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白华不动声色,静静凝视着他。
终于,那少年先收回了视线,似乎想说些道歉言语却终是没有说,甩了一锭银子在桌边。起身而去。
外面的雨势已经小了许多,淋淋漓漓的却并不曾停住。少年未曾打伞,黑发被雨水打湿,更有几缕沾在额前,他也不甚
在意。那身白衣似乎并不吸水,雨水打在上面,一滴滴又慢慢滑落下来,间或一两滴晕了开来,宛若情人的眼泪。
潘白华坐在桌前,忽然很想再喝一坛酒。
当潘白华离开酒馆之时,已然将近午夜。大雨早收,冷月当空,一眼看过去,处处清洗如镜。
他这次乃是微服出京,故而并不曾告知城中官员,只住在一家客栈之中。此刻街上并无什么行人,潘白华也不急着回客
栈,步履颇为悠闲。
行至一所大宅院旁边,他忽然停住了脚步,只因这处宅院墙边,恰有一棵高大桂花树,此时正是盛开时节,又合了方才
雨水那一番清冽,甜香扑鼻,沁人心脾。
方出神间,一个白色身影忽然自墙内跃出来,轻飘飘若一叶坠地。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潘白华面前。两人打了个照面,
心中各自惊讶。
原来这个白色身影,正是方才酒肆中那个少年。
两人谁也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再次相见,潘白华心知那少年此刻出现必有隐情,只做不知,含笑道:「小兄弟,你好啊
,真是巧,咱们又见面了。」
那少年上下看了他一眼,也笑道:「可不是!」话音未落,潘白华忽觉一道淡青色疾风,惊雷霹雳一般,直向他胸口而
去!
这一招动作之快竟是无可比拟,说是流星闪电,也不过如此。何况那少年方才还是笑语殷殷,谁能想到他竟然忽下杀手
!潘白华一惊之下根本来不及闪避,以他武功之高,也只有些微暇余,提起手中折扇向前一挡。
噗的一声,那道淡青色疾风直刺入扇面,离他衣衫不过半寸之余。潘白华手腕一翻,一掌向那道疾风击去。他内力高出
那少年甚多,那少年不得已脱手,两人各自退后一步。
当啷啷一声响,一把淡青色小匕首,直落到石板地面之上,也直至此时,潘白华才看清那少年使用的是什么兵器。
那少年手中尚有一把匕首,心中却惊疑不定,原来他自幼熟习刺杀搏击之术,那一把匕首虽不算什么神兵利器,但在他
一击之下,就是牛皮软甲也早刺穿了。然而方才只是刺入扇面三寸,再深亦不可得。不由心中暗付:面前这个书生,究
竟是什么来路?只是他方才窥见了我面目行踪,却是非杀不可的。
他这里心神不定,却不知潘白华心里也在思量。要知他手中折扇看似寻常,其实扇骨由精钢所铸,扇面则是由雪山珍宝
天蚕丝编织而成,是他随身一件利器。那少年年纪不大,却轻轻巧巧破了天蚕丝,又究竟是什么人?
两人凝视片刻,均知对方不是寻常人物,那少年忽地冷笑一声,揉身又上,手中一把淡青匕首点、刺、戳,招招是致命
杀手,那匕首长不过一尺,比寻常短剑还要短些;左手也不闲着,五指微屈,竟是江湖中罕见的分筋错骨手,招式之狠
毒,实所罕见。
正所谓「一寸短,一寸险」,少年这种打法,对敌、对已皆是十分凶险,一个失手,他自己也必然重伤。但他一副毫不
在意模样,竟视这种打法如家常便饭一般。潘白华手中拆解,心中也不由暗自赞叹,心道以这少年身手,实可横行江湖
,却为何又从未听说过有这样一号人物?
两人又拆了数十招,眼见是个不胜不负之局,那少年招式如鬼魅一般,轻捷诡异;但潘白华不疾不缓,一派雍容,内力
又胜过他,故而结局也实在难说。忽然之间,那少年纵身后跃,挑了挑眉道:「不打了。」
「哦?」潘白华也收了手,闲雅一笑。
「看样子我杀不了你,打也没用。」少年叹了口气,左手微抬,竟是很认真地在那里为难,「可是你刚才看见我了,这
可怎么办?」他低了头,月下看去愈发像个小孩子。
「既是杀不了,又要为难,那么做个朋友如何?」潘白华微微一笑,神态若常,风采如画。
「啊?」
不容他多想,潘白华忽然举手向天,肃然道:「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潘白华若是对今日之事透露一字半句,教我万
箭穿心,不得好死。」
这是个极毒的誓了,少年愣了一下,左手终于慢慢放了下来,「原来你是小潘相。」
「此刻你可信得我了么?」潘白华淡然一笑,又回复了方才一派闲雅之态,「小兄弟,你怎么称呼?」
那少年抬了头,也是展颜一笑,笑容里几分傲气,几分洒脱:「也罢,反正明日这里主人被刺消息也会传开。我是清明
雨。」
南园满地堆轻絮,愁闻一霎清明雨。
那时节,小潘相和清明雨虽未若今日一般名满天下,却已是非同小可。二人心中,不约而同想道:原来面前这人竟是他
!
「朋友什么的,也不必提起,小潘相和清明雨若成了朋友,岂非一场笑话!今日之事,你我从此绝口不提,也就是了。
」说着清明转身就走,身影渐已融入月色之中。
「清明,且等等!我有件重要事情问你!」
清明愣一下,停住脚步,却未曾转身。
「傍晚时你喝了那许多酒,身上又受了伤,午夜又来执行刺杀任务。清明,清明,你向来都是这般不顾惜自己身体么?
」声音不高,似责备,却温和无比,半点听不出责备味道。
月光如水,虫声寂寂。桂花的甜香幽雅,一点一点从墙内渗进来。
天地之间,一片静谧。
终于,清明转过身来,脸上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这个任务是才接到的,我看容易对付,这才过去的......喂,你说过
不提今晚所有事的,我就这么一次跑出来买醉,倒被你遇见了,那时我说了不少醉话是不是......」忽地他低了头,再
也不说一句话。
从此一夜,潘白华与清明雨遂成好友,相交至今。
「清明,其实我一直想知道,若是那日我不立即说交个朋友那句话和发了毒誓,你待怎样?」
「啊......这个,你是要听实话么?」
「自然是实话。」
「不生气?」
「自然不生气。」
「其实我那个时候说不打了只是找个其他方法杀你,没见我那时左手微抬么?」
「哈哈,哈哈,我们还是来谈一下这次我进京的事情好了......」
「喂,喂,不许生气!你不是说好了说实话也不生气的么......潘白华,你居然现在报复,说话不算话是小人......救
命啊!」
四 青梅竹
抱着一大摞书,清明兴冲冲地走进客栈。
「南园,买了一堆你最喜欢的书回来了!哎呀果然是京城,连这种东西也多的很么......」
「清明,你给我小点儿声......」不知道的以为我有什么不良嗜好呢......
「咦,一个大男人,看这种东西有甚么奇怪的?」声音不见小,反倒刻意提高。
南园两三步跑过去,一把把清明从门口夹过来。
南园,玉京城中有名杀手,武功卓越,沉稳守礼。然其生平最大爱好乃是--看市面上流行的所有话本传奇......
知道这件事的不过身边几个熟悉朋友,如烈枫这般稳重诚恳之人,虽然也觉得未免有点不可思议,但也不过一笑而已。
惟有清明,非但不时兴致勃勃地去帮南园搜集,自己也跟着看,看完了还要点评一番,只是他那点评,未免太也让人哭
笑不得。
「南园,你说为什么所有传奇里的主角跳了崖都不会死呢,我那次从楼上掉下来还会摔断三根肋骨?」
「......」
「南园,你说为什么他们什么都不用做就用美女自动靠上来,我去吃个花酒还得自掏腰包?」
「......」
「还有啊,你说他们还真好命,受了伤一定会有漂亮女孩子来救。我受了伤就只能躲到客栈里,店小二还总是长得象只
猴子......」
「......」☆油 炸☆冰 激凌☆整 理☆
「南园......」
忍无可忍,南园起身,一掌打晕,拎衣领拖走。
据说玉京南园之成名绝技留风掌,举重若轻,分寸拿捏的极准,就是这么练出来的。
只是当此时,南园却实在没有看传奇的兴致。
那一日他被潘白华带至小亭,与那位范先生谈了良久。他虽料到此人当是相府一个极重要的人物,但毕竟不敢轻易吐露
实情。两个人兜兜转转绕了许多圈子,皆是互相刺探。这一场交锋,实不下于平素刀光剑影。
直过了一个多时辰,方见清明自精舍里出来,倒是一派神清气爽。潘白华拱手相送,竟是就此告别。到了客栈,清明方
说潘白华已答应相助。
「你是怎样劝他应允的?」南园也曾问到这点。他原想此事必定棘手之极,如小潘相这等人,出身显赫,成名又早,等
闲的富贵财帛他根本不会放在心上,更不会受人威胁,却不知清明怎样轻易便说动了他。
「劝?我没有劝他啊。」清明奇道。
「什么?」
「其实不用劝他,小潘相和石敬成在朝里向来明争暗斗,争权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现在说不得还是那位石太师势力
强些。这次正是个机会,石敬成说要战,他自然要和。」
南园细细咀嚼着这几句话,想到深处,不由得心里一寒。
「那我们到这里,其实也没什么用处。」他摇头苦笑。
清明眼神一变,却没说什么。
「你其实也想到了我会主和吧,清明。」
「嗯。」清明老实点头。
「那位段军师大概也是早看出了这一点吧?」
「恩。」清明又点点头。
潘白华微微一笑,「如今宁王血脉已断,玉京城守得了一时守不了一世。这一次撤军,下一次又当如何?我看,那位段
军师派你们前来,只怕不只这一次撤军那么简单吧。」
「不是‘你们',是‘你'。」清明纠正道,「其他的,南园也不知道。」
「连南园也不知道?」潘白华面上笑意不变,「若是连他也不知,只怕玉京城中其他人,甚至连烈军,都不知你这次进
京的真实目的吧。」
清明也笑,却不说话。茶杯刚被拿走,他随手抓了潘白华的茶水来喝。心中却暗惊,此人心思机敏,见微知著,举一反
三。竟比数年前还要厉害了许多。
「难为你了。」
这一句话段克阳不曾说,沈南园不曾说,烈枫不曾说,居然从潘白华口中说了出来。清明神情不变,心中一时间竟有那
么一点感动,却又在听到下一句话时,那为数不多的一点感动完完全全地烟消云散。
「论到武功才智,你当此任务原是上上之选。然而你身份迥异,欠下朝里几十条性命。那位段军师倒也真舍得,还
是......」他转头看向清明,一双俊秀眼眸深不可测,「你我相识之事已被他得知了?」
「我可没告诉过任何人。」清明终于开了口。
「他若刻意查你,也并非查不出来。」潘白华神色沉静如水。
清明看着他,忽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好了好了,这么尖刻不像你,明知道这么挑拨也没用的。」
「我这次的话,倒未必是挑拨。实情相告而已。」遭清明这么无礼相驳,潘白华也不生气,语气依然温和。
「我知道......」清明还是笑,「老实说,我不想知道军师是不是知道你我相识--因为无论怎样,我还是得照做我的事
,所以,还是不知道的好。免得自己想太多。」
把书往床上一扔,清明忽然也有点没了兴致。
「我出去走走。」
「喂,清明......」南园在他身后叫道。
「不用担心潘白华,」清明转头一笑,「朝里的事,他比我们懂,奏折让他去上,你我静观其变就好。」说完这句话,
他已出了门。
可是,我担心的人是你。
但是南园并没有机会把这句话说出口。
说话的时候心里还没数,不过出了门,清明已经想好了去什么地方。
想好了,走的自然就快些,只是刚转了一个弯,清明就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哎......你真是......」被撞的人又好气又好笑,「怎么这个走路不看人的毛病还没改啊!」
声音很是温和熟悉,清明一抬头,恰看见了一个眼下最不想见到的人。
「呵呵,潘白华,你好,你好。」清明笑得颇有点僵硬。
「你要去哪里?」潘白华笑得比他自然多了。
「随便走走,随便走走。」总不成说我是想去灵犀那里吧......
「巧得很,我眼下无事,正好带你领略一下京城风光。」
我不要领略京城风光,我要去看美女啊--
二人一路行来,潘白华穿了件月白长衫,温文俊雅;清明因为方才抱了一堆书,衣衫压得满是皱纹,闲散不羁,却也另
显风流。这样走在一起,倒也是道好风景。
「清明,最近这几年见你,倒比原先笑得多了。」
「是么?」清明微笑。
「可是反不如最先识得你那时,冰着一张脸,又骄傲又凌厉的样子。虽然笑的比现在少,至少真得多。」
清明一张脸,霎时真的僵硬起来。
这个人,虽然平素温文尔雅,但是偶然一句话,却着实尖刻得很。
他无意回答这类问题,随手向上一指,「喂,你看那个人是谁?」在清明,原是为了转移话题,随手乱指的,岂知这样
一指,茶楼上当真有一个人站起身,微微躬身为礼,「潘相。」
大街上人声喧哗,这个人声音不大,却清晰无比,不偏不倚直传到耳里。非是高手,不能如此。
清明一惊,向上看去。
茶楼窗边,坐了个极瘦削的年轻人,不到二十岁年纪,一身青衣,逆了光看不分明容貌,单见轮廓,却是清秀到十二分
。
潘白华却也回礼,道:「梅侍郎。」
二人眼风相交,一掠而过。
「这是什么人?」待到那个青衣人回身坐下,清明方自问道。
「京城里有名的才子,他十六岁就中了探花。」潘白华淡淡道。
「探花啊,有一次殿试自然就有一个,这算不得出奇。」
「眼下此人任吏部侍郎之职。」
这是极有实权的位置了,想不到那青衣人年纪轻轻,竟至于此,清明点头,「这倒还算有点来历。」
「他还是太师石敬成的义子。」
「啊?」清明一愣,随即点头苦笑,「算了,我知道他是谁了。」
「是么,」潘白华微微一笑,「我想你也该知道,有多少人等着看玉京第一杀手和京城第一高手的对决呢。」
青梅竹,太师石敬成最重要的心腹,一手抚养成人的义子。
十六岁高中探花,眼下官拜吏部侍郎之职,人称京城第一高手。
「甚么事都冠上个‘第一'的名号,很有趣么?」清明笑道,「这名号明显不合理,青梅竹是石敬成一手教出来的,他
若称第一,他义父又算什么?何况--」他偏了头看看潘白华,「只你的武功,也决不在他之下吧。」
潘白华眼神一变,正要说话,清明赶紧跟上一句:「罢了,以你的身份,要是靠着自身武功去打拼,倒成笑话了。」
「清明,我并非此意......」
正说着,忽然茶楼上一声响,一袭青衣轻飘飘从楼下直落下来。
清明自恃轻功高妙,然而看到青梅竹适才身法,也不由得心中暗赞一声。
「他总不是刚才听见我说他坏话,所以从楼上跳下来吧?」清明转头问道。
潘白华真真拿他无可奈何。
随着青梅竹自楼上跳落,又是几声响,五个人自楼上也跳下来,各人持一把奇形兵刃,虽不如青梅竹身法那般轻盈无息
,气势却颇为强盛。
「青梅竹,你年纪轻轻,有何本领自称京城第一高手?」为首那人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