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烟华(出书版)上 by 秋叶影
  发于:2011年07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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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利索地翻身下了马。军士们吓了一激灵,挺直腰板,行了个礼:「殷将军。」
殷九渊挥了挥手,唤来了此处的统领,踌躇片刘,四处望望,压低了声音,略带几分拘谨地间:「日前解上京的

明石王府罪奴是否尽数羁押于此」
那统领原也在殷九渊的麾下,识得镇南大将军在战场上叱咤风云之姿,如今见殷九渊神态窘然,直如生涩少年郎

,心下大为惊疑,却也不敢怠慢,照实道:「统共一百三十九人,一个不曾少了。」
明石一役,其王族血亲皆已被诛杀殆尽,王府奴众虽不在九族之列,亦是难脱罪籍,禁足于皇陵,与世隔绝,名

日侍奉皇族先祖亡灵,实则为罚其苦役,磨杀终老。
殷九渊当下也不言语,自往皇陵里寻去了。
陵中,偶尔有几个奴人,或在扫雪,或在修枝,望见殷九渊,皆远远地归下了。
寻了许久,仍不见要找的人,渐往皇陵深处去了,殷九渊颇有几分焦急,恰于此时瞥到那边一抹白色的人影,这

厢一回神,心跳得急了,脚步却放慢了。
那人独自立于一座高大的青晶石墓碑之前。薄雾笼烟之下,一汪苍翠,两三点微雪,但见白衣如停云,黑发似流

泉,背影逆光处,雅然有出尘之致。及至走得近些,才发现那人的肩膀微微地颤抖着,如风中细竹,摇摇欲坠。

殷九渊忽然间觉得,今年的春天似乎特别地冷。
白衣黑发的那人慢慢地伸出了手,那种姿势好像是想要抚摸面前的墓碑,却在此时,听得身后一声重重的咳嗽,

他像被蝎子蛰到一样缩回了手,修长的身躯倏然僵硬。
殷九渊倒有几分局促,彷佛足一个误窥仙境的凡人,那一时间,立在那里,无措。
有雾,带着雪的影子,一点一点地破碎。
白雾绕过青丝,轻衫一拂,那人回身。秋水潋滟,眸中幽幽静静,玉颜如雪,唇亦如雪,冰清王润,却无一丝血

色,仿佛三千繁华之外暗自憔悴的一弯冷月。
殷九渊皱了皱眉头,解下身上长袍,迳自递了过去:「穿上。」
美丽的眼睛静静地瞧着殷九渊,然后,垂眸,他款款地跪下了:「将军如此,真是折杀小人了,不敢。」
低低的声音,清澈的,带着一点点磁性,似水底下细细的沙子,柔软得让人要沈下去了。
殷九渊失神了片刻,终于记起了居上位者的威严,沈声道:「起来。穿上。」
他立了起来,却只是淡淡然地看着,不动。
殷九渊强作自若,为他披上长炮,抬手之际,触到了丝一般的头发,冰冷,却让殷九渊的指尖发烫。
「你叫......什么名字」迟疑地问。
「云想衣。」仍是云淡风清的言语,那人却似是浅浅一笑。
「云......想......衣......」在舌尖绕了许久,小心翼翼地将那字吐出,殷九渊端正的脸上泛起了从来未曾有

过的温柔,「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云想衣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如羽蝶拢翅,在眼波深处划过一道暗青色的阴影,涟漪过后,依旧了无痕迹。轻轻

地咬了咬嘴唇,那苍白如青莲的唇色下竟也透出了淡淡的绯红,宛然抹在雪下的胭脂,笑时,于清冷中独有一段

风情妩媚。
雾朦胧,人亦朦胧,雾里思人,仿佛参差如是。
雪色初晨,春至,春未暖,薄阳下,白露将曦。
及行,殷九渊不经意地瞥了一眼旁边那座精致华丽的墓碑,见那上面书着「明庄宣华皇后」的字样,心下一阵迷

糊,倒记不得景氏皇朝历代中有哪一位帝后以「明庄宣华」为号了。后来,过了很久,殷九渊才想起,「明庄宣

华」乃是今在位的玄帝当年最宠爱的莹贵妃死后追封的谥称。莹贵妃逝于十一年前,是为七皇子景非焰的生母。

【卷二】醉裹挑灯看剑 何似吾心
月如弓,独上中天,正是华灯初掌时。
烛影摇红,珠帘流紫,轩阁内暖意融融。镇南将军府上的朱衣小婢垂眉敛目,伺玉箸于宴席之侧。座上一主一宾

,乃是殷九渊与七皇子景非焰。
甫入座,酒未沾唇,景非焰先自笑了:「九渊今日急急请我过府,必是有要事商榷,快说吧,我想你原不是个慢

性子的人。」
殷九渊未语脸先红,苦恼地抓了抓头,寻思着如何开口。
景非焰笑意更浓了:「唉,大将军,我实在不知你何时竟也学此闺中女儿态了。」
「殿下莫要取笑。」殷九渊竭力装出镇静的模样,咳了一声,「今日设家常小宴,是想让殿下听一支小曲,并无

他意。」拍了拍手掌,婢女上前打开了侧厅的朱檀门扇。
门后垂着一幕青竹帘子,烛光微微地摇曳,带着淡淡的绯红,映着青色帘影。帘后,隐约见一人一琴。
景非焰望向殷九渊,以目询意。
殷九渊且笑:「殿下请听。」
帘后人敛身,施了个礼,盘膝跪坐于琴案前,落落优雅,举止间有行云流水之态。净手,焚香,挑抹七弦商音。
初是时,似有涓涓细流自深涧中出,间或遇青苔卵石,若断若续,水声轻轻治治,如丝如絮,撩人意怜。
景非焰不觉正坐,侧耳聆之。
涡流渐浓、渐深,呢呢喃喃,婉转于回肠九曲之间,疑无路时,又旋及转调,一折一荡,一音一切,有敲晶破玉

之意。流水中有游鱼,或嬉或眠,偕水之乐,偶跃于清流之上,粼光乍裂,水声铮铮然。
及至水流峰谷之外,势下,愈急。铁骑出,银瓶倾,恍然风起水溅,平涌三丈波,其厉、其亢、其不归,奔下绝

壁,七音欲震。心摇时,猛听得羽调一错,嘎然而止,余韵溺搦,仍在倾流中,意若失。
檀香叠烟,重重渺渺,从青竹帘后一丝一缕地飘逸而出,竹影朦胧,香息幽彻,直如软纱逶迤。
「好,好,好!」景非焰拍案而赞,「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看来那日南乙所言诚然不虚。」
殷九渊倒是怔住了,干笑了两声:「殿下怎知」
景非焰大笑:「昨日大皇兄听得自明石城掳来一个绝色美人,虽说是男子,亦令他闻猎心动,早上匆匆去了皇陵

,却没想到你的手脚比他还快了一步。此刻,他恐怕在府中骂你呢,九渊,你有没有觉得耳背在发烧啊」
殷九渊的耳背确实在发烧,不过却是窘的,镇南大将军虽在战场上有万夫莫敌之勇,但其性本质厚,想想于此事

上委实有不妥之处,被景非焰这么一笑,笑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躲起来更不是。
竹帘一掀,云想衣自帘后出,仍是素衣垂发,矜持自若地行到殷九渊近前,跪下:「想衣让大人难堪了,诚万千

之过。」
「你快起来。」殷九渊急急拉了云想衣起身,复又带上满面希冀之色对景非焰道,「今日请殿下过府,确是有事

相求,殿下既已知之,我就明言了。」看了看云想衣,眸中漾起了柔和的神采,「云想衣亦出身于江南望族,遭

祝融之灾而致家道中落,不得已栖身于明石王府,诚无谋逆之意。此次为明石王所累,列入罪籍,但恳请殿下到

皇上跟前为其讨一纸赦令,免其无妄之罪,还复良民之身。望殿下成全。」
景非焰斜抖地瞥了殷九渊一眼,眉目间似笑非笑:「为了一介罪奴,如此周折,若是惹父皇生起气来,少不得又

要训斥我一番,况且,大皇兄恼你夺了他的心头好,到时必定迁怒于我,那真是冤大了。你怎么烬是给我出难题

呢」
「这......」殷九渊的脸色黯淡了下来,望着云想衣,沮丧地叹了一口气。
云想衣却是淡然,神色间非喜非瞠,清幽似雪。
「噗哧」一声,景非焰忍不住笑了起来,摇着头道:「九渊啊,无怪乎父皇说你武略甚佳,文韬却是颇欠,你这

么直的心眼要是不改一改,迟早会被人骗的。你想想看,父皇那么宠我,些许小事,只要我肯开口,父皇哪有不

依的道理。不过和你开个玩笑,你就当真了,太老实了吧。」
殷九渊闻言大喜,但转念又略有些踌躇,小声道:「那大皇子处......」
「哼。」景非焰冷笑,慢悠悠地道,「有我在,你怕什么好歹你也是堂堂的三军之帅,非岑纵无礼,也不敢明着

到你这里抢人。若是因此气坏了他,岂不也是妙事一桩」拍了拍殷九渊的肩膀,轻狂飞扬的少年努力地学着老成

的模样,「你放心好啦,反正我们和他对着干也非一朝一夕之事了。」
玄帝共育有八子,其余六子皆已分封王侯,唯长子非岑与七子非焰街无名号,朝中大臣揣摩圣意,必然是要在此

二子中择一人继大统之位。殷九渊在朝中颇受景非焰器重,私下里两人相交甚笃,放此为景非岑所恶,此乃宿怨

了。
殷九渊人本豪爽,此心头忧虑一去,释然人笑:「既如殿下言,九渊先行谢过了。来,你我今日且把酒尽欢,不

醉不归。」
景非焰佣懒地倚着椅背,不客气地道:「我知你最爱饮竹叶青,那酒太烈,不合我的口味。可惜前日父皇赐我的

那一坛胭脂女儿红没有带来,改日吧。」
殷九渊笑笑,尚不及说话,云想衣已移步上前,语调温雅且恭谨:「今日为七皇子备下的酒水乃是由鲜果酿的,

其味醇浓,倒不甚烈,殿下试试何妨」从婢女手中取过一尊细颈玉瓶,斟了一小盏,双手奉予景非焰。
夜光杯,琥珀色,美酒郁金香。酒香浅浅却袅袅,直如雾里幽花,隐约不真切,偏自是清甜撩人。景非焰迟疑了

一下,见殷九渊殷勤之色,不忍拂之,接过,一饮而尽。
酒绕唇齿间,如丝缎之质,细腻融润,若有花果之味,似橘、似梨,又似玫瑰、似芍药,揉成一段佳酿,醺醺然

,沁香入脾。
「不错。」景非焰啧了啧舌头,「这味道倒是从来未曾尝过。」
云想衣抿唇轻笑:「不过是寻常的葡萄酒罢了。昨日将玫瑰置于酒中,浸了一宿,适才又掺了点荔枝菊花露,味

道自是有些差别。」言语时,明媚的眼波扫过景非焰,恍惚间,似有轻丝绕指柔,然,旋及又敛去了,唯有刹那


烛花摇曳,火光透过琉璃灯盏,轻飘飘地散开,绯红之下染着一层浅色黄昏,掠过眼前,让景非焰觉得有几许迷

离,欲细看时,烛花却灭了。
朱衣小婢席间奉酒。云想衣退到席侧抚琴为乐,此回琴声颇低、颇缓,似乳燕呢喃,轻轻地缠在耳畔。酒不醉人

,人自醉。
景非焰斜斜地坐着,恰恰正对着云想衣。月下挑灯,醉眼看花,繁花更似锦。此际蓦然发觉,所谓惊艳,莫过于

此情此景了。
那个年轻的男子抚琴低笑,眉宇间流露着隐约不羁的倨傲,彷佛带着一点点冷酷的意味,然莞尔时,最是魅人心

弦。如红梅出自白雪,梅之艳、雪之寒,不知是哪一般更甚了。
殷九渊与景非焰交谈甚欢,每每大笑出声。云想衣仪态清悠,信手拨弄琴弦,闻得殷九渊笑时,总是状若不经意

地抬眼,用温柔的目光瞟向殷九渊,而后,复垂首,浅浅一笑,苍白的嘴唇上掠过一丝浓艳的绯。自始自终,云

想衣再没有望过景非焰一眼,那潋滟秋水的眸子一直追随着殷九渊的身影,那最自然不过的神态,仿佛空间里没

有存在着景非焰。
景非焰不知何故,脸色渐渐沈了下来。殷九渊粗枝大叶,自是不觉有异。云想衣自顾自笑,亦无视。
酒过了几巡,景非焰蒙蒙地有了几分醉意,觉得殷九渊的声音小了许多,抬眸看时,却见殷九渊业已颓然醉倒在

桌上了。
「这可真是奇了。」虽然脑袋在发沈,但景非焰还是醒的,讶然道,「九渊的酒量原比我大的,为何先醉了」
云想衣放下七弦琴,走到殷九渊的身边,从他手里拿下酒杯,朝景非焰一笑,轻声道:「大人的酒乃是陈年的竹

叶青,只有葡萄酒足特别为殿下准备的。殿下金枝玉叶的身躯,年又少小,不比莽莽武夫,那等烈酒还是不碰为

好。」
「砰!」,景非焰借着酒劲,用力一拍桌子,腾地站了起来。婢女花容失色,慌忙跪下不迭。殷九渊亦被惊醒了,

摇摇晃晃地抬起头来,大着舌头问:「怎、怎么啦」只有云想衣平静如故。
景非焰亦不说话,伸手拎起殷九渊面前的半壶酒,仰起脖子,直灌入口。烈酒如火,猛地倾下,辣辣地剠过咽喉

,散到五脏六肺,呛得景非焰的眼睛有些发酸,但他倔强地忍住了,一口气喝干,甩手「匡」地将酒瓶摔到地上

,挑衅般地看着云想衣。
「咦」殷九渊尚自迷糊,听得声响,又是一跳,「殿下,你、你醉了」
酒劲涌上,景非焰立时觉得头重了、脚轻了,瞪着云想衣的眼神也恍惚了,一时间心跳得很快,紧忙甩了甩脑袋

,敛下心神,强笑道:「是......是醉了,九渊,我、我该回府了,明日请你到我那里共饮那坛胭脂女儿红,再

谋一醉。」
「好,好......」,殷九渊摇头晃脑,踉踉舱舱地起身送客。
外间,七皇子府上的侍从早巳备奸了马车。殷九渊不胜酒力,只到得门口便走不动了。云想穴倒是送到了阶下。
夜胧明,无际间,月淡星疏。
景非焰转身欲行,却听得云想衣在身后轻轻地唤了一声:「殿下......」,清澈的声音恰似水晶盈耳。景非焰停

步,回首。
云想衣行到景非焰的面前,手腕轻抬,移到景非焰的领口。景非焰略一怔,才忆起适才觉得燥热,衣领不自觉地

敞开了,出了门,有风,微凉。云想衣很细心地为景非焰拢好衣领,举止轻柔而缓慢,如片羽拂水。
朦胧间,景非焰觉得有一种柔软的感觉蹭过耳鬓,比丝更浓、比水更绵,幽幽浅浅,那是云想衣说话时呼出的气

息:「明明是个孩子,何必睹气喝那么多酒呢,平白伤了自己的身子罢了。」稍顿,似轻轻一笑,那时间,清冷

的夜色竟也妩媚了,「晚上天冷,小心莫要着凉了。」而后,敛首退却,恭敬而不失高雅地施了一个礼,静静地

道,「想衣逾越了,殿下恕罪。」
景非焰醉意阑珊,一时分不清是怒还是甜,脸上烧得厉害,睁大了眼睛瞪着云想衣,揪住了他的衣领,咬牙切齿

地道:「我不是小孩子!你若是再敢出言无状,我会杀了你的!」
云想衣不语,只是莞尔。眼波里涟漪繁繁,映着幽蓝色的月光,仿佛要融化了夜幕的深沈。
这么接近的距离,连呼吸都交错在一起了。景非焰忽然有了一种冲动,直想一把掐住云想衣,手收紧了,然后,

又放松了,醉意更浓。他摇晃着退了几步,侍从连忙上前扶住他,他推开了,立稳,挺直了腰板,用王者般狂妄

的目光注视着云想衣:「我已经是大人了!将来,我会长得比你还要高的!」
云想衣忍了忍,没忍住笑,用衣袖掩住了口,景非焰怒愈炽。殷九渊乃骁悍武者,自然足高大魁梧,便是云想衣

的身形亦是玉立修长,竟比景非焰略高些,这么面对面地站着,生性骄纵的少年直觉恼羞成怒,脸上涨得通红,

恨恨地,宛如许下某种誓约般,大声地叫喊:「我会长得北你还高的,云想衣,你等着!」
侍从见皇子醉得厉害,不敢久留,好声好气地哄着他,匆匆上车去了。
车辇绝尘,夜愈暗了。
云想衣立于夜的风中,手指抚上自己的嘴唇,那上面似还残留着景非焰的味道,但温度却是冰冶的。甜蜜地笑了

,用牙齿含住指尖,狠狠地嗫咬,口中,浓浓地有血的腥味。
「我恨你,我恨你,恨你......」如花荫下蝴蝶的呓语,他对自己如是说着。
夜笼烟,月浸水,人在蒙胧中,看不见的温柔,或许,本就未曾有过。

一月草长,二月鹰飞,三月未至,青空洗碧。一抹薄阳出,云敞开。郁郁丛林,苍苍草野,长风掠空,角弓鸣弦

,蹄声切,踏醒鹿眠狐栖。一声尖啃,白雁自荡中惊起。
羽箭破空,贯穿雁翅,白雁哀哀而坠,挣扎了两下,便寂然了。猎犬叼置于马前,欢吠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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