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又见裴禹颜从另边笑着赶了过来,「你们都在这里,却让我一个人在那边枯坐着没趣。」
「我们正在说,白大哥怎么转了性格,将欧东林还给你家侄子。」穆凯知道这两舅甥最爱斗嘴,索性替他们起个头;果然换来苏轩狠狠一瞪。
「哈,你要是知道我家轩轩花在这上面的耐性和功夫,一定不会奇怪!其实,说起肯迁就他的,应该是欧东林……」裴禹颜不像在开玩笑,「不过,轩轩既然毫无所知,我们做长辈的也不好多嘴啊。」
「小舅舅你再闹我就生气了!」苏轩红了脸,扭过头去不理他。
「呵,你哪会舍得?」不过是说笑,还是要点到为止。
只是,正正经经说话真无趣味,裴禹颜平时是随性惯了,不多几句,又没轻没重拿了穆凯来开话题。
「几天不见,你从哪里弄来这么一个漂亮人儿?你可对得起我家的芮琳妹妹?」裴禹颜一面说着,一面朝浅浅那边挤眉弄眼。
穆凯一行人刚刚进来的时候,大家就都注意到了,不过看他带着新人,也都就没有贸然过去。
「小舅舅不要胡说!」苏轩历来细心,此刻担心穆凯不悦,「谁像你整天弄些乌七八糟的事情?浅浅是穆凯的学弟,你不要乱开玩笑。」
裴禹颜知道失言,连忙住了嘴。穆凯很清楚他并没有恶意,主动转换了话题解去尴尬,「禹颜,上次多谢你慷慨借船,家父要约你改天一起钓鱼呢!」
「等老先生有空,我自然十分乐意。」禹颜接过话来,大家一起说笑。
第九章
酒会还在继续,许久不见穆凯回来,浅浅只好在一边等候。
「这位先生,想要喝杯酒么?」
浅浅正自无聊,身边忽然多出一个声音,他奇怪转头,却见一个外国男子站在面前:黑色的西服包裹着修长有力的躯体,灰蓝色的衬衣愈发衬出他的优雅气质;一头金色短发清爽干练,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幅眼镜,镜片后湛蓝色的眼睛,善意地注视着自己。
「Sir,Would you like something to
drink?(先生,你要喝点什么么?)」男子看他讶然,又用英文重复一遍,温润浑厚的声音,终于拉回了浅浅的注意力。
「你是利物浦人?」熟悉的口音!虽然十分隐约。
「原来你会说中文啊。」男子笑着点头,「我的母亲是利物浦人,我们算是同乡。」
「嗯,你好!」浅浅主动掏出名片递了过去,两人同时交换了名片,对才是汉诺威公司亚洲地区的执行总裁,比伦.华生。
「初次见面,黎先生你好。」比伦露齿一笑,主动伸出手来。
「华生先生,你好。」浅浅握住对方的手,有些不太习惯,「如果不介意,请叫我黎谦就好。」
「正是求之不得,黎谦你就叫我比伦吧。」男子的中文十分流利,彬彬有礼又不使亲切的态度立刻让浅浅生出不少好感。
两人聊了起来,竟然十分投机。一番交谈下来,彼此都生出相逢很晚的感慨。
「黎谦,你今天是一个人过来的么?」比伦十分好奇,黎谦看起来不像是热衷于这种场合的人。
「我和上司一起过来,不过现在没有看见他。」浅浅猜想穆凯是和朋友在一起,无奈笑笑。
比伦心细如发,怎么会察觉不到浅浅表情里的一丝落寞,「说起来,我当初刚来这种场合,也很不习惯呢……」一句话便转移了浅浅的注意力。
他们兴致勃勃聊起利物浦,那里风景如画的小镇,海滨重建的阿尔伯特港,还有拱顶的牌楼下,鹅卵石的街道两旁,布满的购物中心、画廊、博物馆、酒吧和写字楼……聊到比伦母亲的拿手菜,浅浅更是强烈表示将来有机会,一定要亲口尝尝。
回家的路上,浅浅仍在为刚刚结识的这位朋友兴奋不已:比伦竟不像是一般的商贾,且不说他的言语灵动、妙趣横生,『对人诚恳』这点是最难得的。
「浅浅,刚刚跟你聊天的,是你在英国的朋友么?」穆凯突然发问。
「咦?」浅浅不明白穆凯何以有此推测。
「我看你们相谈甚欢吶!」浅浅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毕竟这句话里的醋意,虽然不合理,是再明白不过的。
「凯,你在开玩笑么?」浅浅认真发问,穆凯是不明所以:他居然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语气!
「比伦是今晚刚刚认识的。」浅浅笑着解释,「不是你叫我多结识一些人么?我们聊得很开心呢。」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觉得奇怪好不好?」
穆凯听到答案,心中疑惑:汉诺威公司是全世界数一数二的跨国公司,据说是有英国皇家作为背景的,身为整个亚洲市场的掌控者,比伦.华生怎么会注意到一个小小的部门经理?
「算了,也许是我多心……大概是因为你们都来自英国,特别容易沟通吧?」穆凯虽然觉得奇怪,却也说不清楚。
倒是浅浅的态度,似乎太过积极了,一个交浅言深的陌生人,值得他从上车兴奋到现在么?
「浅浅,你似乎很喜欢他啊!」穆凯试探性地开口。
「嗯,他是我遇到过最最有趣的人,知识渊博,又有丰富的阅历哦!」
浅浅眉飞色舞起来,穆凯听他提及比伦,句句赞不绝口;这样一来,担心浅浅安全的事情,似乎已经没有必要。可是,浅浅越是多说比伦一分好,穆凯就对他平白加了一分厌恶。这种捻酸吃醋的心情,穆凯竟然完全归于爱弟被夺。
──聪明一世、胡涂一时。他光顾着生气,竟没有深想一步:自己为什么会希望浅浅一直留在身边?
※※※※※
时间过去两月,穆凯几乎已经忘记了那次的酒会。
这一天,他刚刚下班回家,穆楚就迎了过来,「哥,你这几个礼拜,都约了浅浅出去么?」
「咦?」穆凯不解,自己不是忙着奉陪客户,就是安排了跟郑芮琳的约会,哪里还有时间来找浅浅。
「我约他出去打球,他说最近四个周末他都已经有安排。」穆楚瞟了穆凯一眼,「不是哥,谁有这么大的面子?」
浅浅在S城里深居简出,什么时候有了这样子的朋友?穆凯直觉不对,等到晚上浅浅回来,敲门进了他的卧室。
「凯,有事情么?」浅浅在计算机前,并不回头。
穆凯走了过去,偷偷看那屏幕,浅浅在跟人家聊天,「楚说你这几个周末都有事情,我觉得好奇,所以过来看看。」
浅浅一愣,迅速在窗口里敲了几句话,下线退了出来。
「其实就是普通朋友,我们约好,他教我打网球而已。」浅浅的坦然态度,让穆凯反而觉得自己太过八卦。
「既然是朋友,那就玩得开心一点吧。」拍拍浅浅的肩膀,穆凯站起身离开。
「嗯!」浅浅笑着点头。
周末的早晨,一辆银灰色的跑车停在院门外。不多久,浅浅从玄关拎着运动包出来,开门上了车。穆凯站在窗后,将一切看在眼里,如果他没有记错,那个笑得一脸灿烂的金发男子,就是比伦.华生先生。
这个原本只因为自己而改变着喜怒哀乐的少年,终于学会放开手么?对着别人,他就这样露出曾经专属于自己的各种表情么?穆凯从来没有想过,当浅浅的笑容不再只为自己绽放,当浅浅将可爱在别人面前展示,他反而会是这般的心情。不应该啊,这不正是他长久以来的希望么?
嫉妒,他的心情居然完完全全被嫉妒所占据。那种想要立刻冲下去,将浅浅拉回自己身边、大吼着赶开比伦的心情,不是嫉妒,又是什么?明明知道,这种不正常的独占欲会将自己的情绪扭曲,可是穆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只要一想到浅浅出门时的那些表情,他就忍不住嫉妒欲狂。
「该死的!」一把将窗帘拽下,穆凯咒骂出声。
傍晚的时候,浅浅开开心心地回来了,一进客厅,就注意到正在等他的穆凯。
「浅浅,今天跟你在一起的朋友,是谁呢?」穆凯不自然的脸色,让浅浅感觉到了他情绪的不稳定。
「凯,他是谁,有什么问题么?」浅浅放下背包走了过去。
很反常的问题:凯从来都不在乎自己的私生活,就像当年自己在圣伯伦,即使半夜出去鬼魂,凯不也是不发一语么?一想到此,浅浅的心底不禁升起失落。
「凯,他只是个普通朋友,我累了,先回房间了。」浅浅不敢再待下去,本来决定回来这里,就是对于自身极限的挑战:感情不是说收就收得住的,也许只是一个眼神,或者一个动作、一句话,就足以让自己努力维持的局面前功尽弃。
转身离开的瞬间,手臂被一股猛力拉过去,浅浅瞪大眼睛,穆凯竟然在拖着他上楼!?
「凯,你在干什么?」浅浅压低了声音:不敢大力挣扎,甚至不敢大声喊叫,穆家人应该就在别墅的其它地方,这个样子岂不是要吓坏别人。
被拖进穆凯房里,看着穆凯将房门落锁,转身朝自己步步逼近,浅浅脑子里的第一念头不是『危险』,而是『凯生气了!』
「凯,我说错了什么?」感觉到对方可怕的压迫气势,浅浅往后退到墙壁,终于无路可逃。
「我再问一遍,你跟那个小子,究竟在一起干些什么?」
「他是我的朋友,不是什么『小子』!」浅浅皱眉,今天的穆凯实在奇怪,「我们在一起,也不过是打球聊天。」
「一连四个周末,堂堂跨国集团的执行总裁,陪你打球聊天,浅浅,你好大面子!」穆凯嘲讽出口,转身在床边坐下,「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人家可是有夫人的。」
「你、你……!」
浅浅气得说不出话来:当初选择在那种情况下发生第一次亲密关系,只因为对方正是他思念了五年的凯;难道就因为这样,自己在穆凯眼中,已经如此人尽可夫?爱得毫无保留,可是豁出去的自尊,只成了今天的笑柄。
「不管你是否在调查比伦,侵犯他人的隐私总归不好;如果下次你再好奇,直接来问我,我不会再隐瞒什么了。」
浅浅心中欲哭已无泪,终于开口,心底最后的骄傲,支持着自己微颤的语音。
穆凯看着浅浅欲哭无泪的模样,心中剧痛;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愈是在意一个人,就愈会将他刺得鲜血淋漓?
「浅浅……」我真的不是有心要伤害你,我……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们真的只是普通朋友。」浅浅疲倦地打断了穆凯,「能说的就这些了,可以让我出去么?」其实不等穆凯回答,他已经慢慢朝门走了过去。
回到自己的房间,静静躺在床上,浅浅瞪着屋顶,干涩的眼睛里始终没有半滴眼泪。
原来,不知不觉之间,我竟已经为你流干了最后一滴泪。穆凯,算你狠!
浅浅抱住枕头翻了个身,门口传来咚咚敲门声。
不想动……
「咚、咚!」
门开了,穆凯站在外面。
「浅浅,对不起,我一时冲动了……」
浅浅站在门边,并不让开,显然不想让穆凯进去。
「我知道你跟华生先生只是一般的朋友,我只是有些过度紧张了,真的很对不起。」穆凯将自己的意思完全表达出来,等待浅浅的原谅。
「第一次。」浅浅抱臂,挑了挑眉。
「呃?」穆凯不解。
「凯,这是我们吵架以后,你第一次主动跟我和好。」浅浅的视线,落在穆凯身后灯光较为昏暗的走廊上;幽幽的语气,竟让穆凯感受到一种历经沈淀的酸楚。
「从前,一直都是我,跟在你的身后,打探你的心情、揣摩你的心意。」穆凯的思绪竟然顺着浅浅的话,飞快地倒带出一幕幕来。
「有时我在想,换个方向,会不会好很多?」浅浅扫了穆凯一眼,苦笑一声,「算了,再多说也是无益。凯,今晚的事情我不会放在心上,你走吧。」
「浅浅,你……」穆凯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又只有嗫嚅。
「我很累了,晚安!」不再啰嗦,浅浅阂上了房门。
这个季节,总是执拗地晴朗着,直到整个城市都蒙上了一层青灰,雨水,在光影消散的黄昏,终于从天空缓缓降落。
穆凯站在落地窗前,看着被乌云密布的天空,从那延展到天角的黑黄里,垂扯出一线线的亮银,交织错落着,蛛网般布满天地间……
已经有多久,心底不曾生出这种杂乱纷扰的情绪了?
昨晚浅浅的那些话,欲言又止。他是不想说?是觉得自己不会听?还是,他觉得那些根本就是心照不宣的?
浅浅早就说过,他穆凯是一个自私透顶的人:伤害也好、算计也好,永远都披着伪善的外衣,他从不委屈的,只有他自己。
穆凯要证实浅浅错了,所以明明知道自己不想让他离开,还是狠下心肠,一次次将他推开。
因为舍不得,所以才更要放手。
可是,此时此刻,纠结在心底的郁霾,却已远远超出了他的预计。难道,老天就是因为自己难得一次的『不自私』,就要抓住机会让他饱受折磨么?
雨停的时候,天完全黑了,办公室里只剩一片压抑的浓重。穆凯开车行在路上,街角拐弯的瞬间,路边灯红酒绿的霓虹迭影里,一个熟悉的身影跳进眼里。
车子嘎的停在路边,激起的水花让浅浅驻足回头。
「上车吧,路上太湿。」竟然有些迁怒的口气。浅浅迟疑的间隙,穆凯已经探过身体将他拽了进去。
刚刚下过雨的路面,车灯下晃着水光;马路中间沾着的树叶,像是大朵印上闪亮黑锦的花样,真实得连脉纹都浮凸出来。
浅浅将视线从车窗外移了进来,看看穆凯似乎打算继续保持沉默,伸手按开了电台:主持人悠扬的声音,轻言缓语着;飘荡在狭小的空间里歌声,缓解了方才有些压抑的气氛。
『……像一场失控的火,燃遍我生活全部,无处躲。
彷佛生命重要的礼物,目光第一次接触,心中充满莫名的情愫。
我已明白你却还不清楚,决定要爱你,如此强烈而特殊。
曰夜重复,因为我爱你……』
眼角瞄向穆凯,浅浅心中叹道:写出这首歌的人,也是在一次次辗转反侧之后,才决定大胆说出心中所想的吧?
感情是一场最难以预计的赌博。有的人甚至不需要付出,就可以赢得杯满钵满;而有的人,即使用生命下注,最后依旧输得一干而净。
打转方向盘从高速下来,车子转眼已到穆宅,院门却依旧紧闭。
穆凯奇怪,是自动感应器坏了么?佣人们这个时间都在吃饭,大概不会有人注意到自己回来,他这么想着,浅浅已经解开了安全带准备下去查看。
「你坐着吧,我去好了。」穆凯说着下车走了过去。
门侧感应器上,指示『开启』的红灯不停闪动,铁门却依然纹丝不移;穆凯又查看了两边的牵引链,似乎也没有异样。
「凯,很麻烦么?」浅浅下车站在旁边。
穆凯疑惑摇头,再低头却注意到,门角隐蔽的角落,被一块石头卡住。
『原来是下雨冲了泥石过来。』穆凯心下释然,弯腰取出石块,大门果然向两边『嗡嗡』打开了。
穆凯拍拍双手,一面笑着回头,「浅浅,没什么问题啦,不过是块……」
「小、心──!」
一声猝然的尖叫,穆凯的笑容僵在脸上……有股猛力撞上自己,身体倾向一边……电光火石之间,一道亮银擦身而过……还有,随之而出的刺目殷红……
双手托住倒落怀中身体,雪白衣襟上的红色,瞬间已经渗开大片,像是开到最后的茶蘼……按不住,手掌下面的温暖奔涌出来,血红血红……
「你们害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了……好、好,杀掉一个,杀掉一个啊……」
尖锐的笑声,阴森可怖,拿着锋利剪刀的枯朽老人。穆凯认出他来,正是前曰传说因病获释的鑫锐前总裁。昔曰的风光显赫不再,他狰狞的面孔,像是从地狱爬回来的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