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
这念头成形的同时,和贵也对深泽失去了兴趣。
随着两人越接近大门,耳边的嘈杂声也越大。仔细一听,原来门前聚集了许多人。发现和贵见状皱起眉头,深泽随
即解释『那些是报社的人』。
「报社?发生什么事了?」
「应该是得知木岛议员的政敌藤田,因造船厂的冤狱事件被捕,才赶来访问议员的吧?」
和贵正想出声附和,却发现眼尖的记者发现了自己。
「喂,你们看!」
「那不是清涧寺家的二少爷吗?」
喧闹立即扩大。
「真是想不到啊!没想到长男才下葬不久,他就搭上木岛淳博了?这小子可真是丑闻制造机啊!」
「不可能啦,木岛可是宠爱妻子出了名的人,怎么可能对他出手。」
众人窃窃私语的声音搔弄着和贵的耳膜。
贵族的丑闻总让平淡无奇的新闻版面热闹许多。尤其相对于菁英哥哥,和贵的放荡行径,以及不时露骨挑衅在这和
平时代被视为税金窃贼的军部,更是让收集消息的记者们欣喜万分。只要和贵稍微惹点事,他们便一股劲地渲染,
唯恐天下不乱。
要怎样过活是我的自由,跟其它人无关。和贵一向抱持这种想法,所以旁人要如何毁谤、批评他都没关系。
然而深泽不同。即便只在同一个地方工作,一旦跟和贵这种人扯上关系,绝对百害而无一益。
于是和贵刻意放慢脚步,打算让深泽先进屋。
没想到——
「清涧寺先生,请进。」
深泽一打开门,便极其自然地拉住和贵的手臂往里头走。
尽管是在大批记者面前,他理所当然的举动还是教和贵瞪大了双眼。
不过,他似乎将和贵的表情变化误解成其它意思了。
「抱歉。我想您应该不喜欢别人直盯着看……感觉很不好受吧?」
「不,不是那样的。倒是你……难道不介意吗?」
一踏进屋内,和贵便问道。
「介意什么?」
看来,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无论个性再怎么温和,立志成为政治家的人怎会如此迟钝!?和贵不由得讶异起来。
「我的风评不太好……不,根本很差。难道你没听说?大家都说清涧寺家的二少爷跟他父亲一个样,是个空有外貌
的肉欲份子,不论男女都照上。只要跟我稍微亲近一点,就会让那些记者们有茶余饭后的话题可写。」
「您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自己清楚就好。跟外界的评断无关。」
没想到他的回答如此坚决,和贵十分吃惊。
不过,也因此惹毛了和贵。
原来他不止是个认真的乖乖牌,还是个天真的理想主义者。木岛竟然如此没眼光,选这种男人当自己的继承人。
「会说出这种话,想必你一定受过相当良好的教育了?」
和贵略带讽刺地问,但深泽却完全误认为别的意思。他先是温和的一笑,然后说:
「我出生在乡下的贫穷农家,要是没有木岛议员的援助,别说是追求梦想了,连升学都不可能。」
低沉的嗓音听不出丝毫地方口音。
「既然这样,你更该立志成为资产家而非政治家吧?」
「目前的国家状况是,贫富不均造成了教育差距。没有钱的穷人供不起孩子念书,但没有学问做基础,根本无法出
人头地。最后,除非极为幸运者,才有机会往上爬。所以我想改变这种状况,为穷人尽一份力。」
「所谓的理想不过是沙上的楼阁。对在现实这片泥沼打滚的人而言,根本没有半点意义。」
听完深泽令人作呕的理想论,和贵突然觉得很不耐烦,不觉反唇相讥。
「您的见解还真严厉呢。不过,信不信毕竟是个人的自由。」
「这样的说法为免太自以为是了!?难道那些财团勾结的政党,就有能力拯救那些天天过苦日子的人?」
高远的梦想在人的欲望面前,不过是空谈没有半点价值。只消剥除那薄薄的皮肤就能看见底下污秽的贪婪。
「总之,现行的政治体制尽是缺点。就算你真的当上政治家,也未必能改变这个国家。不如效法其它人凭恃权力尽
量贪污,才是明智之举。」
像我们这类眼见短浅的人,就算高谈阔论政治、国家议题,也不过是无病呻吟,根本没有实质意义。
然而面对和贵的嘲讽,深泽却微笑道:
「——你笑什么?」
「您的反应果然很快。记得您是庆应大学毕业的吧?」
「被帝大毕业生如此褒奖还真是光荣呢。不过,我也只是用扭曲的眼光看待这个歪斜的世界罢了。」
「看来,您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现实主义者呢。但您刚刚也提到了『拯救』两个字,或许您的想法并不如想象中那样
偏颇。」
此刻的和贵只想结束两人的对话。
——讨厌的家伙。这念头充斥着和贵的脑袋。
令人唾弃的理想主义者!明明都讲得那么难听了,却无法撼动他高洁的理想。
像深泽这样的人,八成认为世上每个人都怀有属于自己的特质,哪天一定会有机会发挥。甚至认为和贵体内也带着
压根儿不存在的优点,只是他自己尚未发现罢了。
愚蠢至极!
自己明明什么鬼特点也没有,为什么他就是不明白!?
这种人绝对要整到他体无完肤才行,让他从此不敢在我面前谈论什么可笑的理想!和贵恶狠狠地想着。
「——你今天中午吃什么?」
「中午?」
「要不要一起到哪里吃?」
「非常感谢您的邀约……」
深泽突然沉默下来。
「果然,你不想跟我同桌吃饭?」
稍微瞥见深泽真正的心意后,和贵揶揄地说。不管嘴上讲得多好听,深泽跟那帮记者终究没两样。
「不,不是那样的。那个……如果不介意的话,要不要一起吃地瓜?」
「地瓜?」和贵讶异地反问。
「昨天另一个门生町田回老家探亲归来后,带回很多地瓜。所以从昨天起,大家就只吃地瓜。」
「——喔,原来如此。」
和贵当下深切体验到,做坏事被逮个正着的错愕心情。
「如果您愿意,我们可以一起烤地瓜?」
「你是说,要我像小学生一样围着火堆烤地瓜?」
「是的。」
和贵差点没昏过去,接着却突然笑了起来。
「清涧寺先生?」
「啊……抱歉。」
先前有听说门生们曾聚在一起烤地瓜,却没人开口邀他参加,只除了深泽。
尽管和贵风评不佳,但仍不乏另有所图的人抢着亲近。对职场来说,不啻是个会掀起乱源的异端份子。
然而眼前这男子不知是太迟钝了,还是真的好过头,竟然不懂得离自己远一点。
「要是跟我走太近,只怕你以后会很难做人喔。」
「不会有那种事的。大家只是因为你太美丽,不怎么敢靠近你而已。」
明明是充满讽刺客套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却那样恳切。
没想到世上竟然有这种男人!那份特殊气质是自己至今从所未见。
「——那么,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听到和贵这么说,深泽才松口气似地笑开来。
这时,和贵感觉心头吹过一阵清凉的微风。
第二章
清涧寺家的宅邸位于东京市麻布区。
尽管整个家族一贫如洗,但伫立在广大腹地上的壮观洋房,与离它稍远处的另一栋和式独立别院,仍让清涧寺家威
名远播。
自从国贵的曾祖父于明治十七年受封为伯爵以来,这称号便为清涧寺各任当家所继承。
明治维新前后,曾祖父搬到东京开始从商,并将生活方式彻底西化。
不同于多数不会做生意的贵族,国贵的曾祖父及祖父,都在商界闯出不错的成绩。
当初,曾祖父以天皇御赐给各贵族的门第永续基金为资本创业,幸运地搭上时代潮流,事业版图如雪球般越做越大
,一时间广及重工业、造船及纺织业。正当大部分贵族开始没落时,清涧寺家却创造了难得的成功景象。
然而,一族的荣景也只到这时候为止。
随着世界大战结束,战争时期的特殊需求潮结束后,不景气的风暴便席卷了整个日本。在旗下各产业业绩不断下滑
的声浪中,只剩清涧寺纺织勉强维持良好成绩。但现任社长卧病在床后继无人,将来只怕仍躲不掉衰败的下场。
加上继承伯爵的第三代当家——和贵他们的父亲冬贵,对家族事业漠不关心,更为窘迫的经济雪上加霜。
但压垮清涧寺家族的最后一根稻草,莫过于总一肩挑起家里财政重担的大哥国贵离家出走了。
父亲冬贵可谓毫无谋生能力,母亲又早逝,为了抚养三个弟妹——和贵、道贵、鞠子,身为陆军中尉的长男国贵总
是奔走不停。
对外,知情的人皆口径一致地说国贵死于意外,并替他办了丧礼。但真相只有处理善后的和贵跟部分宪兵知道。他
很清楚大哥逃往的事若公诸于世,绝对会害军部卷入莫大的丑闻,为了保护清涧寺家族及大哥的性命,他只能接受
军方的作法。
虽不晓得国贵目前人在何方,也不确定他是否安然活着,但与其回来只有死路一条,和贵倒宁愿他在另一片新天地
里找到自己的幸福。
就算——大哥最后是将『家庭』这重担推到自己身上,和贵也没有怨言。
从他决定隐瞒国贵离家真正原因的那一刻起,就不得不挑起这个家的重责大任了。
从此必须守护这个被陋习束缚的清涧寺一族。
「和贵少爷,可以打扰一下吗?」
寝室门板的另一头,传来管家内藤略带顾虑的声音。
「进来吧。」
内藤打开门的那一瞬间,脸上浮现混杂复杂情绪的安心感。八成是担心和贵带陌生人回家狂欢?
但即使不羁如和贵,还是跟他那个带过无数男女回家纵情享乐的父亲不同,就算要玩,也不会把人带回家里。但旁
人似乎老认为他跟父亲一模一样。
对于这点,早些时候他还会觉得不快,现在甚至开始接受这事实了。
毕竟他真的跟父亲一样,没啥脑袋又耽溺于肉欲。
旁人要怎么想都是他家的事,完全伤不了和贵。
「有件事想向您禀告,上个月的账单已经寄到……」
「喔……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
「另外,上上个月的账款也迟交了好些时候。」
「——知道了,我会想办法筹钱的。」
「是的,那我先告退了。」
聪明的老管家并不会深究钱从哪儿来,这也是和贵最欣赏他的地方。
对老管家而言,这个家最重要的就是国贵。因为有大哥在,他才对冬贵与和贵放荡的行为睁只眼闭只眼。然而大哥
离去后,他并未辞去管家一职,想必是对国贵待过的这个家仍有眷恋吧。
总之,得早点找到金主才行。
所幸今晚又有人邀他参加晚宴,到时可要物色个好对象才行。
和贵至今的玩乐物件多会给他金钱上的『援助』,大哥国贵对他这样的行为深感不悦。然而家族事业早已衰败难振
,加上父亲没有来自贵族议院的年金补助,身为下任准当家的和贵,不得不努力开源满足家里的基本开销。
此外,还有弟弟道贵的学费要付,送妹妹鞠子去念女校、将来她出嫁时的花费……这一切都需要钱。
仔细想想,命运还真是讽刺啊!
长久以来为这个家奔走的大哥,最后干脆地放弃远走他乡;而向来比任何人都憎恨这个家、满身污秽的和贵,却落
得扛起家中生计的大任。
干脆哪天撒手不管,让整个家族灭亡算了。在这个梦想支撑下,和贵才勉为其难说服自己接下这重担。
真希望这个家早点毁灭。这个将自己带来这世上、充满欲望与泥泞的家族,早日走上灭亡的路。
出卖肉体换取金钱,供养整个腐败的家族。还有什么职业比这个更适合我!和贵自嘲地扬起嘴角。
肉体不过只是道具,无所谓。
世人对和贵的评价总不脱『淫乱』二字,但他们只讲对了一半。
和贵的身体总是很冰冷。
他从未体验过愉悦到忘我的性爱,就连最狂乱的时刻仍保有冷静的判断力。
然而经伏见调教过的身体,却能给玩乐对象带来无比欢愉。更能在情事最热烈时,轻易演出各种陶醉的媚态。
只要对方希望,和贵就能宛如处女般柔顺,或如娼妇般淫乱奔放。
即使是财政重镇里前途无量的青年们,依旧难敌肉欲的诱惑沦为野兽。而这些人大都为和贵着迷、沉溺在他扮演的
角色中,中毒至深无法自拔。
无数的人跪倒在和贵面前,乞求他的情欲与爱。
说到底,人就是这种程度的生物罢了。
在欲望这原始的冲动面前,什么远大的梦想、意味深长的话语都不再重要。更遑论那些难解的议题、各种试行错误
、圆滑的交涉手腕了。
肉体跟心灵是一体的。只要得到身体,对方多半也会把心奉献给和贵。
所以要了解一个人,只消透过他的肉体即可。
理解对方后,支配他就轻而易举了。没错,只要利用这副腐败的身躯,就能轻易操控他人。
就是这份能巧妙操纵他人的绝对自信,使得和贵在众人此起彼落的嘲讽声中,仍能保有属于自己的骄傲与尊严。
正因与悦乐无缘,他才能立于制高点,鄙视那群耽溺于无谓游戏的人们。
这不过是一场透过丑恶肉体成就的低俗交易。
用肥皂洗过手后,和贵突然转头闻了闻自己右肩确认味道。
这副身子会不会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味道?
有时,他会像孩子般为这种愚蠢的事感到不安。
在心灵日益腐败的同时,这副躯体是否也会跟着腐烂,发出恶臭……?
「最近苏俄境内真是充满火药味呢!共产主义还真是跋扈,令人头痛啊。」
「就是说啊。」
该说这是缺憾吗——其实和贵对政治议题毫无兴趣。他从刚刚就无聊地直望着窗外,坐在身边的尾口男爵却没发现
,自顾说着枯燥话题。
才庆幸晚上很快就钓到肥羊,但明显是选错人了。
「不好意思,似乎不该提起有关共产主义的话题。」
尾口忠于注意到和贵对这话题不怎么热中,才就此打住。
「没差,反正我大哥已经不在。我也没有特别支持哪一派的论点。」
「大家都说,你们兄弟一点都不像。」
「嗯。不过,至少我知道该如何享受人生。」
和贵自嘲地说完,尾口轻笑出声。他的吐息掠过肌肤,和贵身体不禁一缩。
就算为了钱,他还是没办法喜欢这个人。就连刚刚才被抱过的事,此刻也变成丑恶记忆急于忘却。
尤其是他嘴边扎人的那两撇胡子,想起来就不舒服。
再加上中年男子特有的黏人习惯令人不敢恭维,和贵钓上猎物后没几秒,就兴起想换人的念头。
「马上就要道木岛议员的府邸了。让你在附近下车可以吗?」
「真的很谢谢您。」
再讨厌也该向他道谢。和贵殷勤道谢后,尾口愉快地点了好几次头。
「只要你愿意,要我每天接送也不成问题。」
尾口缓缓握紧和贵的手。满是汗水的手掌着实令人不快,和贵难掩厌恶地甩开手。
「可否别在寝室之外碰我?会让人觉得很不愉快地。」
「啊……呃,真是抱歉。」
虽然嘴上这么说,和贵心里却有几分高兴。
毕竟看到一个年长自己一倍,地位崇高且家财万贯的人如此讨好自己,所有情绪皆被自己的一颦一笑牵制,总觉得
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