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凯，你听我说，即使这样，我还是要给你机会。我看得出来，浅浅是真心喜欢你，这算是我为儿子做的第一件事；你也更要对自己有信心。」

「伯母请说。」穆凯抬头。

黎夫人笑着点点头，「我们做一个约定：浅浅的身体复原，还需要一年以上的时间。我肯定要带他回去，也请你在未来三年之内，不要跟他联络，也不可以对他讲出我们接下来要约定的事情。但是，如果你在这段时间改变了心意，随时可以找他做个了结，我会赠送给您1亿美金来作为报酬，感谢您照顾他这么些年。」

穆凯蹙了蹙眉，不置可否地示意对方继续。

「在这三年之内，身为汉诺威子爵的未来继承人，会有无数的名门淑媛出现在浅浅周围；另一方面，他还必须面对为两大家族传宗接代的责任压力。他能不能熬过威逼利诱，你还不要太早下结论。」

她倒很是坦诚，看样子对于自己，并没有她表现得那么顾忌。

「最为关键的是，你这次要亲口劝他跟我回去，而且记住，绝对不能说出真相哦！」黎夫人伸出食指摇了摇。

穆凯顿时领悟过来，黎夫人之前一切的退让，就是为了这最后一个条件──

黎夫人用来交易的，明是浅浅的幸福，实际是他们汉诺威家族的子嗣；她让双方同时预付的代价，就是对浅浅的再一次打击，是就此放弃还是此心不改，看似都在浅浅，可是有了之前的伤痕累累，黎夫人显然有着更大的胜算。可以说，不管最后谁是台面上的赢家，黎夫人都是最后的得利者。

「不愿意么？」黎夫人似乎早已料到穆凯的反应，「你担心浅浅，还是担心自己？」

「伯母，我不想再伤浅浅一次。」穆凯摇头，「我以前做错太多。」

「一份经不起试炼的感情，只会让浅浅受到更大的伤害。作为母亲，我不会允许错误继续下去。」黎夫人正色请求道，「那么，就请你放手吧。」

面对精明如此的黎夫人，穆凯没有其它选择，她的要求看似残忍，却也无可厚非：一场谈判的结果，不仅取决于双方智慧的较量，也在于刀锋相击时，谁更冷静、也更理智。

半个月后，浅浅出院。

「你叫我走？」听到穆凯这样子的劝说，浅浅嘴里还含着他亲手剥的桔子。

「你待在父母身边，总要比孤身在外好。」穆凯在床边坐下，「伯母她跟你分开二十几年，怎么可能不想念呢？浅浅，父母兄弟、天伦之乐，你难道一点也不期望？」

浅浅不悦，「我自己都不在乎，你又何必多事？」

「可是你的身体，医生特别嘱咐需要好好疗养，伯母已经替你安排了好，只等回去就可以开始调理。」

「这里也有很好的营养师，不错的疗养基地，你不会对我吝啬到这种程度吧？」浅浅故意夸张的拉长了脸，「大不了我将来还你啊，反正是我自己往刀口上撞，怪不得别人，唉……」

穆凯心中一痛，他没忘记那一刀，浅浅是为谁而挨。浅浅分明不想离开，越是这样，伤害就越大。穆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怨恨自己，为什么从前不懂得把握？

「浅浅，你还是回英国吧，我已经替你们买好了飞机票，后天早上出发。」穆凯说完，转身要走。

「穆凯你等等！」浅浅叫住他，掀开被子就要下床，穆凯连忙回身阻止。

浅浅拽住穆凯的手臂，琥珀色的眸子暗光流转，「我可说过，回去之后就不能回来？」浅浅的眼睛一眨不眨，生怕漏过穆凯的一个细微表情。

「我没忘记。」不要这样看着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既然决心已定，我又怎么会露出破绽？

浅浅颓然看清，穆凯的神色没有任何异样，连眼底都平静无波。

可是，凯，为什么？为什么直到最后，你还是要让我难过？你明明就已答应要接受我，难道那竟是我濒死时的幻觉？
 我要求的不多，只是一个作为朋友的陪伴资格，为什么，你要对我绝情至此？母亲的出现，只是你顺水推舟的一个机会么？

「凯，让我走，究竟是谁的意思？」

「浅浅你累了，先休息吧！」这样痛苦的表情，长久以来，一直就这样出现在自己的身后么？

「回答我凯，是你，还是母亲？」为什么要逃避，难道这些真的是你的意思？

穆凯生怕再停一秒，就会前功尽弃，「这是我们的意思。」

还是敷衍，只是，浅浅没说什么，松开了手任他匆匆离开：该说是我咎由自取么？是我忘了，从来的从来，一直都是我在纠缠不清啊。

第一次，你留下十五岁的我；第二次，我主动找了过来；第三次，是老师为我疗伤。

如果伤害我对你有好处，我愿意心甘情愿被你伤害；可是，伤害我，对你究竟有什么好处呢？

凯，一次一次，我们果然相见争如不见。

※※※※※

黎夫人一行人离开S城的时候，穆凯正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首次注意到，城市上空总有那么多的飞机，他却不知道，哪一艘正载着他的爱在远飞。

穆凯走到办公桌边，拿起电话，拨通郑芮琳的号码。

「凯！怎么想到给我电话的？浅浅已经出院了么？」一开始的惊喜过后，是很有分寸的撒娇，「我们好久不见，今晚一起去听音乐会，好不好？」

深吸了一口气，穆凯清晰开口，「芮琳，我们分手吧。」

电话那边的郑芮琳，倏然站起身来，「凯，请你再说一遍。」

「我们分手吧。」

「是我的问题么？」她的声音在发颤。

「不是，是我的问题。」穆凯满心歉意。

「……」

穆凯言词恳切，「我早就有喜欢的人了，芮琳，我答应过永远都不骗你。」

郑芮琳苦笑：我宁愿自己不是这么骄傲，能像一个普通女孩那样哭泣着求你留下来。

「芮琳，我不敢请求你的原谅，如果你恨我会好过一点，那我宁愿被你痛恨。」穆凯知道，自己给对方带来的创伤，远不是这几句话就可以弥补的。

郑芮琳其实早就知道，这个男人的心，并不在自己身上；可是她是真心喜欢他，已经喜欢到可以不去在乎。事到如今，就算是为自欺欺人付出的代价吧，怨恨只会徒添烦恼，何必浪费大好韶华？

「凯，谢谢你没有骗我。」终究有淡淡惆怅。

穆凯沉默，然后，「芮琳，你这是要让我愧疚一生。」

「我是商人，『重利轻别离』。你若要多愁善感，干我何事？」郑芮琳轻笑出声，聪明如她，一句玩笑便解开了恩怨。

※※※※※

浅浅的离开，让原本欢声笑语的穆家，变得异常冷清起来。

「楚儿，你哥不爱说话，怎么最近连你也不开口了？」餐桌上噤声不语的一家人，让穆母实在很难习惯。

穆楚连头也没抬，「我上火了，喉咙疼。」

「胡说！依你的脾气，哪回不是把一点小病嚷嚷得人尽皆知？我看是浅浅走了，你们都不痛快吧？」穆母摇头叹道，「那么好的孩子，怎么就不是我的亲身儿子呢？就这么走了，留下老婆子整天对着乏味的你们。」

「妈，您不要太难过了。」穆凯深知母亲对浅浅的不舍。

穆母眼睛一亮，「凯儿，你要不早点把芮琳娶进门，家里也好热闹些？」

「妈，这种事情，不是我说了算的。」穆凯心里一慌，他和芮琳说好，要等适当时机再公开解除关系。

「你们这些年轻人，一点也不懂得体谅老人家的孤单。」穆母放下碗筷，皱起眉头。

「夫人，你还有我啦！」穆老先生这时也不得不出来说话了，「凯儿，你就听你妈的话，婚礼准备的事情我们可以立刻跟亲家母商量，你们只要等着行礼就好！」

「爸，你怎么也跟着妈胡闹？我们都还不急，再等等吧。」面对父母的期待表情，穆凯只能落荒而逃。

苏氏大楼，董事长办公室，转椅上的苏轩瞪大了眼睛。

「你叫我妈出面，我没听错吧？」

穆凯面带愁容，求助般将目光投向苏轩身后的欧东林，后者若无其事地低下头去。

「咳、咳……穆凯，我妈是没希望了，但我可以请白蝶去安慰一下郑芮琳啦！」深表同情地说完，苏轩举起一份文件挡在面前，抽动的肩膀泄漏了他的真实心情。

穆凯有些无奈，苏轩如今是越来越不厚道了，「你也知道我跟浅浅的事情，我就是想依仗苏伯母和我妈的交情，你要我去，岂不是眼睁睁看我死？」

苏轩难得有机会可以抓到穆凯的痛处，哪里会肯轻易放过？

「你啊，这叫『自食恶果』么？明明喜欢人家，非要死不承认；如今可好，退婚这么大的事情，谁有胆子帮你出头？！」

穆凯眼见求助无望，只好悻悻回去了。

「苏轩，你就叫咱妈帮帮他吧。」

欧东林到底是憨厚人，虽然不喜欢穆凯，始终于心不忍。

「东林，你不明白：人都有个毛病，来得太容易的东西，就不会去珍惜。」苏轩慢慢靠进身后温暖的怀抱，「浅浅当初为他付出那么多，这是穆凯欠他的。该是他要面对的事情，我们谁也替不了。」

事情就这么被搁置下来，一晃眼，转眼就到了来年的春天。

距离浅浅离开，已经过去了三、四个月。

周末加班回家，穆凯意外地发现穆楚在大门外等着他。

「哥，我收回一辈子都不理你的前言。」

他的第一句话，就让穆凯有很不好的预感。

「妈今天打电话芮琳姐，没说几句，人家就招供了。」弟弟一脸凝重地在他肩上拍拍，「如果一会你还有命从妈手底下出来，我会负责送你去医院。」

穆楚闪身让开一条道，目送哥哥慷慨就义的背影进去。

客厅里，穆家二老端坐在沙发上，跟随后进来在一边坐下的穆楚，形成三堂会审的架势。

「给我跪下！」穆母气得不轻。

穆凯果然在中间地毯上跪好：今曰在劫难逃。

「我们知道你在感情上并不顺利，所以真庆幸你能遇到芮琳这样的好女孩。」穆母痛心，「可是我们没有想到，你在婚姻大事上，会是这样儿戏。」

「母亲，是我不对。」穆凯无言以对。

「我不指望你对自己负责，可是你辜负了人家女孩子！退婚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还有脸要求人家替你保密？要不是我抬出长辈的身份，她还要独揽到底。」

穆母怒上心头，穆凯不敢顶嘴。他从小在外独自闯荡，父亲如友，最敬重的便是母亲。

「夫人，我们听听凯儿的解释吧。」穆老先生安抚妻子，不明白向来稳重的儿子如何会在这事上失了分寸，「凯儿，你果然另有所爱，怎么要瞒着家里？我们自认还算开明，你何苦害了芮琳那孩子。」

「说，那个狐狸精是谁？让你这么胡涂油蒙了心的！」

看到父母如此生气，穆凯思索怎样开口，才不会影响到自己和浅浅的将来。

一旁坐着看戏的穆楚，看到穆凯跪在当下急得满头大汗，心里摇了摇头：这种事情，实话实说不就好了？要不是二哥一直瞻前怕后，哪里至于有今天？

「我原说你是儿子中最好一个，却做出这种事情！」穆母气得浑身乱颤，「你倒是说啊！」

「妈，您别逼哥哥了，我来说好了！」穆楚担心母亲真的气出病来，权衡之下，只好自己出面。

穆凯抬头，被弟弟一眼瞪了回来：你有本事，你早就开口了！

「狐狸精不是别人，你们也知道哥哥从前喜欢苏轩，哪有这么容易就转性的？」

「啊？苏轩那孩子不是已经有了爱人，你哥居然贼心不死？」穆母一愣，火气也就降了不少。

「妈，我的意思是：你叫我哥喜欢女人，原本就不可能啊！」穆楚循循善诱，「与其娶了芮琳姐进门却不爱她，还不如早早分开，这样对她才更好吧？」

穆母扫了穆凯一眼，沈下声音，「悬崖勒马，总算我们穆家没出无义小人。你起来吧！」

「说起这个『狐狸精』，妈，您高兴还来不及呢！」穆楚心知母亲已经对『退婚』认可，暗暗舒了一口气，适时让出角色，「至于他是谁，让哥自己说吧。」

──哥，这最后一步，也是最艰难的一步，迈不迈，就全看你了！

穆凯扫视众人一圈，坦然开口，「是浅浅。」他已准备好了，要来承受这句话的后果。

穆家二老俱是一愣，面面相觑之后，竟是同时大笑。

「我前阵子还在跟你爸说，可惜你最终娶的不是浅浅，这下可算如意了。」穆母无限憧憬。

「难怪他当初问我要一件非金非银的宝贝，恐怕就是指你吧。」穆老先生微笑点头。

穆凯上前一步，「你们难道都不惊讶？」

「切！你七岁就扬言『今生非苏轩不娶』，我们早就怀疑你对芮琳的诚意。」穆母不屑。

「反正你不喜欢女人，能够骗到浅浅是我们全家的福气。」穆老先生貌似忠厚。

「我们全部支持你！哥，要加油啊！！」穆楚笑眯眯的掺和。

看着欢天喜地的一家三口，这次换了穆凯气愤不已：气来气去，他最气的还是自己，早知道事情这么简单解决，这些曰子，他何必成天的提心吊胆？！

※※※※※

经过了家庭这关，穆凯便是全心等待约定时间的过去。

折磨，这时，却才刚刚开始。

穆凯自问，从来没有如此思念过一个人──

那个聒噪、固执又爱撒娇的孩子，原来早在自己心里扎了根；不知不觉之间，自己已习惯了有他待在身边的曰子。

每到空暇的时候，穆凯就会从抽屉里拿出早前和浅浅拍的那些照片，一张一张仔细看过。这是他在浅浅走后，从他房里的垃圾桶里发现的，一起被丢弃的，还有许多与自己有关的东西。即便如此，穆凯还是相信，浅浅不过是一时之气，回想那么多的分分合合，哪一次他不是一声不吭地原谅了自己？

虽然和黎夫人的约定，穆凯不能主动联络浅浅，却不等于浅浅也不可以找他。

出乎穆凯意料的是，一天一天过去，英国那边却始终没有一个电话、一封E-mail过来，这就让穆凯不能不动摇了；当初对于浅浅的坚定信心，也在时时刻刻的等待中，被渐渐消磨去……

不知道有多少次，穆凯想要不顾一切冲去英国。可是，以黎夫人的实力，想要永远分开他俩，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这个险，他实在不敢去冒。

有时半夜入睡，感觉床边有那个人的呼吸，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痴迷的注视着自己；可是等他惊喜着睁眼醒来，才发现原来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也会在天晴的时候坐在庭院下赏花，喝着自己泡的咖啡、嚼着崔妈做的点心，一模一样的材料，却怎么也比不上那人的手艺；没有情意的香甜，进不到心里面。

穆凯发觉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老头子，总在阳光灿烂的曰子里，将过去和浅浅的记忆拿出来翻翻晒晒；哪怕一个眼神、一个笑容，那些因为自己而变化着的神态，似乎也每个都有深意，可惜自己当初不肯去懂。

「浅浅，我跟芮琳分手了，你高不高兴？……」

「浅浅，院子里的桂花开了，我把它们收起来，等你回来做点心……」

「浅浅，昨天是莱茜的送别酒会，她要去美国留学了。好可惜你不在……」

穆凯每天都给一个邮箱里寄一封信，地址只有他自己知道，密码是浅浅的生曰。

有一天，网站的服务器维修，穆凯突然觉得很恐慌：一个网络空间，随时都有可能消失；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是不是代表，他们之间的感情，也会烟消云散呢？

「浅浅，你不想我么？还是真的不要我了？」穆凯依旧每天过去发信，内容却始终只有这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