住我踢出的腿,用力一转,我反身扑向他,右手成弓状,肘关节直取他的胸口,
他闷哼一声,放开我的脚,使出大鹏展翅,紧锁住我的身体往墙壁上一撞。背部一个重击,我几乎没给撞成内出
血。
我再反击。
他立刻还以颜色。
他又出招。
我随即施以金蝉拖壳之术,利用屋里的形势来与他游战。
我们从他房间打到客厅,沿途所经之处,通通变成惨烈的战场。
椅子倒得倒、坏得坏,锅碗瓢盆,伸手捉得到的东西全被拿来当暗器使用。
当一只断了腿的椅子被举起来扔向电视机时,我恢复神智,急叫:「慢着,别砸电视——」
但椅子已经扔了过来,我只得死命接住。
他双手鼓掌。「它安全了,救驾成功。」
我气喘吁吁地放下那把缺了腿的椅子,确认电视屏幕毫发无伤,我喘口气,道:「好,再来——」
「乐意之至。」他左手立即握拳攻了过来。
左撇子!
之前我一直防备他的右拳,连续挨了好几拳后才发现他的左手使的更顺,力道更大。显然他是个左撇子,再不然
也是个习惯使用右手的人。现在我已懂得防备他的左拳,攻击他防守较弱的右方。
结果我挨了他一拳,他被我踢了一脚,反作用力让我们跌飞往不同的方向,撞倒更多可以被弄坏的东西。
而我们两个都痛得趴在地上爬不起来。
死了,我的肋骨八成断了两三根。
这下子要到哪筹医药费?
我深深吸一口气,嘴里咸咸的,手背一抹,竟然是血。抬头看了躺在另一头的他一眼,发现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心里才爽快些。
他呻吟一声,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要再来吗?」
「你可以先投降。」我咬牙道。
「休想!」
「啊,那就别无选择了。」我也忍痛爬起来。
向来处处忍让的我,如今能够这样毫无顾忌的放纵自己的好胜心,这滋味令我食髓知味。
于是,负着伤的两个男人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走向对方,并且同时挥出双手,握住,开始角力——
「砰砰砰!」大门突然被用力敲打起来。
8.
我与他都是一愣。
回过神来,不约而同的看向那扇彷佛快被敲破的大门,屋外传来嘈杂的人声。
而此时,我才发觉,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那吵死人的摇滚音乐已经停下来了。
此时除了急促的敲门声外,这个夜,寂静无声。
「砰砰砰!快开门。」眼见着门就要被敲破了。
面面相觑一眼。
「你去开门。」
「你去开门。」
不约而同的说。
「你——去!」他瞪我。
我瞪他。「你去,我是房东。」
「你——」
「碰」地一声巨响,大门突然被人撞了开了,摇摇欲坠三秒钟后,终于不支倒地,寿终正寝。
「好了,现在谁也不用去了。」他大笑出声。
而我竟然也觉得真是过瘾。真好,早知道这是一扇「自动门」,我也就不用争来争去,捍卫我身为房东的尊严了
。
一票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大大小小群聚在被撞坏的大门外。
瞧瞧有谁?
啊,一楼的疤面男——门就是被他撞开的吧!有潜力。
那位戴墨镜的老伯叫什么名字?我想想……王老?(王老先生有块地呀,咿呀咿呀唷。)奇怪,我怎么会想到这
首歌,还摇晃着头,嘴里哼唱起来。
那个抱着娃娃的年轻女人就是那个传闻中的未婚妈妈吧!瞧她一脸憔悴,恐怕也是被摇滚乐吵得睡不着吧!
我飞快地逡巡过我的房客们一眼。(别看上面的叙述很长,动作很多,其实时间只过了两秒钟而已。)
最后,视线落在一名头发染成银蓝色的野猫身上,而她身后还跟了一大群装扮奇形怪状的牛鬼蛇神。
让我猜猜,这个未成年搞怪少女应该是第四楼的房客?而将我从睡梦中吵醒的罪魁祸首就是她和她身后那群摇滚
嘻皮?
很快的,她便证明了我的猜测。
「搞什么鬼呀?」未成年少女大摇大摆的走进我家来,一只手往幸运地没有在打斗中翻倒的桌子上用力一拍!「
吵死人了!乒乒乓乓的,三更半夜,拆房子啊?」
做贼的喊捉贼?我跨前一步,不爽地问:「妳住四楼?」
「对。」她凶狠地说。
我再跨前一步。「是妳在三更半夜开摇滚派对?」想起四楼屋里的狼藉,一切就都有了解释。
「就是我的乐团在练习。」她叉腰道:「那又怎样?」
「怎样?!」什么态度!我火气大地训叱她:「妳不晓得晚上要保持安宁吗?」
「你不晓得晚上不适合拆房子吗?」她却反道:「瞧瞧你们干的好事,把整屋子的人都吵起来了。」
我迅速看向围在门边的住户一眼。
果然所有人都明显睡眠不足,个个都有黑眼圈,而挂在妈妈身上的娃娃也爱困地频频打呵欠。
但,这关我什么事啊?
扰人清眠的是她耶。鼓声、锣声、还有那杀猪似的电子音乐让我头都快炸开了。
见门外那一群人对她的指证不但不加反驳,竟然还有人点头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