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蓝蓝
一、
雪夜,皇城。
大雪已纷纷扬扬地下了好几日,墙里墙外,一片银装素裹。
几朵红梅迎着风雪,悄悄绽放,冷风中飘来若有若无的清香。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佛开枝头少许落雪,指尖轻触那几点殷红,凉意沁入肌肤,他皱皱眉,低低地叹了声:“既然来了,为何不肯现身?”
暗处闪出几条人影,踩着积雪,缓缓逼近。
梅树旁的人转过身来,白玉般的面容凝着一丝笑意,眼里分明是露骨的嘲讽,目光越过四个持刀的护卫,定在回廊尽头,笑道:“六王爷,不在灵前守孝,倒有兴致出来赏雪么?”
六王爷李沧澜背着手,踱到他面前,脸上虽有阴霾,仍勉强笑笑,问:“太傅可是亲眼见过皇兄密诏?”
他点点头,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道:“陛下尸骨未寒,王爷便等不及了么?”
李沧澜冷笑一声,道:“若不是你说露了陛下密诏废储之事,宫中怎会人心躁浮乱作一团?”
前日夜宴,皇帝饮下太子敬的酒,忽觉腹痛如绞,口吐鲜血,昏迷了两日终于撒手人寰,太子因涉嫌弑君之罪被押至天牢,突如其来的东宫之变,让原本就波涛暗涌的皇城更加躁动不安。
他微微笑了,无意中透露出陛下遗诏废储的风声,对已沸腾的局势,不啻火上浇油。
“莫太傅,择良木而栖,可否?”李沧澜逼近一步,盯着他清俊儒雅的容颜,见对方不言语,便趁热打铁道,“密诏现在何处?”
年轻的太傅闻言一震,湖水般平静的眸子起了些许波澜,沉吟了半晌,低声道:“护国寺。”
李沧澜一挥手,几名心腹悄无声息地退下,片刻之间,走得干干净净。
“他日我得天下,必不会错待于你。”言罢转身欲走,没迈出半步却猛然顿住身形。
一柄吹毛断发的长剑搭在他肩上,映着雪华,更显冰寒,身后传来那人温雅柔和的声音:“六王爷,请留步。”
李沧澜全身僵了一下,随即冷笑道:“想不到太傅竟是这般留人!”
“不敢。”持剑的手不动分毫,手的主人更是平心静气如闲话家常一般,淡淡道,“日出之前,皇族子弟不得出宫半步。”
“你好大的胆子!”李沧澜立时心头火起,一个小小的太傅,竟敢要胁王爷?!垂眼看看颈边的青锋,犹豫许久,终是不敢一试深浅,于是吸了口气,放缓了声调,道,“还不快收了剑去,本王不与你计较便是。”
身后那人不答,只是肩上的剑又多了三分力,隔着厚厚的冬裘,也能感觉到那刺骨的寒意。
难道,他也是为那密诏么?
“强弩之末,何必苦撑?”他冷笑道,“莫憬玄,你纵然保得住他的皇位,能保得住他的江山么?”
“不妨一试。”温润如美玉的男子敛了笑容,冷了声音。
“试?你可知你拿什么在试?”李沧澜朗声一笑,心里却袭过阵阵寒意,“便是与你僵持到天明又如何?本王取你性命,易如反掌,却不知天牢里那人,撑不撑得过今夜?”
持剑那人神色一凛,未几,幽幽一叹,道:“太子若有不测,微臣死不足惜。”
几片雪花落在素白的手背上,少倾融成晶莹的水滴,顺着肌肤滑下,带走所剩无几的温度。
李沧澜闭了闭眼,道:“罢了、罢了。”
未想到太子小小年纪,软弱无为,竟能让人誓死效忠,反观自己身边,胜友如云花团锦簇,却不知若有一天笙歌散后,该是何等凄凉。
寒梅吐艳,落雪无声,重重叠叠的屋宇楼阁,不见往日繁华,白茫茫一片,更显寂寥,回想几十年看尽春花秋月,突然觉得说不出的厌倦,机关算尽,步步紧逼,求的是什么?!难道竟是在最后一招受制于人么?明日,若有变数,他岂能坐视不理失了先机?若无变数,莫憬玄,你又为何苟延残喘冒死阻拦?
身后半步之遥,呼吸声几不可闻,风起风住,莫憬玄如石塑一般仃立雪中,冷眼望着飘扬不尽的飞雪,默然无语。
只须捱到天明,输赢可立见分晓,这一注,他已将身家性命全押了上去。
不为功名利禄富贵荣华,亦不为平步青云权倾天下,若不是那个软弱无助的少年让他心生怜惜,皇权天下,又岂能入他的眼?
长夜漫漫,两种心思,一场对峙,直到东方泛起白光,两人僵冷的面容才有一丝缓和。
一只通体洁白的鸟儿掠过屋顶,撞在莫憬玄怀里,太傅眸中闪过笑意,收了剑道:“王爷,得罪了。”
李沧澜回过身来,不由分说一掌拍出去,后面那人躲闪不及,生生地受了一掌,退后几步,以剑支地,勉强稳住身形,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
“你!”李沧澜大惊,问道,“你不会武功?!”
莫憬玄摇摇头,软软地靠在树干上,抬腕拭去唇边的血迹。
撑了一夜,体力已至极限,一张脸苍白如雪,唇角的腥红更显触目惊心。
李沧澜突然仰天狂笑,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
原来他只须一回手便可杀了莫憬玄!
他却像个傻瓜一样被挟持着站了一夜!
走上前去,细细端详着那个未及弱冠的太傅,想不透这样一个清雅出尘的人物,怎会有如此胆色与魄力,如此谋略与心机,算准了他在最后关头绝不敢轻举妄动,是以铤而走险,在所不惜!
“六王爷,镇国将军带领二十万大军,囤兵城外。”莫憬玄平顺了呼吸,深如寒潭的眸子直直地盯着他,道,“大局已定。”
“那,密诏呢?”李沧澜唇角勾起一抹笑,不掩赏识之色。
莫憬玄笑了,带着若有若无的嘲弄,道:“没有密诏。”
“陛下并未下诏废储。”
若不是编造个子虚乌有的“密诏”,又如何能制衡各方蠢蠢欲动的势力?
说完,双目微阖,俨然将生死置之度外。
出忽他意料的是,李沧澜的反应出奇的平静,只觉暖暖的气息拂过面颊,那人在他耳边低叹道:“可惜……”
语声消失于相触的唇间,莫憬玄双目圆睁,一声惊呼未出口便被那人堵了回去,火热的唇舌胶了上来,霸道而狂野地挑动着他的冰冷与生涩,背抵着梅树,退无可退,只能任凭他揽过自己的躯体,为所欲为。
长得快要窒息的辗转纠缠之后,李沧澜轻轻厮磨着他红润肿胀的双唇,意犹未尽。
莫憬玄根本是被吓呆了,双唇微张,傻傻地看着对方。
李沧澜忍不住笑出声来,亲昵地捏捏他的面颊,好一个冰雪聪明的人,情事上却是这般地不开窍。
“没有密诏,这皇位,便是唾手可得了。”
未曾想过还能识得这般聪颖灵动之人,在雪里冻一夜也值了。
“咳……”莫憬玄回过神来,问,“此话怎讲?”
情急之下,竟忘了两人这暧昧的姿势。
李沧澜双手环住他的腰,往身侧带了带,眼中,势在必得。
“很好的一局,可惜,你押错了人。”
二、
热!好热!
仿佛置身熔炉似地燥热,鼻腔喉头刀割一样疼痛,每吸入一口气都像吸入一条火蛇,胸口胀痛,耳边更是噪得如蝉鸣一般。
混沌中,模模糊糊感觉到有人不断地进进出出,每次覆在额上的帕子都会被他无意识地挥下去,强灌进口的汤药还未入喉便全数吐了出来,朦胧中隐隐听到药碗打碎的声音,唇角勾起一抹苦笑,陷入更深的黑暗。
这般活受罪,倒不如死了干脆。
可惜有人不遂着他的意,李沧澜吩咐下人收拾了一地狼籍,伸手揽过莫憬玄的肩,扶他靠坐在自己身侧,床上那人烧得昏头胀脑不省人事,在他耳边低低地呻吟了声,灼热的气息拂过腮畔,混着药味以及淡淡的梅香,李沧澜不由得心头一紧,深吸口气定住心神,接过丫头递来的药汁,一手捏住他的下巴,苦得呛人的药汁毫无预警地灌了进来,莫憬玄本能地挣扎起来,连咳带喘地躲避着唇边浓黑的苦味,怎奈身后那人紧紧地箍住他的肩膀,任他头向后仰抵在那人肩窝上,退无可退,硬逼着咽了大半碗下去,才松开手臂让他软软地滑落回枕上。
李沧澜放下药碗,挥手撤下佣人,沾湿帕子,拭去残留在唇边的药渍,莫憬玄又低吟了一声,眉头紧蹙,身体不安地轻轻挣动着。
未想到他平素清朗明澈,淡雅从容,生了病却像小孩子一般闹腾个不休,李沧澜不禁莞尔,指尖细细描绘着对方俊美出众的五官轮廓,滑至下巴时迟疑了一下,遂顺着修长的颈项一路下来,挑开领口,解下一个又一个盘扣,片刻功夫,白皙匀称的躯体便已不着寸缕地呈现在他面前。
略显单薄,却不失柔韧,骨肉匀称,肌肤平滑如玉,白细如瓷。
莫憬玄浑然不知自己已全身上下清洁溜溜地横在昨日还是政敌的男子面前,更不知道那人凝视着自己的目光里,燃烧着怎样的欲望之火,他只觉阵阵清凉包裹住自己的躯体,舒缓了因发烧而带来的燥热,愉悦地低叹了一声,他在李沧澜目不转睛地注视之下,舒展了身体,从头到脚,一览无余。
李沧澜苦笑一声,暗自摇头,春色无边,要他如何把持得住,然而床上那人冻了一夜又中了一掌,现下正高烧未退昏迷不醒,怎禁得住让他恣意妄为?
莫憬玄低低地咳了几声,睡得仍不安稳,眉宇间尽是梦魇。
飞快地替他擦拭了身体,末了一床锦被盖上去,本打算眼不见心不乱,却在看了他一脸焦燥后,鬼使神差地,将手探入被下。
感受着掌下略高的温度,李沧澜难以置信地发现自己的手竟在微微颤抖。
只手撑在床头,不放过他任何一个微小的表情变化,锦被下的那只手,沿着胸膛一路抚下去,经过结实紧绷的腰线,平坦温热的小腹,流连片刻,最后,覆住他柔软的分身。
他本不喜男色,偶一为之,也是意兴阑珊。却不知为何,面前这个清瘦倔强的小太傅,竟让他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情愫。
想占有他,却不愿伤着他,想抱着他拥着他,享尽鱼水之欢,看他不谙人事的身体,为自己绽放开无尽的风情,想听他清朗温和的声音,呻吟出自己的名字,想要他……
活了二十六年,头一次产生这样的心动,却不知,面前这人,对他又是何等心思。
手指时重时缓地抚弄他的分身,感觉原本的柔软在他掌中渐渐抬头,渐渐火热,而莫憬玄脸上,浮现出孩童一般的迷惘,眉头稍微平缓,低低地喘息着。
未经情事熏染的素颜,晕开淡淡的红潮,分外惹人怜惜。
掌下的人难以自抑地颤抖,低吟,喘息,然后,释放。
拭去手上白浊的液体,满意地看着他舒展了眉头沉入黑甜乡,李沧澜唤了侍女进来,交待了几句,便起身离去了。
留下沉睡中的人,梦中细品那销魂蚀骨的温柔……
一觉醒来,已是深夜,身上虽然虚软无力,却松爽了许多,头脑也清楚了,莫憬玄强撑着坐起,环视四周陌生的摆设,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锦被滑下肩膀,看见身上明黄色的丝袍,不禁愕然。
脑中飞快地回想起那个雪夜,对峙,受伤,然后……清澈的双眸蒙上一层怒气,那个吻,那般放肆轻狂,让人好生恼怒。
他再无知,也明白那是男人对女人做的事,却不知那无礼的人哪根筋搭错了,竟轻薄到他头上来!
扯扯身上松松系着的丝袍,潜意识里感觉到发生了某些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掀被下床,赤脚碰着地板时哆嗦了一下,还未走到门边,已有人先他一步推门而入了。
李沧澜!
莫憬玄瞪大双眼,僵在原地。
再多的气恼,见了正主儿之后却化为淡淡的红,晕在脸上,脉脉的热,涌上耳畔。
幸好室内烛影深沉,遮去他一脸不自在。
李沧澜从身后侍女手中接过托盘,合上门,径自走到桌前,倒了杯茶,挑眉问道:“饿吗?”
几样素粥小菜,加一盅浓浓的药汁。
“六王爷,”莫憬玄难掩嫌恶地瞟了一眼药碗,虚应道,“臣惶恐,不敢劳王爷大驾。”
李沧澜不以为忤地笑笑,拎起貂裘大氅,近前给他披上,柔声道:“天冷,多穿些。”垂眼见他一双赤脚,皱了皱眉。莫憬玄还没来得及回话便觉身上一轻,竟被他抱了起来,不由喊了出来:“王爷,请自重!”
李沧澜神色有瞬间的黯然,早知道他不是乖顺之人,日间种种,真如春梦一场,醒来便忘得一干二净。
轻轻把他放到床上,拉过被子拥住,抚到他双脚早已冰凉,便用双手轻轻摩擦,直到温热了为止。
抬眼看他,又是一付张口结舌被吓呆的傻样子。
那双澄澈悠远的眸子,饱含了震惊、怀疑、恼怒、轻鄙……还有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羞涩,映着烛光,黑水晶一样光彩照人。
四目相接,一时忘情,直到一阵低咳唤回神游天外的遐思,李沧澜忙端了药碗过来,递与他道:“把药喝了。”
莫憬玄看了一眼手中的药,抬眼看着立在床前的李沧澜,声音和他的眼神一样,没有温度,毫不留情——
“王爷何必如此戏弄微臣?要杀要剐,不过一句话而已。”
酸涩微苦的气息在胸中弥漫,李沧澜无奈地笑,戏弄?何不说造化弄人?这皇位之争让他迷恋于他,而,也是这皇位之争,让他厌嫌于他呀!
“太子已于今日登基,”看着对方一脸惊疑交错,他满心不是滋味,“你赢了,莫憬玄。”
莫憬玄怔了半晌,摇头一笑,道:“王爷可是认为微臣如此好骗?太子心智城府,怕远不是王爷的对手罢?”
突然,下巴被他狠狠捏住,被迫抬起头来,对上那双隐忍着怒气的眼,听到他一字一句道:“莫憬玄,你可知我放弃皇位的条件是什么?”
莫憬玄望着烛影摇动中阴沉的俊颜,后颈一阵发凉,记事以来头一次有了“害怕”的感觉,像寒冬檐下的冰棱一般,扎入血肉,消弥无形。
“一是兵权,二是……”雕塑一般的俊美容颜上带着几近残忍的微笑,直凑到他面前,“你。”
莫憬玄倒吸了一口凉气,手上的碗砰然落地,乌黑的液体四散飞溅,苦味在房中弥漫开来,他强撑着抬头直视对方,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讽道:“这算什么?微臣何德何能,竟能让王爷舍了这万里江山?!”
李沧澜抚上他柔润的面颊,道:“‘逆臣莫憬玄,假传圣意,陷害储君,挑起事端,造伪诏而调精兵,陷君主于不仁,诬臣子于不义,已于今日卯时问斩,宅地田产,没收充公’。”
看着那张清雅俊美的面容逐渐变得惨白,那双光彩照人的眸子逐渐变得黯淡,李沧澜下了最后一击——
“你是已死之人,再不容于天下,这一生,你只能留在这里,留在本王身边!”
三、
——你是已死之人,再不容于天下,这一生,你只能留在这里,留在本王身边!——
那人临去之前留下的这句话,魔音穿脑一般,搅得他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直到天将破晓,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半梦半醒之间,那人仿佛又来过,却再没动手动脚,只是替他掖好被角,放下床帏。
睡饱了,懒洋洋地在屋里摸索了一圈,无奈地摇摇头,又窝回床上,抱着被子发呆。
室内生着火盆,温暖如春,但他可没忘了外面正是风雪交加,要命的是,屋里连一件可以称作衣服的物件都没有——除了他身上这件松松垮垮一扯就开的丝袍。
要想出门,只怕得披着被子了。
如果李沧澜前夜的话当真,那他现在的身份便一面是皇位嬗变中被诛杀的逆臣叛党,另一面是六王爷府中无人知晓的阶下囚徒。
想到昨夜那人眼中显而易见的征服欲,莫憬玄不禁打了个寒颤,整个人缩回被窝里。
从没有人用那样的眼光看过他,像高空中盘旋的老鹰,无所顾忌地盯住一只走投无路的兔子,而他,竟然不自觉地像那只兔子一样瑟瑟发抖!
细细算来,与李沧澜不过数面之缘,他一介小小的太傅,位不高权不重,平日里谁也不会正眼瞧一下的人物,再加上向来谨言慎行不露半点锋芒,太子又是个软弱善良与事无争的主儿,即使他想,也不可能和权势大如天的六王爷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