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弟看看,我这所宫苑,可还配得上‘浮华’二字?”我转过头来,只见飞华正自身后长廊尽头慢慢行来。他今日一袭黑袍外笼丝绡,袂角缀着的乌玉流苏时而轻拂银色廊砖,倒在英挺身姿上增了一分闲雅。
“皇兄的这处院落果然精致,倒不知是哪位蒙幸入主?”我将余光扫向远处,打趣道,“可知是位佳人姐姐?”
飞华也不动恼,只在廊下锦榻落坐,笑道,“难得王弟起兴,今日之事勉强说来也与这位妃子有些关系,何妨一见?” 一旁早有侍从服侍,果然遣人去了。
我捡了处垫子坐下,正色道,“不知今日皇兄诏我,所为何事?”
“倒也不是大事,不过惦记着王弟要远征,皇兄预备下一件礼物给你带去,此刻应该已经送到了鸿凤殿。”飞华轻啜了口香茗,笑得暧昧,“人虽不是绝品,却也有九分颜色,想必你会满意……山高水远的,他可沿途照料妥当,也好叫我放心。”
我脸上陪着笑容,心底却是一沉——倒没料到他还有这招,名为送人,实为监视。这“礼物”奉着皇命而来,说不得暗掌着临机决断之权,偏偏帐中事宜又不能避他。
心中正自苦恼,却闻得一声婉转莺啼,“陛下万福!——”
连忙抬起头来,只见飞华怀中已搂住一名美艳女子,银眸银发正是魔界贵族女子的征象。
“妍姬,过去见见我的四王弟,萱珞亲王。”飞华轻拍美人玉臂,笑着指了指我。
那女子施施然挪步过来,到我面前双袖一错俯身下去,纱绫宫裙在她身下旋出层层红艳花瓣,“夜妍语参见萱珞殿下!——”
她缓缓抬起头来,精致如画的脸庞上淡扫娥眉,额心一点菱纹朱钿;密长如黑羽的双睫掩住两泓含羞带怯的秋水,眼波徊转间微露情思,竟已如歌如诉;唇瓣一抹殷红,雪肤冰肌上艳得惊魂夺魄……
只是,这绝色丽姝,明明初次见面,却为何七分眼熟?我转向飞华,神情呆滞着,七分惊艳、三分疑惑。
“想我这爱妃已不知攫去了魔界多少英豪的心魂,今日你却能于沉迷时仍带三分清醒,可见王弟不寻常,呵呵——!”飞华朗声大笑着,引得复倚在他怀中的妍姬莞尔回眸,眉眼间有说不出的娇柔妩媚。
我脸一红,显出几分手足无措,“皇兄说笑,不知前面所说的人物,与妍姬娘娘有何牵连?”
“那人正是妍姬的双生弟弟夜笙庭,他是我爱妃的亲弟,般配你不算失了身份。”飞华满脸了然神色,笑容玩味,“封帅当日我便有意遣他于你,你自客气;后来却在大司昭府中相见,你可算‘仔细’见过了?”
事到如今,似乎也没有推脱的余地,我拱了拱手大方笑道:“我便收下这份‘礼物’,多谢皇兄美意!兵阁还有些事务要处理,王弟就不多留了。”
说完施了一礼便要离开,却被飞华从后叫住,“王弟,皇兄还有个不情之请……”
诧异回头,飞华却已离席朝我走了过来,一面笑着,“夜笙庭办事很是尽心,如今皇兄急着将他送过来,一时半会竟没有找到合适人来接手殿阁知事。皇兄知道你身边的扶风很能办事,不知留下给皇兄暂时使唤如何,等你凯旋回来我再奉还?”
飞华说完已到了我的面前,微笑。
我站在庭中,他立在廊上,相距不过丈余。
风,在我们之间吹了过去,我只看着他……
半晌,我也笑了。
“好的,皇兄。”我听见了自己清楚回答,“扶风是个可靠的好孩子,请皇兄吩咐他就是。”
说完,我转身离开了浮华殿,没有回头
——扶风,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要将你留在身边,我想这一次机会,我应该给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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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妍姬,你会怪我么?”挥退了身边闲人,飞华看着已在身前跪立的女子,压抑着开口。
“不,陛下。”夜妍语没有抬头,反而将身子俯得更低,“我和笙庭都是您臣子,愿意为您做任何事情。”
飞华猛地上前,将夜妍语从地上拉起扣着她的双肩问道,“笙庭他也是自愿的么,即使猜到督帅会怎么对他?”
“是的,他愿意。”夜妍语眼光不躲不避,坚定语气里丝毫没有先前的柔弱,“我们可以为陛下献出一切。”
“可是我不可以!”飞华实在是有太多无奈,只为这光鲜的皇座,一再牺牲着关爱自己的人。
“他是我的臣子、我的臂膀、我的知己,平日为了帮我,即使身负着‘娈幸’之名也不在乎……可是这一次,我却明明白白将他送给人家……他,他也不介意么?”
温婉的女子上前搂住飞华微微发颤的肩,“陛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夜,不知何时已然来到,却让两人都觉得,分外冰凉……
六日后,魔界七万大军由督帅亲自带领,昼伏夜行朝鬼界边境出发;大军到达距鬼界前哨千里之外时,鬼界众人尚无知觉。
16、
鬼界国都·溯径城——
茶楼之上的雅阁里,隔着头上纱帽,我与夜笙庭默默对坐着。
放眼楼下,人流熙攘车马络绎,往来买卖之声不绝于耳,四处皆是安定悠闲的升平景象。
只是不知,如若他们知晓魔界大军此时已经驻扎在了边境之上,魔军统帅也已孤身来到了他们的国都,又会作何感想呢?
看见对坐脸色愈发阴沉,我放下手中的茶盏,一挑眉尾开口,“美人,你确定我们已经将这溯径城里里外外好玩之处兜遍?”
“不要叫我‘美人’,我已经跟您说过很多次了!”美人重重搁下了杯子,面上一阵青红紫绿,“请您唤我名字便可。”
夜笙庭跟璟尔鸢相比,不知谁的修养更好?
据说这位殿阁知事很以激怒大司昭为乐,如今看来两人的功力都是一般。
撇了撇嘴,我喃喃低语,“人家是怕有好去处错过了,一会办正事就没机会了嘛……”
“我们离开大军潜入此处已盘亘了数日,您却终日不是游山玩水就是搜罗风味小吃。”夜笙庭向我靠过一点,压低声音续道,“您是不管军务了,可是大司御那边却天天有火羚加急递送帖子到我的手中……您莫非真忘了我们是出来干什么的?”
我迅速将桌上最后一块茶点塞进嘴里,拍拍两手端起茶杯灌了一口,努力点着头道,“办!…马上办、立刻办、现在就办!”
转身取过自离开大帐就亲自带在身边的唯一行李,我轻轻展开包裹,露出里面紫檀木的匣子,示意夜笙庭打开。
“天啊,这琴也太漂亮了!”没胆伸手掩住夜笙庭出口的惊呼,我只能拼命朝他挤眼,也不知隔着纱檐有没有效力。
夜笙庭也自觉失态,连忙打开阁门朝外张望了一番,这才回转来;他将古琴从匣中小心翼翼的托出,轻轻抚着碧绿琴体。
“能让阅琴无数的夜大人爱不释手,看样子不枉我背负它一路。”我笑着将琴抱回匣子,无视他不满瞪大的双眼,“眼看时辰也差不多了,就请你将它拿到宸渊王府门口叫卖吧。”
“什么?这么好的琴耶,你舍得卖了?”夜笙庭仍自留恋不舍地抚摸着琴匣,一脸沉醉。
我慢慢落回原座,望着窗外长叹了一口气,引得夜笙庭注意过来,“这琴名叫‘玉桑’,干系着一段海枯石烂的情意,你先去卖琴,记得要叫天价;买主定会出现,你到时领他过来,就自然明白了。”
夜笙庭也不再含糊,捧着琴匣就下楼去了。
唤来茶老板,我命他添上先前便点下的几色茶果,再泡一壶玉蕊冰醉送来。
我这边刚刚将各色食物摆上,已听得楼下一阵脚步咚隆乱响,有人冲上楼来。
身后阁门立时“哐啷”洞开,不及回身,耳边已听见清脆喊声,“紫哥哥,你怎么会过来的?”
我索性慢慢转过头来,让他看清楚我,也好让自己看清他。百年不见,他的变化却是极大
——他哪还有半分昔日那些烟视媚行的模样?
眉宇间隐隐透着一股俊朗英气,周身散着雏鹰振翅翱翔宇际的魄力。
五官却依旧秀美绝伦,比之当初,愈发艳丽夺目得让人窒息。
我凝一凝神,示意他身后抱着琴气喘吁吁追来的夜笙庭守在门外。
“宸渊王,久见了!”我慢慢开口,却见他眼底暗光一闪。
不着痕迹地避开随后而至的杀招,风驰电掣间,我已与暗荻叶交手了数十招。
“你,不问清楚就动手,这样好么?”我努力让魔气和鬼力余波不殃及桌台上的佳肴。
“你不是紫哥哥,不管是谁拿着这架琴,都说明紫哥哥在他手上,是敌非友!”暗荻叶眼中凶光暴涨,十分杀意。
“如果不是紫寒衣,就是敌人……你倒是思维简单,若我是受你紫哥哥所托,又当如何?” 我避过他最后一记手刃,安然坐回桌畔,饮下一口微凉茶水。
“多说一句:万一我果真是敌非友,你却先发而无功,岂不是连你自己都很危险?”不出所料地见他又要提肘,我忙一叠声说道,“罢、罢、罢……我的确是你紫哥哥的好友,这回出发前特意向他借了‘玉桑’引你过来,这还有他修书一封,你一并拿了去吧!”
暗荻叶明明比我出生早了几百年,可是按照鬼界算法他却依旧还是孩子。三界“长成”时间的混乱不同,从来没有让我像今日一般头痛过。譬如,我现在就想不出来要用什么态度来安抚已抽泣了大半天功夫的暗荻叶。
看着眼睛已经红肿得像是山胡桃的小美人,我努力按耐着流口水的冲动,拼命告诉自己他不过是一个比我年长的孩子,“喂……寒衣说你一直就很喜欢这几样点心,要不,你尝尝?”
招不怕老,这是烟罗小时候哄我的办法,没想到今天居然被我用上。
“呜……紫、紫哥哥……好、好不好?……”暗荻叶口里塞满茶点,一面抽抽搭搭地问着话,看得我好不心痛,又是端茶又是递手帕。
“说他很好你也不会相信,反正他想要告诉你的都写在信里面了。他也知道你刚刚赶回鬼界,诸事缠身没有来得及去看他们,他不怪你,还为你能担当大任而高兴呢……”我说着也想到了寒衣,神色有些黯然。
暗荻叶何等的聪明,立刻瘪瘪嘴,又要哭了出来,唬得我连忙改口,“说了这么久,你就不想知道我是姓甚名谁?”
“啊咦?你不是紫哥哥的好朋友么?”我晕咧,小美人,你也太好应付了吧?
我悲哀地发现,这已是我今天第无数次叹气了,“我说了,你记住,我们第一次见面不是今天。”
“啊?你带着面具我哪知。”暗荻叶终于放下了手中紧拽的糕饼,疑惑不解地神情单纯而可爱。
“我叫华月羽,是魔界从前的四公主,我在嫁到天界的第一夜,就在天宫里见到了你。”我认真说道。
这回暗荻叶口中塞着的糕点也落了一半出来,瞪大了眼睛只是不信,半晌方挤出一句,“你、你、你……女人?……”
谁来告诉我,为什么我的洞房花烛,竟是毁在这么一个宝贝手中?深呼吸深呼吸,我一字一字开口道,“别告诉我你看不出来,我是男的……从前,我说‘从前’是公主,现在就不是了……你不用管怎么来的,反正我现在是魔界的王爷,你记住了?”
“这样啊……”小美人悻悻收回朝我身上伸出了一半的魔爪,下一刻忽然大吼道,“莫非,你是替天帝宁来报仇的?!”
“救命啊!宸渊王殿下,你怎么不看看现如今是谁灭了天界?我怎么可能替那家伙出头?”我嘴里撇得干净,心中却为着提起那人而隐隐作痛,不过面上努力控着,先搞定这只小的再说。
“也是,他那样对你,几百年正眼都没瞧过,你要恨他才是呢!”他倒记得清楚,也不问问当年是谁独占恩宠?守活寡的也不只有我一个啊。如果暗荻叶知道了后来的事情,大概就不会这么说了吧?
“那么,你来找我干什么?只为替紫哥哥送信给我么,那真是太谢谢啦!”暗荻叶自圆自话着就要把随身的玉佩摘下来送给我当作辛苦费,被我一把按住时他还满脸不乐意。
“殿下,我接下来要说的才是正事,您还是先坐下来的好。”我苦笑着将暗荻叶押回座位,心里琢磨着怎样开口才不至于吓到他。
“哦……”暗荻叶乖乖坐好,眼角却分明偷瞧着盘子里的芙蓉酥。
“您可曾想过,魔界灭了天界已有一段时间,接下来又要怎样?”该说的藏不住,我只是尽力委婉一些。
暗荻叶盯住我的眼好半天才开口,吞吞吐吐,“你的意思……莫非……是指鬼界将会成为魔界的下一个目标?”
不愧是能掌控宁心思数百年的孩子,真是玲珑七窍,我在心底赞了一句。
“不是‘将会’,是‘已经’成了……”尽量缓缓语气,我接着说道,“魔界大军已经到了边界,您还不知道吧?”
叮哐!我俩同时低头,看清方才拉扯中他腰间那块不及系紧的玉佩已委身于地,空留一地残碎。
片刻的寂静后,“你,是来报信的?为什么?”暗荻叶没有抬头,僵硬着双肩。
这个消息,莫说是对他,换了哪一位统率,也都太过刺激。鬼界这回是方离狼群,又临虎口。
“我是来报信的,为着的就是这‘玉桑’的主人,他是我数百年来唯一的好友,我不可能伤害他。”敛了目光,我只能狠心补充道,“这次行军的主帅,不是别人,此刻站在你面前的就是。”
暗荻叶猛地抬起头来,脸上惊异难掩,“你就是魔界的督帅,人称‘魔煞战魂’的羽帅?”
“你还算是消息灵通,可惜毕竟缺少历练,还不堪治国于危难。”我替他斟上一杯冰醉,细声安抚道,“你也不必慌张,换了别人不好说,今日领军的是我,必不能叫你和鬼界受些许伤害的。你只需依我所授机宜行事,便可渡过眼前难关,更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一天!”
于是让暗荻叶附耳过来,我连说带划着,当下将一切交待了妥当。
站在阑干前,看着暗荻叶抱着“玉桑”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我转过身对夜笙庭平静开口,“我们启程回军营。”
两日后,魔界大军对鬼界正式宣战后的一个时辰内,便接到了宸渊王派遣使者送来的降书。
这场事先在魔界引起轩然大波的战役,因为几乎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归途中已被传得神乎其神,及至班师回朝更是一番举国欢腾。
喜悦掩盖之下,上至魔皇飞华、下至将士,没有一个人来追问我,为什么借着签订合约的机会在鬼界宫苑里多留了半月。
他们更加不会知道,此刻在空间时间的某一个角落里,传说中长眠于鬼界的暗秋冥,其实正和他的爱人幸福生活在一起。
17、
按着华月惯例,飞华命百官列仗于上都佑护门,迎接凯旋而归的大军。仪式自然热闹非凡,奈何我对这种盛典向来避之唯恐不及,所以入城前夜跟璟尔鹫打了个招呼,便带着夜笙庭偷偷从侧城门溜回了皇宫;反正我留下了萱珞王辇,也不必怕那些夹道欢迎的民众起疑,能偷闲一刻算一刻。
我原想回得突然,又没有了那人在家,鸿凤殿里必有一番忙乱。谁知自踏进殿门,便有宫婢上来更衣备膳,随后端茶送水,样样服侍得妥帖周到;问过女官方知扶风前日已交待她们早作准备,甚至猜到我会提前到达,故而连沐浴的温汤都不忘烧着。
收拾去一路风尘仆仆,天色已然微明;想这会儿大军才正要劳师动众地堂皇入城,二人不禁偷笑。可惜酒足饭饱后反而都没了睡意,索性让夜笙庭抱着琴过来我的卧室里,由他将在鬼界皇宫里新谱的几首曲子拣着慢慢奏来,自己蜷在白檀蟾龙榻上的锦被里静静倾听。
——玉蟾薰炉闲瑞脑,朱樱斗帐掩流苏。
重帘未卷影沈沈,佳人无语理瑶琴……
我这厢正自陶醉不已,却听得外院一阵喧哗,夜笙庭皱了皱眉将手停下,愈发将那吵杂听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