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天下?你做他六年西席教会他不慕权贵、心忧昌黎么?呵呵,寒儿,为师记得当年并不是要你去做这些!”白发
人冷笑一声,缓缓地道:“扮成他的样子,分散暗流的注意力,刺杀皇上派去的紫衣卫。寒儿,这会让为师觉得,你不
是狠不下心去杀一个孩子,而是你已经背叛师门投靠了前朝。”
“师傅之命,弟子未敢有须臾或忘,对大敬亦是从无二心……只是,稚子何辜?……未能完成师傅当初交代之事,是弟
子之错...任凭师傅处置,只求...只求师傅能放过那孩子......”顾惊寒吃力说完那几个字,急急用手捂
住唇,血,自指缝间,滴滴滑落。
白发人望向地上暗自蜷缩着身子的顾惊寒,皱了皱眉,沉声道:“你对那孩子就是这般心存不忍?过去你好像不是种这
样犹豫不决的人罢?!好,既然你有违我魔琴?甘齐之命,便该知道是怎样的结果,自己选择罢!”
顾惊寒挣了挣身子,让自己靠起来一些,嘴角微扬,现出一抹浅浅的笑意,跪地端重三拜。
“师傅对弟子的养育之恩,弟子没齿不忘...如有来世,惊寒定当好好报答......”
掌心真气齐聚,反手推向自己胸膛。
玄琴一挑,清脆的声响中,顾惊寒的双手脱臼。却也在同时,吐出一口鲜血,染上那千年古琴,浸入纹路,丝丝滟绝沉
暗。
冷汗层层沁出,顾惊寒整个人似从水中打捞上来一般,他咬紧牙,默默承受这已达肺腑的重伤之痛,一声也不吭。
甘齐收回古琴,漠然地盯着顾惊寒半晌,终开口道:“不想,你竟是如此——宁愿选择自绝也不愿选择再次领命?!罢
,今日我留你一命,如若将来天下真因他而再掀风雨,你的剑——当第一个刺入他心脏!”
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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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胜春,临安江畔,这里的华灯依然是比别处要亮,暮色中一湖碧波,烟行缭绕,朦朦胧胧里,一舟画舫轻轻静静沿
着岸,悠悠顺流而下。
船舫中,一桌,一椅,一盏清酒。还有一个淡青色长衫、黑发如墨的男子。静静端坐于画舫内一角,细细品尝杯中佳酿
,他缓缓抬眸,阅看两岸灯花。
暮色渐渐转浓,酒酿已尽。男子慢慢起身,将船泊停,两岸垂柳依依,轻杨繁花下,只这一抹淡青色的人影。
三年!整整三年的时光,他未曾再踏入过此地。
三年的时光,临安一如从前繁华富丽,纵情声色、歌舞升平中,淘尽多少才子佳人的痴与情。三年里平静无波,安定太
平的江南盛都,却只在、昨日一夜之间便已然全数插上“轩”字旗幡,连州官,带百姓,无人反抗,尽数臣服。
他的嘴角微微扬起,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虚虚渺渺,深深浅浅,不知其意味。
“程公子,殿下答应见你一面,请随在下往这边走。”低沉谦卑的声音,眼前站立的是名身着黑衣的侍卫。
男子温和地笑了笑,随着黑衣侍卫缓缓行至:临安白府。
三年不曾踏入的故地,今日重至,见他端居高堂之上,华服曜月,威仪庄严,眉宇间透出的是高贵尊傲的气质。他的身
畔,另有一名黑衣卫士安静恭立,只需一眼,便能辨得此人武学修为甚高,若非名重武林的江湖前辈,恐怕极难与他对
抗。
淡青长衫的男子微微颔首,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略带沙哑的声音。“程风参见殿下。”
他在说话间,自长袖中取出一支玉箫,递与一旁的侍卫。
林靖书接过那支通体澄澈,冰清洁雅的白玉长箫,放于掌心细细端摩,静默片刻,低沉开口道:“果然是先皇御赐给大
学士程元锦的玉箫,元锦年方十六便大魁天下,及第状元,才高八斗,清标风骨。当年琼林宴上,他曾奏箫一曲,妙韵
盎然,古雅悠远。先帝闻之亦有所感,便以此玉箫为赠。”他抬起眸子,平静的看了看前方的淡青长衫的青年,复又道
:“程风既为元锦后嗣,想必也是精通音律,当下,便用此萧吹奏一曲罢!”
程风颔首领命,将玉箫置于唇角,缓缓奏起。箫声婉转悠扬,韵雅低回,萦满整个厅室。坐于阶下两旁的几位老臣闻着
箫声,轻谈间,连连点头,甚至有苍老的眸中有水光流露,仿佛,又回想起那年琼林宴之景。
林靖书听着这惋郁之乐,定定着端望着那吹箫之人,思绪被拉向了很远很远。犹记当年,那人总会坐于自己身畔,挥袖
抚琴,音如天籁,温煦笑语间,却是带走了自己一生的眷恋与情怨。而今,韶华已逝,流年寂静,痴狂过后,一切归于
黯淡。他的嘴角牵起一抹淡淡地、决然地微笑,原来,至今,自己还是这般容易被曲音所牵扯。
一曲终了,林靖书如同还沉醉在某种记忆里,淡淡回味,显出落寞哀伤的神色。半晌,他才的眸光才恢复明亮清澈,定
睛打量着那青年,修长清瘦的身形,平淡无奇的五官,虽也是普普通通的仕子书生,却是怎么都无法与那人重叠。
“当年洛阳宫乱之后,元锦下落不明,而今幸有后嗣存活于世,隐没多年不曾出仕,难得程风你秉承令祖之志,唯奉轩
朝。”
林靖书一番话说得温和轻缓,眸子里流露出的尽是怜才惜才之意,令阶下那些老臣看着亦是深深被其感动。
“程风虽然不才,但先辈遗训未敢有须臾或忘,今日能再见大轩后人得尝夙愿,定当忠尽肝胆!”程风恭敬伫立,一字
一句说得坚定诚恳。
“好。程风长路奔波劳累,暂且在西苑住下,好生歇息。晚膳一会将派人送去。”林靖书慢慢起身,神色渐渐恢复到往
日的平静淡然,眸光缓缓扫过阶下众人,只对一旁的黑衣人低声道:“风影,我倦了,回房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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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是林靖书以前居住的地方,位于闻音阁西侧,二者中间只隔着一个庭院的距离。
又是梨花绽放的季节,淡雅的清香,溢满整个庭院。程风一人立于此处,幽幽看着那和煦晚风中,梨花静静飘落,纯净
如雪,漫天轻扬。再次步入这个往昔旧地,他看向前方的闻音阁为暮霭层层所缭绕,梨花飘散,落英纷纷轻漫轻扬,一
如从前的宁静素雅。
程风的身子突然开始不自觉地轻颤,仿佛抵挡不住这春夜里的凉风。三年前,他因未聚真气护体、生生承受了某种强大
外力的侵入,伤及腑脏,至今,仍是有些畏寒。
在院中静默了半晌,他突然浅浅微笑着,倾下头,眸子闭了闭。无人能识得他此刻的心思。
一步一步、缓慢地来到西苑,程风推开这朱红色雕花木门,室内整齐洁净,显是方才有人仔细打扫过。眉睫轻抬,静静
凝视这里的每一物,思绪变得有些空茫怅惘,转而,他又是一声轻叹,为自己这片刻的失神。
三年天下太平,河清海晏。没有任何征兆——即便敬朝暗流隐匿于个各处角落,然而江南首府的突尔惊变,万数臣民无
一伤亡全部自动降于前朝,却只在一、夜、之、间!程风普普通通的平静的脸上再次泛起隐隐的微笑。
呵呵,靖儿,是我太过看轻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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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轩?临安?白府?天麒阁
厅室内,魂逸熏袅袅幽香,清清淡淡宛若浮云幽聚,缕缕不散,清雅地紫色顺着香炉蔓延婉转,香远益清。不知从何时
起,林靖书已然习惯在自己的寝室内,燃起这种有着安神效用的熏香,仿佛只有如此,才能让自己尽量睡得安稳一些。
风影随着林靖书回到天麒阁已然快两个时辰了,他一直静静守在自家主子的身侧,看着主子气定神闲地翻阅一本词集古
韵,细细品读,念到佳处,还会伸手轻叩桌面,全然一副沉醉其中的模样。
风影的眉头轻轻皱了皱,他不明白,为何主子到了此刻还能如此悠闲自在,淡定从容。
“风影,不必如此焦躁,我自有安排。”林靖书浅浅笑起,抬眸看向黑衣之人。“呵呵......没想到,他竟然来
得比我想象中还要早......”
风影定然一颤,怔怔地望向林靖书,满是惊异的神情,半晌,才恭敬施礼。“既然殿下已有安排,风影便不再插手。只
是——魔琴?甘齐功力奇高,他的弟子想必定是不弱,殿下万事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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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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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午时,白府大摆宴席,庆贺大轩兵不刃血便已经占领江南州郡之首——临安城,前朝光复的首战告捷。此宴一为庆
功,二为感念原属敬朝的百万精兵归心轩朝,他们将成为光复之路中的骨血力量。
席宴之上,林靖书高居正席之首,高贵大度,气宇轩昂。风卷荫翳,他当风肃立,华服袂角狂飞,一番清湛宏亮的殷切
话语间,已然充溢盈满着上位者的高远风范。
程风默默坐在后方最不打眼的一处位置,淡淡的眸光看向那高台之人,看着他肃定沉着、言辞灼切诚恳地向前来投奔的
各方人士致谢,隐然之中,却是透着不容他人逼视回驳的倨傲。程风莞尔微笑,端起桌前的酒盏细品细尝,和煦面容下
,心思已是百转千回,厉害想遍。
终至,一抹惋惜地、带着痛感地、不易察觉地微笑浅浅泛起在他平淡无奇的脸上。
酒过愁肠,他的笑意更甚。
林靖书发言结束,再次劝慰众人更进一杯酒,喝得尽兴聊得尽兴云云,便安静地、悄然无声与风影一起离开。他的神情
不复方才在台上的那种激情与专注,又是一脸淡淡地、甚至是倦怠的神色,经过程风身边时,礼节性地朝他微微笑了笑
,便径直朝前走。
程风颔首,眸光深处,他看到的,那孩子却是正往闻音阁的方向行进。
“咦,殿下怎么这么早就离开了?”同桌的五六人里,酒酣意醉中有人突然发问。他摇摇晃晃望向对面的程风,笑吟吟
道:“坐在这偏侧的都是些不起眼的小人物,方才殿下怎么只和你打招呼?莫非他还认识你不成?不知能否请教一下尊
姓大名,将来在下——”后面的话被一个长长的酒嗝所阻断。
“晚生向州程风,昨日有幸见过殿下一面。”程风抬眸,平静无痕的眸子里,已将发问之人从上到下、从表及里地打量
了个遍。不过江湖鲁莽一个。
“程——程风?!”那人突然瞪大眼,定定望着程风,急忙拱手道:“原来是程元锦程大学士的后人,您怎么会和我们
这些莽撞之人坐一处?唉,在下真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啊,想那程元锦程大人博学多才,深受先帝礼遇赏识,您即为他的
后人,定当也是殿下面前的红人啊!”
他话一说完,同桌的另外几人都连连拱手向程风致敬。
程风谦虚地笑笑,连忙沉声道:“是诸位英雄太抬举程风了,那些光耀名声全是先祖所积,程风不过是受祖上德泽,总
算是能见到殿下一面,得尝了陈年夙愿。”
“殿下他才思敏捷、年轻有为,将来继承大统之后,定当是位旷古绝今的圣明天子啊!只是——”桌中另有一人发出由
衷感慨,突然,他的面色又转为担心忧虑,急急住口。
程风眉头轻皱,只一刹那,又是一脸温和的微笑。见那人既已不愿再说,他当下也不作催问。
“只是什么?快说啊!”酒醉中的人思维往往比较模糊,心中既有疑问,他便当真直接问了出来。
那人开始不愿作答,但看着一桌人满含期待的神情,一股得意之感涌上心头。他瞧了瞧四周,然后才靠近众人,轻声说
道:“你们可能不知道罢,殿下虽然是年轻有为,但他的身体却不好......所以,每次在大场合之上,他通常只
安排一下,便会疲倦不堪,需要回房休息...他的病是三年前落下的,听说啊...是因为...有个什么人死了,
他一时伤心过度...便落下了病根...死去的那人该是殿下的心上人罢...不知该是位怎样的女子...想必定
是花容月貌...国色天香罢......”
“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有人不耐地问道,凭什么同是江湖人,他却会对殿下的事了解得这么清楚?!虽然他说的
多半是真的...殿下确实是常常在朝会开到一半便离开...
“你不相信?!”那人闷闷不乐地再次灌下一大口酒,复又说道:“我告诉你罢,以前服侍殿下的小柱子,是我姨丈的
侄子,我可是听他说的......”
话及至此,程风无意再听他们争论不休,轻轻饮下一杯清酒,想起方才林靖书一脸倦怠的神色,想着他正是走向闻音阁
...心、不可抑制地纠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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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是一穹骄阳当空,明媚灿烂的日子,却在酒席散后,凉风肆意,细雨初下,绵绵落落,笼罩了整个江南首府。一片薄
烟缭绕,虚虚渺渺的朦胧之景。
程风孑然撑起一把雨伞,轻缓的步子,默默回房。昨天晚上,他的睡眠状态很不好,半睡半醒间,却是做了一夜的梦。
程风嘴角牵起一丝苦笑,大概是屋子里,还留存着属于那孩子的味道罢。只是,那孩子怎么样又关自己什么事?!今次
,我是不会再手下留情了——即便是再没心没肝的人,在结束一条生命之前心里还是会有些小小的波动罢——于是,他
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合理的借口,证明自己的心情不安是正常的反应。
脚步停下,程风的心里有丝轻微的颤动。
闻音阁大门紧闭,却是闻得一缕琴音自里面传出,低回沉郁,若玄若丝,袅袅飘扬。一曲心碎哀婉的悲歌,如同尘烟就
这样在江南细雨中渐渐凝聚,沉于心底,久久不能遣散。一时间,程风的脑海中隐隐现起幼时靖儿在自己耳边轻声的一
句:人常离,水长东,唯有琴声可以长留。
这三年,你一直就是留着琴声来陪伴你自己么——,呵呵,靖儿......又何必——对一个男子这般执着。
曲毕,程风听到他在室内低声轻吟: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情三月雨。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一字一句地,沉缓低慢地低吟——不尽凄凉与怅惘: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最终,思也罢,痛也罢,终是化作一声又一声、伤心欲绝地、心碎哀婉地:顾凡——顾凡——顾凡——
“程公子,您为何一个人站在这里?”风影端着药,正匆匆赶往闻音阁,抬头却见程风一人在此处静立,便轻声询问。
“晚生回房时正巧路过此处,听得里面的琴声婉转悠扬,一时感动,竟忘了前行。是程风逾距,还望未曾惊扰殿下才好
。”程风温和颔首,谦虚恭立。他的心在这一瞬间残思暗涌,波涛惊起——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如此失神,竟然连有人靠
近自己十丈还未察觉。
他的眸角,瞥向风影手中的那碗药,心、再次纠结——那是给重疾逾心之人用以强制提气的猛药,终是只撑得过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