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眉,收紧手臂,他说:“为什么不说话?刚才是在……骂我么?”
伸手摸摸自己后脑,摆出最真诚的表情,诚恳道:“当然不是,莫要胡思乱想……我、我骂后面那只螃蟹呢。”
“……真的?”
“当然是真的,你看我手背还留有夹痕。”
“真的呢,”见我手背伤痕,他微微一笑,仅仅一瞬,脸色却突然黑了下来,伸手过来又是一巴掌,“坏心眼的
丑八怪,被夹死也是活该!”
张大口,抖着食指:“你……”
“我什么我,看我不捶你!”袭胸两拳,简直比胸口碎大石还痛快。
“……”
所谓痛快也,他出手快,我痛死。
折腾几下,他倒没真的想弄死我,只不过看他活动自如,顿生疑惑,我不禁张口询问:“刚才你怎么……翻白肚
了?还以为你死了呢。”
精致剔透的小脸泛起不悦,愠道:“你希望我死?”
立即使劲摇头:“当然不是,我哪敢啊……”
红瞳盯着我,停了许久,他自揪起我耳朵,冷哼:“哼,不是最好!我顺便告诉你,我若死了,你也别想活!
唉,又是死了要拉我去陪葬的话,听过好几百遍了。
“是是是,您老长命万岁,千秋万载,要死也是我先死,估计我死了几千万年,你指不定还活着呢……”
“不可能。”斩钉截铁。
“啊?”
撇撇嘴,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你是我的眼睛,自然是得跟我一起死,一起生。”小娃娃拧我耳朵的手指又加
重了力道,恶毒地说,“你并非水华,又生得面目丑陋,若不是如今取不回眼睛,你以为我会这么好心眼留你下
来?”
当然知道你没这么好心。
见我闷着不说话,他有些着急,吼道:“所以你得对我好!”
闻言,愣愣点头。
我什么话都没说,那边却已经暴跳如雷,他扯着我衣领前后摇晃,原本苍白的面容不知为何红成一片:“说话啊
!你从不从,从不从?”
从不从?
你逼良为娼啊?
尽管我很想骨气站起,昂首挺胸,指天怒吼,振聋发聩,日月苍白……不过看了看自己的现状,处在这个不见天
日的深冷海底,这条龙的地盘,唉,还是算了吧……
举手投降,我颓丧认命:“我从,我从还不行?你别扯了,衣服给你扯没了都。”
嫌恶地望了望我,他说:“呸!什么破烂衣服!”
话是这么说,可瞧他别扭的模样,怒中带笑,笑中参怒,甚是奇怪得很。
顿了会儿,看他心情不错,便张口问道:“沧沧,你刚才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是开玩笑,我真担心。”
瞥我一眼,他降下脸色,我心想他定是不愿说,便起身要走,可屁股还没离地,他整个身子就扑了过来:“丑人
莲,不准走!”
丑人莲?!
说我丑可以,我当自欺欺人没听见,但是为甚要在这之后加上我的名字!
心一紧,眉头一沉,大力攥紧拳头,使劲推了推黏在我身上的臭小鬼,冷笑道:“嫌我丑就不要黏过来,你不是
离我远就看不见了么,那敢情好,劳烦您离我远点,省的我这死乞白赖的丑人碍你眼!”
好不容易推开他,我立即挺直脖子,作势要离去,怎料那小鬼竟一个箭步上前,紧紧扣住我腰腹,半带哭腔,软
软地说:“莲莲,你生气了?”
知道就好。
双手抱臂,我默不作声。
“跟我说说话好不好?刚才是我不对,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你不要走好不好?不要丢下我一个……我不想一个
人没人理。”可怜兮兮地抬头,身子畏缩成一团。
“……”
细细小小的手腕,怯懦的眼神,冰冷的温度。
虽然从第一天认识他的时候就知道这只龙性格时好时坏,温顺和暴躁同存,好的时候他喜欢黏我,不好的时候喜
欢拧我。要说真生了气,首先是因为害怕暴躁的他而不敢造次,其次,面对黏人又敏感的小绵羊,稍微刺耳的话
我都不忍说出口。
沉寂许久,没有彷徨,可他依然怯弱地抱住我。
“我杀了族人。”贴紧的身躯真切感觉到,他在发抖,“那年,我杀了我的族人,包括,我的父亲。”
“龙族长老及天界仙人合力将我打压在东海渊境,身缚凤喙五行索不能动弹,一动则犹如五雷轰顶,寒冰冻雪,
烈火焚身,他们甚至在我身上下了诅咒,教我每年的此时此刻要遭到龙族血咒血脉逆流、百虫噬心之苦,并且,
永世不得翻身。”
他说的简略,但可以看得出,尽管只是泛泛而谈,他也十分痛苦,为此我于心不忍,可他坚持说了下去。
“大概是时过境迁,当人们全然记不起渊境之中还有一个我,我亦麻木的几乎快忘了自己的时候……”手臂倏地
收紧,“直到有一天,有个男人为了取得银龙身上的一枚鳞片以讨青帝欢心而到渊境寻我。”
“谁能想到一个被人遗忘这么久的人还能被人记起?我很高兴,暗自庆幸,原来有人还记得我。”
海水中弥漫着淡淡的苦味,之前我从未察觉。
“作为龙鳞的代价,他虽然解了我的束缚,却解不了印刻在我身上的龙族血咒,他临走时跟我说,这里又冷又黑
,他承诺决然不会丢我一个人在这,还说一定有法子带我离开,叫我等他。”
将头埋进我身体,声若细蚊:
“他叫……”
“水华。”接过他的话,我摸了摸小娃的脑袋,确定地说,“他叫水华是吧。”
缓缓的,他抬头望我,点了点头。
深寒的海水刺激着我的皮肤,四周漆黑海水像模糊了光阴的厌烦人世,红红的大眼睛,仿佛看尽人间一切缀缀流
年,可有谁明白,那双美丽的眸子,却是瞎了的呢?
对,的确是瞎的,瞎的连人都认错。
怪不得开始他会对我那般怀念。
就如同回到无力面对的那一天。
而,我的眼睛,又何尝不是瞎的。
瞎的什么都未觉察,如果我早发现什么,或许……属于我的仍然属于我,至少在我活着的时候,属于我的不会离
我而去,还让我知道得到的一切都是虚妄。
人生就是很多如果组成的遗憾,既然已经发生,那么,结局是强求不来的。
“沧沧,你说……水华给过你承诺?”我微笑着低头说。
“嗯。”他定定望着我,“你在想什么?”
抿嘴一笑,我说:“不瞒你说,我想去找他。”
“我不去。”突然的,他放开箍住我腰腹的手,转身冷然。
自背后摸了摸他的头,我望着自己的手背,恍然而沉抑地说:“不去便罢,这是你的自由,但,我想去。”
“去什么去!”他拉住我手臂,力道一如往常的大,“那天的事我都看到了!你找到他又如何?恢复真身的他根
本记不得你!再说你变成了这般丑样,连声音都变了,就算他还记得你,你觉得他还会认得现在的你么!”
我沉默了。
如果倔强也是一种天赋,那么上天真是赐予了一个不小的礼物于与我。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去找他。”诚实地说。
我需要一个解释,一个可以让我信服的告知我幸福为何离我如此之远的解释。
肩膀微微发抖,他背对着我,握紧拳头:“你要走?”
拉住他,我说:“我不想丢下你,跟我走吧。”
猛地甩开我,他回头冲我怒吼一声:“为什么要跟你走!你以为你是谁?!我最最最讨厌你了!丑八怪!”
语毕,他便化为真身飞似的游走。
少了他,我终于陷入黑暗,将眼睛闭上,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周围一片沉寂。
清寂的夜,很冷。
海潮阵阵,映着皓月,我重新踏上没有路标旅途。
我知道目的在哪里,可没有路给我走。
背着海风,自轻叹了口气,随后回头,无垠海面苍苍茫茫,说不出的寥落。
方走几步,忽地听见背后远远传来脚步声,可当我回首去看,却空无一人。学了聪明,借着夜色,我轻易躲进阴
影中。
果不其然,真的有人在跟着我。
月色下,一个黑色的小身影,见我消失不见,气呼呼地跺了跺脚。
掩饰了头发和衣着,可是那双红色眸子遮不住,月光照耀下,仿佛林间红月,明亮得不像话。
见他生气,我便悄然走了出去,未走近他,他便觉察,想要逃。
“沧沧。”叫住他。
停住脚步,不悦回头,他说:“做什么。”
“既然出来了,不妨跟我走吧。”微微一笑,冲他伸出手。
动动嘴,他冷瞥我的手,傲气撇过头,闷哼一声。
“唉,真拿你没办法。”苦笑一番,收回手,却反手直直抱起那小小的人。
死命挣扎,他没命地捶我:“放我,放开我!谁……谁要跟你走了!”
“算我自作多情将你绑走如何?跟我走罢,你一天到晚腻在渊境,你不烦么?”
依然不依不饶捶打我,只不过等捶累了,他也就放弃挣扎,偎在我怀里一动不动,未过多久便安心入睡。
树木潇潇作响,月洗路上,无所感,无所想,骤然的平和一扫之前略微寂寞的心情。
我不是苦行僧,我也会害怕独行。
之前怂恿沧沧跟我走的时候,除了想让他带我寻找水华之外,大概更多的,是我受够了一个人的寂寞。
我想,他也是吧。
第三十二章 女子
朔风冷凛,景色衰颓。
在这个林子晃荡了一天,两个人都累得不行,眼看日落西山,便随意找了处干净地方打算歇息一晚,明日再动身
寻路。
没错,我们迷路了。
而且,迷了整整三天。
“看什么看!我成天住在水里,自然不懂岸上的路怎么走!”走我前面的沧沧忍不住回头看我,气冲冲地说。
“……那你还带路。”小声嘀咕。
“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我们还是歇息一下吧。”苦笑几声,拂袖拍了拍地上的石头,一屁股坐下。
沧沧虽然满脸不高兴,但他依然咬牙切齿地跟着我,撇脸坐的离我几步之遥,不知是生气还是不好意思靠过来。
为了打破沉默,想让他动用法力替我找找风华他们在什么地方,可停了半天,那张气鼓鼓的小脸忽对着我,毫无
只字片语。
“沧沧……”低声下气的问。
傲岸甩头,他仍不打算说。
“沧沧……”继续求他。
大概是被我烦到,沧沧显得十分暴躁,伸手冲我手臂一拧,瞪我一眼,说道:“求我有什么用!我被身上的血咒
压制了所有力量,根本无能为力!”
挠头,愣愣一笑,我说:“哦,原来如此,没关系,我们慢慢找。”
见我如此,沧沧气得脸蛋发红,冲我大吼:“蠢人,笑得这么傻作甚!哼,莫说力量被压制,就算没有,我也不
会帮你这丑人去犯傻!”
“你不用帮我,跟着我就可以了。”我笑了笑。
顿时,沧沧脸红得跟番茄似的了,两眼直瞪我,嘴角一颤一颤,想骂我的长篇大论被他狠狠咽了下肚,只浓缩成
一声浅浅的嗔怒:“丑八怪,你想得美!”
语毕,他时不时用眼角望我,而且望的极为不加掩饰,只是被我看见的时候他会生气地抱臂哼两声,佯装不满。
真是奇怪的龙。
枝干上的树木阴森森只露了一个影子,摇曳的姿态跟醉醺酒徒一般,落下森影,映于趴我怀里熟睡的人儿冰凉的
身上。
这小娃儿,一有倦意便缩进我怀里,跟猫儿似的蹭来蹭去。
风吹拂着他的发,任其滑过苍白如纸的颊,郁郁的眼睛,沉沉闭上,偶尔动了动唇角,血似的红润。
轻手弄了弄他嘴边浅浅的酒窝,睡梦中人不耐烦地皱皱眉,坏脾气的好像想咬人似的。
兀自轻笑一番。
唉,水嫩嫩的沧沧,明明生得这样可爱,怎么就凑了这么一副任性刁蛮的怪脾气?
可,现在也只有他会伴着我。
世上同路之人本少,分道扬镳中途改道者比比皆是。
行人这么多,却没人与我比肩而行。
失去让我懂得落寞,亦让我开始期盼能有什么东西能让我追忆留存。
譬如回忆。
它如同意外在窗前结的蜘蛛网,粘住愉悦,以及温存。我以为这层经得住风吹雨打的丝网牢不可破,我以为雨后
天晴能得到幸福,我以为幸福是真实的。可当谁猛然推开窗户,脆弱不堪的网便终于彻底破碎,撕裂了假相,撕
裂了回忆,也撕裂了幸福。
眼前一片徒然,回忆变得不可捉摸,犹如拾掇水中落花,花影渐消,一次空劳。
我哭过,也在笑,只是心底泛起的寂寞却再也无法抹回去。
“是不是每个人都要痛过才能成长?”幽幽问着苍天,阒静的空气只剩下几缕难言的寒风拂过,随即紧抱了抱沧
沧。
怕他冷。
说来也可笑,他本身就是没有体温的,可他喜欢躺在暖和的地方,而我也不讨厌抱着他,久而久之,这个娃娃大
概是给我宠坏了,喜欢往我怀里拱。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
待我二人狼狈穿梭于林间再度陷入绝境之时,忽地听见远处有人谈话的声音,我刚想大呼走进,却被沧沧硬拉着
蹲在一边,静观其变。
林间深处的,是一男一女。
男的身着深青长缎,生得高大挺拔,剑眉星眼,面如冠玉,而女的蓝衣长袍,腰间配了宝剑,杏眼柳眉,白净清
秀,却是满脸泪痕。
女子含泪低头,轻抹眼角,嚅道:“飞霜,我看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见面了吧。”
闻言,男子有些生气,抓住女子的肩,却不敢大力,只能忧心询问:“羽珊,你在说什么?”
“……我爹已经将我许给他人,你知道,我爹那人……”
未等女子说完。男子便拽起女子的手,说道:“那跟我走!”
摇摇头,女子甩开桎梏,只默默回头,哀叹道:“说什么胡话!我爹就只有我一个女儿,我是不可能扔下我爹不
管的……”
“羽珊……难道你就想嫁给别人?!忍心抛下我?”
男子似乎还想再做挽留,可被女子猛地推拒开,踱步走得更远,缓了会儿,她说:“飞霜,我们人妖殊途,本不
应该在一起,如今断了也好,你我不必再如此痛苦下去。”
“痛苦?你觉得你现在说的这种话就不令我痛苦了么?!”男子冷道,“如果你今天来找我的目的是想告诉我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