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不可,走了便走了,谁还念着他来。药童英儿见他一天到晚冰着个脸,没事也不敢
来搅他,曾大夫便拿了些书来给苏寒江打发时间。
苏寒江的冰心诀已被破去,但天生的冷漠性子却并无改变,那曾大夫来的时候他也没怎
么搭理,待人走了许久,他躺着无趣,才随手拿过其中一本,本以为当大夫的,拿来的
多半是医书,翻开页来,却是一本《白蛇传》,苏寒江倒是读过经史子集,这《白蛇传
》却不曾听过,看了几页,便以为神志异怪之类的文章,一般正经读书人是不屑看的,
等看完了,才晓得也不是神志异怪,而是一只女蛇妖喜爱上一个男人,便为那男人做了
许多犯天条的事,到最后也没落个好下场,教一个和尚压在了塔下,永世不得翻身。
「莫名其妙。」苏寒江把书一扔,脑中竟又想起丁壮那粗人来,回得家去见着心心念念
的媳妇儿,定是又笑得憨傻,这么一想,他便觉得自己便像书里那只女蛇妖,为着一个
心根本不向着他的人,弄得几乎连命也没了,心里便有些来气。
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气得没有道理,他又不是喜欢那粗人,只不过……只不
过是想留那粗人在身边而已……不是,他为何要留那粗人在身边?难道他也如那只女蛇
妖一般喜欢了?不是,不是,丁壮那人全身上下一点能教他看上眼的地方也没有……
可怜苏寒江这辈子还不曾这般费神想过一件事来,以往每当有困挠他的事情,只要心绪
一乱,便能用冰心诀压制下来,久而久之,便显得他冰冷无情,如今没了冰心诀,倒是
有了平常人的样子。
药童英儿几回来送饭,都见他手里捧着书出神,先前送来的饭食几乎没动几口,于是跑
出去对曾大夫一讲情形,又接着道:「师傅,您是不是不小心把屋里那位爷的脑袋治坏
了,可怜师祖、曾师祖、曾曾师祖一世英名……」话没说完,就让曾大夫一个毛栗子打
在头上。
「小孩子胡说什么,有这闲功夫乱扯,还不快去把院里的药材晾晾。」曾大夫没好气,
想想也觉得有趣,又把药童英儿喊了过去,问道,「他拿着什么书出神?」
英儿笑得像只小猫儿一般溜过来:「是那本《白蛇传》,嘿嘿嘿,瞧不出来,那么个大
冰人也喜欢凡俗世情。」
曾大夫摇晃着脑袋又敲一下英儿的头:「你懂什么,那寒江公子以往所修的功夫必是断
七情绝六欲的那种,甭看他冰,骨子里未必是这么一回事,他呀,是功夫没修到家啊。
」
英儿眨了眨眼,奇道:「世上还有这种功夫,若是修到家了,无情无欲,日子过得岂不
是无趣?」
「岂止无趣,根本就了无生趣。」曾大夫面上浮起一抹微笑,心里盘算着是不是再拿本
《牡丹亭》逗逗屋里那人。
英儿啧舌,回到院子里晾药,不一会儿又跑了进来,问道:「师傅,那么屋里的那位爷
是不是就不会再有喜欢的人了,就像师傅您偷偷喜欢隔街的敏儿姐那样?」
「去,去,关你个小孩子什么事,晾药去!」曾大夫叫个孩子看破心思,老脸一红,把
英儿赶回院子里,小家伙嘟着嘴去了,曾大夫手里捧着医书便再没看的心思,满心满眼
都是心上人的俏颜。
哪晓得过不多时英儿又跑了进来,一副不问出个答案不罢休的样子,曾大夫拿他没办法
,随口打发道:「依理说,像寒江公子这种长期压抑心性的人,若是谁能教他的心绪失
控一回,他必将永不忘怀此种感觉,唔……倒也可怜……」
那英儿摸着脑袋,不知他这是在说谁可怜了,便要再问,却见自个儿的师傅又是两颊飞
红,神情恍忽,就晓得定是想着隔街的敏儿姐了,小孩子装出大人样,叹口气摇摇头回
院子继续晾药。
再说丁壮,自回到了家,欢喜之余,却也担忧苏寒江伤好追来,有心带着媳妇儿搬家,
可一见媳妇儿挺着个大肚子,怎经操劳,这事便耽搁下来了,只是他心中有事,整日里
忧心忡忡,一连几日,李二姑瞧出来,问也不说,便也不禁急了,冲丁壮吼道:「你有
啥事儿不能说的,我是你媳妇不是,是不是……」
丁壮看不得李二姑急,李二姑一急,他也急了,可是嘴巴张得再大,却怎么也说不出那
种事来,猛地刮自己一个耳光,道:「二姑,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李二姑倒是更急了。
「你……你怎的对不起我了……你还是不是男人婆婆妈妈……说啊!」
丁壮心里一痛,便像是根针在心口处狠狠扎了一回,却是无论李二姑怎么问,也吐不出
一个字。李二姑担心丁壮是不是在外头惹事了,越想越急,当天夜里竟动了胎,肚子疼
得她声声嘶叫,把丁壮吓得六神无主,半夜去敲王三虎家的门,好在王三虎媳妇有经验
,赶紧让王三虎去请产婆,又把丁壮赶去烧热水,她进了屋去照顾李二姑。约莫一个时
辰后,产婆被请来,两个女人在屋里折腾了整整一夜,到第二天早上,一声娃儿的哭声
从屋里传出来,王三虎用力一拍丁壮的背,高兴道:「兄弟,恭喜你也有娃儿了。」
丁壮咧着嘴一通傻笑,跟着就往屋里闯,王三虎媳妇看他的急样不由一笑:「急啥,先
瞧瞧你媳妇去。」
那李二姑一脸疲相,便是连发丝也叫汗水浸透了,却是望着丁壮露出一抹笑容:「阿壮
,是个男娃儿,咱丁家有后了。」
丁壮一把抱住李二姑,在她面上重重亲了一口,却是他自回来后头回对李二姑这般亲昵
,便叫李二姑眼里透出泪来。
三个多月的休养,苏寒江身上的伤已好得七七八八,如今他空有一身内力,却无相应的
内功心法,便如一个荷包里装满了银子却走在空无人烟的荒漠里的人,不能用。自能下
地走动后,他便开始重修冰心诀,不到两天,便让曾大夫发现了,隔天又拿本书来,对
苏寒江道:「救人救到底,这本养生诀你拿去罢,反正我也是便宜得来,送你也不吃亏
,你修成了断情绝欲,也不过早死几天,这养生诀也是长生诀,比你现在修的定是好些
。」
其实曾大夫对武学所知不多,只以医理判断,却也歪打正着,教苏寒江因祸得福,那养
生诀非是高深武学,若是普通人修来,顶多也就是修个身强体健,增几年寿罢了,可苏
寒江早已有一身深厚内力,重修冰心诀,到最终也不过落个跟他师傅凤九吾一般的下场
,了无生趣,自绝生路。而这养生诀,在修炼方法上跟冰心诀相去不远,却无冰心诀的
偏走极端,且又比冰心诀易练,苏寒江修炼起来更是容易,待到他伤愈离开回春医馆时
,已能使出七成功力。
临走前,苏寒江对曾大夫道:「三日后,千两黄金来赎玉。」他早知自己的玉在曾大夫
手里,却是一直没表示,到走时才抛出话来。
这时曾大夫才知手中这玉对苏寒江真是重要,却取出玉来道:「千两黄金虽贵重,却非
我所需,寒江公子若有心,玉且拿回,只是他日若能在适当时助我一回,便也值了。」
苏寒江拿回玉,虽再无说话,却是默应了。
药童英儿在后面跳脚:「师傅脑袋坏掉了,千两黄金也不要,坏了,坏了……」
「没大没小!」曾大夫在他头上重重一敲,「小孩子没见识。」
英儿摸着被敲痛处,嘴巴又嘟了大半天。到后来苏寒江真的帮了曾大夫一个天大的忙,
救得曾大夫所爱之人的一条命,便可见这位曾大夫是早有见识的,只是这又是后话来。
苏寒江回了凤栖园,所做的第一件事,却是将园里的一干人等全都遣出了园子,他不是
蠢笨之人,养伤期间将事情前后一想,便晓得自打江湖传出那个将冯道玉惹来的谣言,
到现今的中伏,都是那林浩雄的计谋,凤栖园里的下人多由金钱帮送来,便是青桃、弱
红两人,也是师傅经林浩雄的手安排,苏寒江也没那心思去排查哪个有问题,一个不留
便是,只是遣人的时候,他又改了主意,留下玉松、锦月和湛星三人。
那玉松是他带回园子,自是没有问题,而锦月和湛星,却是丁壮一心护着的人,苏寒江
见着他们便想到了丁壮,心一软便将两人留下了,只是不再是男宠,也成了园子里的下
人,改了名字,一个叫玉月,一个叫玉星,跟着玉松一起,暂时掌起了整个园子的事务
。这么大个园子,只这三人,当然是照看不过来,于是苏寒江又准他们去外面寻些新的
人来,对容貌也不在意了,只要干净些老实些便可。
把凤栖园里的事都安排好后,苏寒江便直接找上了金钱帮。当日在那野地,苏寒江固然
是重伤濒死,那三人也不曾比他好过,林浩雄被他断去一臂,见势不对,头一个便带着
手下先跑了,金涛龙中了他一掌,那内伤没个一年半载也休想好,还是冯道玉拼了命,
才将人救走,却不知当时苏寒江也已是强弩之末,冯道玉若不是胆虚,便能当场取了苏
寒江的命。
却是林浩雄先得了消息,竟在苏寒江上门之前,便连夜带伤逃了。苏寒江也不去追,只
一路向着洛北而行,但凡遇着金钱帮设立堂口之地,便二话不说将金钱帮的堂口一个个
挑了,到最后,那些金钱帮众不等他到来,便都闻风而逃,苏寒江去的时候便只看得见
一处处空宅跟遭人洗劫了一般,遍地狼藉。
到了洛北,江鲸帮的人却比金钱帮众多了几分硬气,早知苏寒江要来,招集全帮高手列
阵等着,那金涛龙也是条汉子,带着内伤在风里咳嗽,却直挺挺地站在最前头,大刀一
横,便是死也要死个人样。只是一干人等,在冷风里傻傻站了三天,却连苏寒江的影子
也没等来,等到有消息传来,才知道苏寒江打从进入白浪江的范围,便失去了踪影,压
根就不曾北上。
就在苏寒江让金钱帮在江南从此销声匿迹的时候,丁壮却守在李二姑的病床前,一口一
口的喂着药。女人生孩子本就是在鬼门关前走一遭,更何况怀胎期间,李二姑几番受人
欺凌,又思念丁壮,将身子搞虚了,能把孩子平安产下已是侥幸,偏生在坐月子期间,
那李大姑不知丁壮回来,又来找李二姑出气,刚巧那天丁壮在屋后理治王三虎送来的两
条鱼,欲给李二姑补补身子,待他听得声响走来,屋子的门大开着,李大姑正开口要骂
来,一见丁壮,眼睛瞪得老大,转身便走了。
李大姑没搅成事,可那大开着的门透了风,只那么一会儿的功夫,便硬生生将李二姑吹
出了病来。这下可辛苦了丁壮,既要照顾娃儿,又要照顾媳妇儿,可便是这样,李二姑
的病仍是一日比一日严重,人也渐渐病得没了形状。
这一日,李二姑忽地有了些精神,便叫丁壮把娃儿抱来,她吃力地解开衣服,露出乳房
来,便要给孩子喂一回奶,可她病久了,哪里来的奶水,小娃儿吸不出奶来,便哇哇大
哭起来,她的眼里便也见了泪。
丁壮端来一碗加了羊奶的米水,二姑颤着手,一点一点喂着娃儿吃了,小娃儿吃饱了肚
子,甜甜睡去,二姑将他放入内床,不舍的摸了摸他的脸,然后缓缓倒入丁壮的怀里。
「阿壮,我……我……怕是看不到咱娃儿长大……」
丁壮一听这话便慌了。
「二姑,别说……这话……我、我这就去熬药,喝了药你定是能好起来……」
李二姑抓住丁壮的手不让他走,含泪道:「阿壮……别走……别……」她猛地咳嗽起来
,咳得厉害处,便几乎连气也喘不过来,丁壮拍着她的背为她顺气,喉咙处却哽咽着,
恨自己的无力,眼睁睁地看着媳妇儿被病痛折磨,什么也做不了。李二姑咳了一阵,慢
慢缓过气来,她的声音比之方才又低了些,面上也更黯淡。
「阿……壮……我冷……」
丁壮抱紧了李二姑,咬了咬牙才将喉咙里的哽咽逼了下去:「暖些了没?」
李二姑低低地「嗯」了一声,又说道:「我困了,睡会儿……等娃儿醒了,你叫我。」
「好。」
得了丁壮的一个「好」字,李二姑才放心的闭上眼睛,面上显出些安详来,却是这一睡
,便再没能醒来。丁壮只觉着怀里的媳妇儿越来越冷,他便抱得更用力,像是这般做了
,媳妇儿便能暖和起来,喉咙里有股气在翻滚,想要嘶喊出声来,却又怕惊醒了睡在内
床的娃儿,只能死死的咬着唇,却连咬破了唇见了血也不晓得。
第十章
李二姑的后事仍是在王三虎的操持下才办妥,丁壮打从媳妇儿闭上眼后,人便有些浑浑
噩噩,每天也不知日子是怎么过的,王三虎知他是伤心过度,什么劝慰的话都说了,也
不见效,晓得这事要是丁壮自己想不开,旁人说什么也没用,丁壮一个大男人这种模样
,也没法子照顾好小娃儿,个把月下来差点把自己的娃儿饿死几回,王三虎实在看不下
去,便把小娃儿抱回了自家,让自家媳妇帮养着。
丁壮身边没了娃儿,整是里更是沉闷不言,除了干活,便是坐在床边发呆,夜里更是不
闭眼,总觉着李二姑就在身边不曾走,只要他不闭眼,便能摸着媳妇儿的身体,暖暖的
,软软的。自打回家后,他就不曾再对媳妇儿有过亲昵的举动,不是见不着媳妇儿眼里
的失望,只觉着自己这身子已是不配,现今他却后悔了,他想再亲亲媳妇儿的脸,再抱
抱媳妇儿的身子,却是不能了。
这般又熬了些日子,也不知是熬不住了,还是心有所思则有所灵,这天晚上丁壮一沾床
便沉沉睡去,迷蒙间仿佛看到红烛喜帐,耳边隐隐听到喜乐声声,李二姑一身大红的嫁
衣坐在床边笑盈盈地望着他,俏艳艳便像朵盛开的小喇叭花,竟完全是他们成亲那日的
模样。
「二姑!」丁壮情不自禁伸出手来一把抱住,嘴唇在一阵抖索中印上女人的面颊,微温
的触感证实了这具身体的温暖,是二姑,真的是二姑回来看他了,他收紧了胳膊,再不
让她走了。
一声轻轻的喘息,随即丁壮的唇被覆住了,炽热的气息喷在面上,引得丁壮的身体微微
一滞,神智忽地一醒,却耐不住想抱一抱媳妇儿的渴望,终是死死地闭着眼,任身体沉
沦在那带有体温的唇下。
这是出乎于苏寒江意料的一夜纵狂。
他本不想来找丁壮,他不是那只蛇妖,不会为一个心不向着他的人而痴迷,一个粗人而
已,他还看不上。可是他管住了自己的心,没管住自己的脚,前往洛北,白浪江是必经
之地,一看到那滚滚而去的江水,他便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初见丁壮的地方。
就在风林渡,那一天,毫无道理的,他对一个往日里瞧一眼也不愿的人起了逗弄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