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脸的释然,平静的笑意,白惜名心中悬了多年的石头,终是落下了地,摇着头轻轻笑笑,如同感叹一般。
“我忧心了整整十七年,就是担心自己无法开解你。还是顾先生对你的影响深啊!”
白靖书眼眸一亮,怔怔地盯着白惜名看了好一会儿,倒不是因为他知道是顾凡叫自己过来的,而是怕他知道自己对顾凡
的感情已经......
白惜名的神色却一如从前那般温和尔雅,隐隐带上一层思虑过后的释怀,望向白靖书,端重而专注。
“爹以前跟你说过:爹,只希望你——一生平安!”
这句话似乎不带什么涵义,普普通通的父亲对于孩子的舔犊之情,然而隐喻其中的那种旷达心态、默认与赞同,当事人
一听便能明白。满怀感激的笑意自白靖书脸上弥漫开来,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被人理解的轻松愉悦之感,浸入心肺,萦绕
不散。
原来爹真的一直在记挂着我,原来我,一直属于爹,属于这个家。顾凡,谢谢你——我爱你。
沉醉在自己的幸福与甜蜜中,白靖书别过白惜名,一脸的柔情煦意,浅浅笑着,一步一步,慢慢走向闻音阁。
一叶红枫随风轻落,飘飘扬扬宛若蝶舞,婉转地、轻缓地、妩媚地、坠向白靖书的三千青发,沿着脸颊,静静滑下,伸
出双手接住,凑近鼻端。淡雅的,澄澈的清香,让他很容易便想起那人:白衣飘袂,清逸温雅。
微笑着,收起这片红叶,几乎是急切地,兴奋地,幸福地,迈开步子。
今日的庭院有些不一样,远远望去,就已经瞥见了四五个人影,有些慌乱的围在那里低声说着什么,隐隐间,似乎还闻
得一声叹惋。
白靖书心里莫名地颤了一下,双腿不听使唤地,缓缓朝着那边走去。抬眸却见到别过不久的爹爹白惜名居然也站在了那
几人之间,转首看见了自己,他的脸色刹时如雪般苍白,甚至无力:那种隐忍着痛楚的,发自内心的颤抖。
怔然朝前望去,小柱子双眼通红,泪水蔓延,见自己正望向他,慌忙地揉眼避开,闪躲间,露出地面一席白幔,轻纱纤
薄,安静柔和地铺着,下面隐隐透出如玉的半透明的颜色,是人的身体。
顷刻间,白靖书几乎是出于直觉的,着了魔般疯扑上去。前方的白惜名猛然跑过来,一把将他揽住,紧紧揽在自己怀中
,任由他扑腾,任由他挣扎,只是紧紧搂住,抚上他的发,他的脸,他的眸,喃喃地,轻声地唤着:“靖书,靖书,爹
在这里,你还有爹在......爹会陪着你......你还有爹......”
脑中嗡嗡一片,再也听不到、也听不进任何声音,白靖书在这一刻,心中已经开始清晰的明白白惜名话里的含义,然而
他却拒绝,拒绝去回想,拒绝相信,不,他不相信,那人答应要陪他一辈子,答应过不会留下他一人。恍惚间,又忆起
,梨花树下,望向自己,温煦笑意,明月当空,挥袖抚琴,绝代风华。
我们在一起相伴了六年,那样的私心相许,那样的柔情蜜意,那样的交付一生,不信——你不会——不会抛下我。
心肺已被生生撕裂开来,一股甜腥之气慢慢涌上喉沿,原来痛到了极致,竟是再无知觉。白靖书不顾一切地在白惜名怀
里挣扎,狠狠甩开他的手,然后自己也狠狠跌倒在地,面上浮起的是一抹凄婉的笑容,爬到那层纱幔前,颤抖着,缓缓
揭开。
看着眼前之人双眸轻合,一如从前绝美的容颜,几缕微湿的秀发轻轻贴在面上,使得一贯的清静冷淡,平增几丝柔和。
月华白衣,冰雪肌肤,即便合着双眼,亦是温文如故。呵呵,还真的是你,你真的把我抛下了?!顾凡,顾先生,你真
的忍心将靖儿一个人留下了吗?
白靖书脸上笑容更甚,那抹凄婉已化作悲切,紧紧抱住怀中的人,闷闷地笑着,笑出声音,笑得抖成一团,一口腥血涌
上,抑制不住地流淌在唇边,缓缓滴落在顾凡雪白的胸襟之上,浸散成一朵鲜红的梨花。
不知何时,拽于手心的那尾红叶,已然飘落,无声覆上那朵,血染梨花。呵呵呵呵......沉闷地笑,笑得几乎喘
不过气来......
“靖书!!”白惜名的声音如斯沙哑彻骨,激起荫密处的一只寒鸦,凄凄叫了一声,扑腾着羽翅越栏而去,打破了这深
宅府院里黄昏的寂静。
第二十一章
清风里,仍是那般明亮皎洁的月光,铺陈在地上一片银光。竹楼静雅,朦胧如雾,缥缈如云,他站在那阁楼之上,淡淡
的白衣欺霜胜雪,袂角在风中漫漫地,无声无息地飞扬。他的笑容温和如玉,端坐高楼,琴音切切,是自己在这世间听
过的,最美的声音,因为那根本不该属于凡尘,清冽而悠扬间,低回婉转如同九天仙乐之音。却在突然,嘎然琴断,他
缓缓站起身子看向自己,笑容柔煦,飘然间如烟如影,竟是越来越稀薄,越来越模糊,不——不要走——不要离开,急
切地伸出双手去挽留,却是——一个平据地面,一个高倚楼阁,相隔着只能相望无法相伴的距离。
风愈来愈急烈,狂啸呼卷,那人当风立于轩楼之颠,隐隐微笑着,却是一足凌空,宛若轻鸿般,直直地,无声无息地,
坠若。
“顾凡!!”白靖书猛地睁开双眸,感觉到眼前仍是一片模糊黯淡,甚至发现无论自己怎样呼喊,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惊乱茫然间,仿佛忆起了一幔轻纱,凄白苍凉,伴随着轻风拂动间,一层一层缠绕上自己的手臂,绕上双肩,绕上颈
脖,紧紧地、死死地束缚。
胡乱地翻覆着身子,想要摆脱这样的沉重与压抑,仓惶伸出手去抓,却发现自己根本使不上任何力气。眼前的黯然幽幽
地转化为白茫,他竟突然,感受到一阵无法抑制的空虚寥寂,无法遣散。终于,放弃了挣扎,宁愿就是如此,在紧缚中
消逝。
“靖书——靖书——靖书——”有些熟悉的声音,却不知是谁在呼唤。为何自己明明睁开了眼睛,却还是看不清眸外的
世界。
“靖书,你不要这样看着我,不要吓爹。爹怕了,爹真的怕了,你别这样,你应我一声啊。”拼命忍耐泪水的压抑和痛
苦的声音,这个人紧紧地搂住自己,为何自己却还是无法感受到一点点温暖。
神智明明还很清晰,明明睁开了眼睛,为何就是看不清眼前的人呢?他明明该是一身净白若雪,为何现在却是深沉的蓝
呢?不对,他从来不穿蓝色的衫子,为何看不见,为何睁开了眼睛还看不见?
“靖书,你应我一声,你别这样,爹真的很害怕。靖书,爹会陪着你,爹永远陪着你,不要这样,不要吓爹。”他为什
么要这么悲伤?为什么要抱着自己落泪,不对,不是他,他只会一直逗弄自己,打击自己,常常把自己气得半死,从来
都不会哭泣的。
白惜名是真的怕了,他从未见过自己的孩子这样,宁愿他哭闹一场,宁愿他大声地喊叫,无论是怎样折腾发泄都可以,
唯独不愿看到这个样子的场面。这种如同又回到了孩提时代的安静落寞,是要命的蛊,是至死的毒,会一点一点啃噬掉
他求存的意念,会让他如风一般消逝。
“小柱子是府里最后一个见他的人,他说他许久都未见过以前的那些学生,想去书院看一看他们。前天傍晚,是府里的
管家领着小柱子几个去把他接回来的,他掉进了无念池里,据说,是为了救一个学生......”
白靖书一脸平静无痕,只是有一滴泪无声地自他眸中滑落,接着便是两滴、三滴......毫无波动与涟漪,宁静得
让见到的人几乎自内心感受到恐惧。
一阵一阵的刺痛积聚在白惜名的心里,却总要好过刚才的窒闷与堵塞,至少,他在哭,在知道顾凡出事以来第一次流泪
。既然药已经下过,便再下猛一点罢,
“靖书,顾凡死了。你听到没有?”
白靖书怔怔地望着这个房间,怔怔地望着围在他身边的人,仍是在拒绝,拒绝这种由幻梦生生拖回现实的沉重与绝望。
脑中早已是迷糊一片,只隐隐闻得一句话在不停地回想:顾凡死了......
于是,自己也跟着陷入解脱般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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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分不清是夜还是昼,只感觉到身边的人靠近自己,几乎是将自己拥进他的骨血里。他的身子很凉
,紧紧搂着自己,在自己耳边低回地、沙哑地轻轻倾诉着:“靖书。你要是觉得累,想一直睡着,爹陪你一起。”
白靖书猛然一怔,明白到这句话的用意之后,几乎是从骨子里颤抖起来:爹,为何,为何你要用自己的生命来逼迫孩儿
留下,留在这世上思念一生、遗恨一生。
“爹,拿药来罢,我喝下、便会好了。”
白惜名拥住白靖书的身子突然一僵,仿佛遇到晴天霹雳一般,愣愣地注视着眼前的人: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脸,平和宁静
,毫无半点生气,漆黑的眸子淡淡回望自己,眼神空茫。
看着他那般顺从地喝下汤药,那般顺从地躺下来休息,除了那一直止不住无声掉落下来的泪,几乎没有任何表现可以证
明,床上躺着的是个活物。
一阵揪心的疼猛地袭来,白惜名甚至觉得,自己用这样的方式挽留住一条生命,是一件残忍的事情。
白靖书倒是真的如他答应白惜名的那般,好了起来。从那日见过顾凡的尸体之后,他一连七天,都是那种时而昏迷、时
而沉睡的状态,偶尔醒转片刻,便又沉沉地陷入无知觉状态中。而今,终于是真正清醒过来,并且还能下床走动,渐渐
恢复到往常一样。
只是,他的神色一直很宁静,眸光里是淡淡的空寂苍茫,再也不会显示出任何多余的表情。小柱子日夜守在他身边,不
管去哪,都一直跟随着。看着自家的公子自从失去顾先生以后,便是如同失了魂魄般,再也不复以前那样的翩翩风度,
公子虽然一贯温和少语,但有顾先生在的时候,他的眼神清澈明亮,眸子里常常含着笑意。虽然不懂顾先生对公子而言
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是至少,有顾先生在的日子里,公子过得很快乐。
小柱子发现,现在公子的生活变得很规律,或者说,是丧失了热情的枯燥,沉沉重叠着,几乎是种喘不过气的堵窒。他
的大部分时间是在床上度过,仿佛只有躺着,只有让自己沉醉在半梦半醒间,才能不去忆起一些痛苦的事情,又或者,
只有在梦中,才能见到自己想见的人,才能体会到温暖的滋味。所以,公子总是让自己躺在床上,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
,甚至,已经成为了一种迷恋。
有时候,他也会在深夜里,心烦意乱地爬起床来,点亮一盏孤灯。灯影下,自己一个人细细地研着墨,铺起一张宣纸,
慢慢地,专注地,一笔一画细致地描绘着什么,但他总是静不下心,常常画到一半,便会将纸揉成一团,然后,一片一
片撕得粉碎,飘落着,宛若春天的梨花花瓣,静静飞扬。
他偶尔也会捧着顾先生的那筝古琴,静静地端放在桌台之上,很出神很出神的凝望,仿佛是沉醉在自己的记忆里。公子
对着那古琴,仅仅只是温柔地轻抚,静静地观望,如同对着那琴的主人一样,其实公子的琴艺亦如行云流水,清淡高雅
,只是,他却不愿去触碰那琴弦,仿佛害怕沉浸某段消逝的美好中,将伤口深深割开,再也无法愈合,伴随着缘生缘灭
。
他也常常写诗,他的字清秀俊逸,尽数得了顾先生的真传,甚至比顾先生的字,还要多上一层浓毅的气魄。小柱子虽是
个下人,但常年跟在白惜名的身畔,也习得文房,识得笔墨,眼下,他拾起一纸昨夜公子揉皱了的字,细细地抚直揉平
,端放与桌台之上。
风前欲劝春光住,春在城南芳草路。未随流落水边花,且作飘零泥上絮。
镜中已觉星辰误,人不负春春自负。梦回人远许多愁,只在梨花风雨处。
小柱子心头笼罩上一股萦萦酸楚,看着自家公子正睡着的清静的容颜,却夹着一种病态的苍白。默默地叹惋了一声,轻
轻将灯熄灭。
每一天,小柱子都会陪着他去府里的地下暗室里,那里面常年冷寒如冰,连带着呼吸出的气体都会凝结成雾,缓缓飘散
在冷寂中。小柱子从来都是缩着身子抱成一团,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家公子倾坐在台阶上,轻轻地抚摸着石棺的
表面,柔声地说些话给躺在里面的人听,只有在这个时侯,小柱子才会看到公子如以前那般温和煦意的神情,偶然间,
竟还能看到他唇角微扬,隐隐的笑意。小柱子静静的看着,心里涌起的却是一抹尖锐的疼,蔓延开来,直直地刺痛着他
的眼睛,让他忍不住想掉泪。
第二卷 风云再起
第二十二章
自顾凡出事以来,白靖书便再也没有出过宅门了。白惜名常常在远处,默默注视着这个一贯沉默寡言的孩子,小柱子每
天都会向他叙说一下当天公子的情况,白惜名心里,终究是一块石头沉沉地压着,连同呼吸也变得异常的沉重。他突然
感受到一阵不可抑制的悲哀,是自己,把顾凡带到了他的身边,带到了白府,顾凡确实那么尽心地在改变着这个孩子,
将自己的才华一点一滴无私传授给他,陪伴了他六年。如今,他却永远不在了......而且是在那孩子已经再也离
不开他的时候......或许当年,是自己做错了啊......
白惜名的心里对顾凡充满了愧疚之意,如若自己不逼着他进府,或许就不会经历那些事,那么今日,他还在好好的活着
,那样一个才华横溢、性情温雅的孩子,就这般...永远离去了,白惜名甚至觉得自责难抑,还有靖书,付出的情意
再也收不回来,剩下这般空荡荡的神情活在尘封的记忆里。他还有一辈子......唉,幽幽地发出沉重的一声叹息
。
默默走回房间,翻出一只陈旧的小箱子,从里面拿出一块小小的配饰,白惜名有些无奈叹惋地摇了摇头,将那玉佩紧紧
握在手心中。
“夫人?!今日不是陪娘去庙里祈福了吗?怎么回得这么早?”白惜名听到脚步声,有些惊讶地看着来人。
杨碧青温柔贤徳地偎了偎身,朱唇含笑,月貌花容。“妾身是与娘一起去过庙中祈福了,只是途中突觉身子不适,娘便
差人送妾身回府了。对了,相公手上拿的是玉佩么?好漂亮啊,能给妾身瞧瞧么?”她微带娇嗔地柔声说着,便喜上眉
梢地迎了上去。
白惜名慌忙撤回手中的玉佩,将它放入贴身的里衣中,有些不好意思地朝杨碧青笑了笑,温和道:“这个...呵呵,
夫人若是喜欢,我下次送个更好看的给你。”看着杨碧青仍是一脸端庄贤徳的笑容,脸色却是差了几分,白惜名觉得有
点左右为难,默默叹了口气,关切地问道:“夫人刚才说身子不适,可有大碍?我叫管家去请个大夫来给你瞧瞧罢!”
“妾身无碍,大概只是伤寒,睡会觉便会好的,谢过相公关心,妾身先回房了。”杨碧青微笑着欠了欠身,便径直回房
去了。
白惜名本还欲说些什么,看着自己妻子的背影,终究只是无奈地叹息了一声,毕竟,成亲这么些年,虽在外人眼里是羡
煞人的一对鸳鸯眷侣,而真正的个中情感,却是剪不断理还乱。白惜名的心里明白,终究是自己亏了她,为了靖书,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