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烈军大概真是被宁王的霸气才华吸引过去的,那位宁王殿下,当年也曾见过几次,果真是不世出的人杰。
五哥云飞渡一向和二哥最为要好,他投到宁王那边我倒并不吃惊。
但是,我从未想过有一日我们会刀兵相见。
京华七少,凋零几半。
除了朝上,后来我很少再见到大哥,四哥常年驻守边关,相见更少;只有六哥,时常还来探我,一次他苦笑着对我说:
阿七,往者不可留,逝者不可追。你知道不知道,知道不知道?
我足足花了三十年时间,才明白这个道理。可是说这话的六哥潘意,却在四十多岁的时候就病逝了,他本来是那么风雅
洒脱的一个人物。
「江前辈!」却是清明的声音把江涉唤回,他勉强抬起头,看了面前这个笑意轻扬的年轻人,「既是前辈与军师当年曾
有兄弟之谊,我叫一声‘前辈',勉强也不算僭越。于冰有一事相求,望江前辈看在昔日情谊与玉京数十万百姓份上,
援手相助。」
江涉只是静静倾听,并不发一言。
清明若不惊慌,继续述说:「其实说起来不过是一句话:玉京愿降!」
这一句话声音压得极低,江涉瘦削手指又一颤,道:「你说什么?」
「不错,玉京愿降。但即便降后,城中仍须留有相应军队,两位王妃需得妥为安置,城中首脑保有相应地位,最
好......」清明一笑:「能在玉京中继续任职。」
这听起来实在是匪夷所思之极,但细想之下又并非没有道理:朝里最了得的将军陈玉辉已死,北方戎族蠢蠢欲动,若玉
京肯降,自是上策。
虽然,这条件实在太过苛刻。
清明又道:「不直接与朝中商谈的道理想必江前辈也知晓,只因石太师绝不会赞同此事,太师官高权重,只有静王殿下
与小潘相联手上奏,方可一试。倘使此事真能做成,一来住了刀兵,救了数十万百姓的性命;二来前辈兄弟亦有相见之
日,也全了情义,岂非甚好?」
这一番话情理俱在,也是清明看出江涉原是个性情中人,方出此言。他住了口,静等江涉答话。
「兄弟情义?」江涉忽然苦笑一声:「你可知,我这一身伤病是如何来的么?」
他不待清明答话,又道:「十年前,有人拼了性命不要来到京城,只为杀我......那一次,若不是阿静在我重伤后倾了
全力救我,能不能活下来还是未知之数,虽然活下来也不过是个废人罢了......」
「这些年只苦了阿陵,我重伤那年她才十七岁,我一个幼子江澄只有三岁。家中再无他人支撑门庭,她竟携了弓箭,至
朝上自请承我之位......这十年来,实是难为她了......」
清明至此方知为何江陵以一女子之身,竟能至此高位。江涉几句轻轻带过,当日朝堂之上,可不知经了多少波折。随即
又想:其实江家若是依靠静王庇护,原不必如此艰难,可见这江家父女,也均是十分骄傲之人。
正思量间,却又听江涉声音响起:「那时我方知道,二哥是何等恨我......」
声音很平静,但是,那是经历多少磨折之后的平淡。
清明不由后退一步,心道自己果真疏忽,既是看出江涉伤势是留风掌所致,却怎地未想到这一点?
原来清明和南园皆是段克阳一手教养出来,但段克阳武功偏于阴寒一路,不适于南园。故而南园之成名绝技留风掌,却
是烈军亲手教授。
纵是他应变甚快,一时之间,却也说不出话来。
江涉看着清明神色,忽然淡淡一笑:「其实二哥要杀我,我并不怨他。当日若不是我在城墙之上射了宁王那一箭,五哥
又怎会惨死?一命偿一命,原也是应当的。」他微微抬首,望了天际浮云,「世人皆道我当日那一箭是为了天下黎民,
之后加官晋爵,又人道我是为了名利云云,那些,其实都是假的。」
「我少年起就和六位兄长一起,说是名气不小,其实一直靠他们护佑,并无江湖经验。宁王叛乱那年我只十七岁,看他
们刀兵相见我竟是呆住了,六哥一直说我太孩子气,可在那之前我当真毫无所觉!后来京城整整被围了三日,那一天在
城墙上,我看见宁王,心中便想,若是这个人一死,我们兄弟岂非又可团聚,依旧像从前一样?那一箭,那一箭便是从
此而来!」
他越说越激动,忽然猛然咳嗽起来。眼见静王又要走近,却被他厉声一句「阿静,我没有要你过来!」生生阻住。
清明停了一下,无视静王的杀人眼光,走近了些,右手贴上江涉背心,为他调整气息,待江涉气息稍定,方道:「其实
江前辈所想,并不尽然。我只知道一件事,若是烈将军的留风掌当真是想杀一个人,只怕是当时便死了。又何谈什么后
来找灵丹妙药前来救助?烈将军或者当年自己也不自知,他那一掌,其实手下仍是留了情吧。」
手掌下的清瘦身躯一震,半晌无言。
终于,江涉缓缓开口:「好,我便助你。」
清明心中大喜,面上却仍保持平日笑意,退几步深行一礼道:「于冰谢过前辈。」
他转了身,正要向潘白华他们方向走去,却听得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正是江涉:「玉京之事,只怕烈军并不知晓吧。」
清明心中一凛,却不答言。
迎面见到潘白华面上温和笑颜,清明心中忽然一阵冲动,一句话几乎脱口而出:「潘白华,我刚知道一个很伤心的故事
,你陪我去喝酒好不好?」
然后他顿住脚步,先笑了一笑,说出口的却是:「江前辈已答应相助,潘相,下一步就要你和静王爷斟酌行事了。我和
沈南先行告辞。」不理众人脸色,拉了南园便走。
潘白华也有些惊讶,叫道:「于公子......」☆油炸☆冰 激凌☆整 理☆
清明笑道:「一起来便已够招摇了,莫非还要一起走不成?静王爷、江统领,改日有机缘再见!」
众人见他说的有理,于是也不多让。
南园听得江涉应允,心中也自喜悦。直到了演练场外,方才到:「清明,做什么急着要走?」
清明一面走,一面道:「那里已经没我们事了,不走做什么!何况,我方才忽然想到一件与今日旨意相关的大事,故而
急着出来。」
南园见他说的认真,便也不再多言。清明来往京城几次,熟识路径,辨了一下方向,便和南园向客栈而去。
然后,不知不觉中,下雨了。
南园皱了眉:「出来时还是好好的天气,怎么这样?」拉了清明在一家店铺屋檐下躲雨,又道:「你且在这里等等,我
去前面看看有没有卖伞的所在。」说着返身又跑入了雨中。
清明站在屋檐下,一双手笼在袖子里,他其实并不讨厌下雨,但就此看看雨景,倒也是件不坏的事情。
这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眼望去,京城楼阁,皆在烟雨之中,仿佛隔了一层旧事,朦朦胧胧的看不大清楚。清明悠
然自得地哼着小调,忽然想到:三十年前的江涉等人,年少风流、风神俊朗,是否也如自己一般,在京城里逍遥自在的
看过雨景。
不知何处,有琵琶声铮铮琮琮的响起,一个女子声音遥遥传来:「......记得啊谁扶上马,那记当年许多话。」
但是三十年后的江涉,依然有着当年一样的性情。
正胡思乱想中,忽见街上雨中走过一个年轻人,并未打伞,一身单薄青衫被雨水浇得紧贴在身上。左手腕上胡乱缠了白
绢,便有血痕渗出来。京城里那般了得的一个人物,此刻却只得孤身一人。
南园恰在此时回来,手里拿了两把紫竹油伞。清明接一把在手,却向那青衣人掷过去,笑道:「梅侍郎,接着!」
那青衣人一怔,一伸手将伞抄住,抬头见竟是清明,举手便要将伞掷回。
清明却笑道:「梅侍郎,这伞不是送给你的,是卖给你的,你若想要,拿一两银子过来。我可不是什么滥好人,拿钱换
货,没有钱,直接把伞还我就是了。」
青衣人又一怔,想是从来没想到有人竟会说出这种话。他抬首又看了清明一眼,神色茫然,犹豫片刻,竟是真的从怀中
掏出一块银子扔了过去。
清明一手接住银子,微微一笑。
望着他身影渐去渐远,南园不由问道:「清明,这人是谁?」
清明道:「青梅竹。」
南园一惊:「那你方才还把伞给他,莫非......」
清明已知他意,笑道:「青梅竹这个人,脾气又绝下手又狠,就算我今天给他一把伞,他日后下手,也不会因为这个留
情些。」
「那你掷一把伞,所为何来?」
清明看了南园,半晌,方才笑道:「也没甚么原由,只是忽然想给他一把伞,于是就给了。」说着接过南园手中另一把
伞,道:「你我打一把吧,好在现在雨也小多了。」
「清明,我忽然也想到一件事。」
「嗯,甚么事?」
「一把伞,无论怎么样,也绝值不到一两银子吧?」
八 拟把疏狂图一醉
在客栈里,南园刚一坐下,便问道:「清明,你方才想到了什么要紧事?」
清明一笑:「我也只是推测,南园,这几日你与京城内线联络,可曾听说有戎族方面消息?」
南园一怔:「戎族?这个并未留意......」
清明顺手拿了两只空茶杯,放在茶壶一边:「茶壶是京城,白瓷杯是玉京,青瓷杯是戎族。我今日劝说江涉之时,心中
也曾想过,江涉会不会应允相助?以大局而言,朝中并无出色将领,北方又有戎族相犯,形势对玉京更为有利--但是,
但是若戎族已与朝中议和,甚至答应借兵相助,又当如何?」他右手执青瓷杯轻轻一碰,那只白瓷杯掉落地面,摔了个
粉碎。他忽然又站起,自语道:「不对,借兵相助当不至于,石敬成决不会做出这等前门拒狼,后门进虎的愚蠢之事。
只怕和议一事也未定夺,否则,这道旨意不会如此摸棱两可......」
南园一时愣住:「戎族向来凶狠横蛮,怎会放弃南下之心......」一语未了,却也想到,若非如此,实难对那道旨意做
出解释,遂道:「无论具体情形怎样,戎族总是关键,京城中各处内线料想还未注意过这方面消息,我这就去与他们联
系。」
清明也立起身:「既如此,我去寻潘白华,他在京城内人脉甚广,想必亦会探得些消息。」
二人计议已定,于是分头行事。
这边清明直至相府,门卫见得是他,不敢耽搁,另有一个仆役,便带了他来到那日所至精舍之外,行一礼自行退开。
清明也不客气,咚咚的敲了两下门,叫道:「潘白华,你在不在?」
方叫了一声,便有熟悉的温和声音自里面传来,「清明么,怎么不进来?」
清明推门而入,见室内除了潘白华外,另有一个徇徇儒雅的中年文士,他识得这人是潘白华手下第一号心腹范丹臣,也
正是那日与南园在亭内相谈之人,笑道:「原来范先生也在,巧极了,我恰想到一事,大家一同商议。」
他对小潘相直呼其名,对那范丹臣却颇为客气。这也是清明细心之处:他虽与潘白华交情不同,对他手下却从来注意礼
数。
潘白华笑道:「清明,你想到了甚么,不妨说来听听。」他面上虽仍带笑意,眼神却十分关注。
清明也不犹豫,便把戎族一事一五一十说了,这几人皆是闻一知十的人物,只听「戎族」一语便已猜到大概。那范丹臣
猛地起身,叫道:「正是如此,如何从前便没有想到!」
那范丹臣平素也是个温文尔雅的人物,忽然如此,清明也不禁暗吃了一惊。
潘白华凝神思索片刻,终道:「此事,定与石敬成有关;纵是有议和之事,此刻只怕也尚未定夺。」
这两句话虽短,却均是切中要害:一来石敬成必定牵涉其中,甚至就是主谋也说不得,否则小潘相这边消息不会遮掩如
此严密,但想到此点,便也可由石敬成这边下手,查探消息。二来旨意含糊,可知和议之事并未定夺,既是尚未定局,
便终有办法可想。至于这「办法」为何,座上的二人一为杀手,一为谋士,这其中种种布置,自然都清楚的很。
但当务之急,还需查清真相究竟如何,否则便有一千条办法,亦是无处可施。
他抬首望向范丹臣,「范先生,这戎族一事,就烦劳先生去查一查了,明日午时,想是可见先生有个大概出来。」言语
之间,十分温和。
范丹臣不敢怠慢,恭谨答道:「是!」举步退出。
清明亦想一同退出,潘白华却笑道:「清明,你跟着出去做什么?」
清明奇道:「做事啊,还在这里闲坐着不成?」
潘白华微笑:「你能来这里,想是戎族一事早和沈南园交代过了。他既已去和内线联系,这边又有范丹臣,再怎样快,
终不至今晚就查明一切。何况,你还有你的事情要做。」
这次清明当真有些不解:「我还有甚么事情要做?莫非江涉那边又出了什么变故不成?」
「不是。」潘白华闲雅一笑,容仪静切,丰神如玉,「静王那边已然计议清楚,眼下虽有变故,但并不碍事,待此事查
清,相机便可上奏。」
「可是现在,我要你陪我喝酒。」他拍了拍身边的椅子,「然后讲个故事给我听,我猜想你今天一定听到了一个很伤心
的故事,是不是?」
清明很深很深的叹了口气,然后他抬起头,一双眼睛亮得仿佛天上的星星,「潘白华,你这样做是不对的。」他很认真
的说:「为什么我在想什么,真正想做什么,你总是知道得那么清楚?」
玉杯斟满琥珀光。
酒是好酒,琥珀样的颜色,香醇浓厚,清明一杯接一杯地喝,几乎没怎么动桌上的小菜,连喝了数杯,他才抬起头来,
一双眸子华彩如星:「潘白华,其实江涉从前的事情,你都知道得很清楚吧。」
潘白华微笑一下,道:「略知一二。」
他说「略知一二」,其实就是大体上都清楚的意思,清明对他知之甚深,自然明白话中含义,他抬眼看着潘白华,「我
却是第一次听说,军师派我来玉京,也从未提过江涉此人。」
从未提过江涉其人。
或者段克阳以为江涉在当年烈军那一场刺杀中已失了性命,又或者,他认为,若江涉知道玉京一事,只会起到不利作用
。
潘白华静静地看向清明,半晌,方叹了口气,「清明,我都明白。」
方知三十年前那一场旧事之时,清明便觉心中压抑得厉害,真想抓住潘白华把此事好好谈论一番,然而此刻二人对坐饮
酒,又觉此情此景,任何话语实在都是多余。
只因面前这人知他,如此之深。
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清明已颇显醉态,潘白华自己酒喝的不多,却一直为清明斟酒,清明也不顾忌,酒喝得又急又快
,到后来,一双眼眸里水光潋滟,满是醉意。
他一手握了玉杯,一面笑,神采飞扬,「罢了,潘白华,哪怕只今晚这一醉,也不枉我识得你一场。」
潘白华温文一笑:「这是第二次,清明,我初见你那日,你也是醉了的。」
清明笑道:「是,你倒记得清楚,可是我至今为止,也只醉过这两次。告诉你一句话,这两次我起意喝酒,最初都是心
里有事,可是后来有你陪,我都是很开心的。」
他将手中玉杯放在桌上,翻转手中牙箸轻击玉杯,一面敲,一面随着拍子曼声唱道:「辛苦最怜天上月......无奈钟情
容易绝......」
无奈钟情容易绝!
潘白华轻轻抱起醉倒了的清明,穿过几重门户,将他安置在内室一张极舒适的床上,又为他除去外衣鞋袜,盖上丝被。
方要熄灭桌上灯火,回首却见清明额前发丝散乱,于是低下头来为他整理散发,二人相距既近,觉他呼吸中仍带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