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歌传-纳图————毕方
毕方  发于:2009年05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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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达汗暴跳着斩了十几名百夫长和捉回来的逃兵,并严令,再有出现逃兵都,杀所属什长,有什以上部众逃走,杀所属百夫长。可是屠杀并不能阻止逃亡,带来的结果是,十夫长百夫长们怕被连累,反而带着自己的部下集体出逃。
然而杀到百夫长,却不能往上杀了,千夫长已经算是将军了,不过数十名,杀了他们倒不如把军队都杀了。
一个冬天下来,哥达汗父子的阴狠好杀发挥的淋漓尽致,却也让这个大汗一下子好像老了十岁。到隆裕十五年五月,钦查部所部骑兵,从十四年的九万多,减到了六万多,且怨声载道,士气低迷。钦查部像是风雨里的小船,随时有被掀翻的危险。
空空的响声随着初来的春风回荡在草原上,这时的草原上还有着一丝余寒,然而阳光却已经明媚得有些耀眼,云层也不像冬天那样总是压在头顶,渐渐的变得高远起来。
少年赤着精壮的上身,露出古铜色的肌肉,十四五岁的他从背后看来已经像是成年的武士。战刀在他手里划出刺目的光弧,狠狠的劈斩在木桩上。
纳图背着手,远远的看着术颜,嘴角若隐若现一丝笑意。
一千次的劈斩,让少年的手臂酸的毫无力气,他喘着粗气,手拄战刀。每天数千次的劈斩,冬天开始到这个春天,术颜从来没有停止过。
“喜欢刀术?”纳图缓步走上前来,看着喘着粗气的少年。
术颜回头漠然看着纳图,他并没有感到意外,纳图每天有空都会来看他练刀,只不过从来都不开口说话,只是静静的看,有时候术颜练的入神,甚至都没有注意到什么时候纳图离开。
纳图顿了顿,微微有些回避术颜的眼神,那样冷漠甚至有着一丝恨意的神情让他从所未有的感到心慌。“为什么喜欢刀?”
“刀可以杀人,可以报仇。”十五岁的术颜的声音里有同龄孩子没有冷漠。
纳图轻轻的笑,“真像我啊。”
“不过,这样练下去,再练一百年也不会有进步。”纳图看着术颜手里的长刀。
“嗯?”术颜看着纳图,眼前的这个人让他想起他的母亲,那一天母亲胸口暴开的鲜艳血花,让他在那以后的无数个夜里惊醒,可是这个眼前的人却有着和自己一样的金色的眼睛,他有的时候常常问自己,到底应不应该恨这个人。
“这一柄是刺刀,并不是用来劈斩的。”纳图还是有些懒散的笑意,那种轻蔑的神情,让术颜心底里升起一丝愤怒。
他还是不自觉的看向手里的刀,笔直的刀背,薄而锋锐的刀口在刀锋处收敛成狭长的尖端,像是狼的尖牙。
“这柄刀是用来突刺的。在战场上这样的刀用的不多,它更适合刺客用。”
“只要是刀就可以杀人。”术颜固执的顶撞。z
“不错。”纳图呵呵的笑,“只不过方法不同。这柄刀刀锋太薄,重量太轻,在马上冲锋劈斩极容易折断,它的长处在于速度,用最快的速度刺中敌人的要害,锋利的刃口可以保证它在瞬间切断敌人的筋骨,致敌死命。”
术颜看着手里的刀,又看看纳图,眼里有一丝怀疑。y
纳图伸手接过他手里的刀,薄而轻快的刀在他手里微微一震,发出嗡嗡的鸣响,青色的光芒在刀口上流动。
纳图轻轻的低伏了身体,左腿前探,右脚蹬地,牙一样的刀被他轻轻的拉在身侧平伸,他的左手抚着长刀的尖端。术颜的瞳孔忽的收缩,这样的姿势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却让他觉得这时的纳图像是一条伏在地上的蛇,那柄刀就是他尖锐的利齿,让他背上不禁的起了寒气。
就在他精神稍微紧张的这一刹,纳图右脚用力,他的人和刀像是暴起的眼镜蛇,笔直的拉成一条直线,刀光一闪而逝,锋锐的刀带起犀利的杀气,刺穿人腰粗的木桩,直没至柄。
纳图反手拔出刀,抛给术颜,看着有些失神的术颜,“刀无非劈斩与突刺两种,你想学哪种?”
“能杀人的就是好刀。”术颜下意识的脱口而出。b
“呵呵。真是贪心啊。”纳图哈哈大笑。“铁由金家最好的刀术是风斩,这是战场上的刀术。想学的话,从明天开始。”
术颜抿着嘴不出声,瞪视着纳图。对于刀术的渴望让他无法拒绝纳图,可是心底的恨意和倔强却不允许他这样的低头。
“不想学我的刀?”纳图锋利的目光像是看穿了术颜,“恨我么?如果想杀我,那也要学会我的刀术,打赢我才行。”
“先想想为什么要学刀吧,只为了杀我么?”纳图的声音显得有些苍茫,“你的血管里流的也是铁由金家的血。失去你的母亲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憾事。可是你的母亲真的是因为我死的么?”
术颜看着纳图,这个草原上万人仰望的大汗,在这一刻显得那么孤独那么无助。
沉默在两个人之间持续,纳图叹了口气,转身走开,术颜低了头,眼前浮起母亲临死前脸上露出的幸福却又凄然的笑意,一时间迷茫起来。
大帐门帘掀起,纳图有些无力的走进金帐,淡淡的药香飘散开来。他诧异的抬头,路延年就这么笑吟吟的坐在大帐子的火盆旁,已经初春的季节,路延年还是裹着厚厚的皮裘,本来瘦削的脸上更是一点肉也没有,高高的颧骨楞突着,一双眼睛却比从前更加精亮,多了几丝淡然。
“路先生?”纳图喜出往外。g
“大汗。”路延年笑着站起身来,“在下身体好点,便渡河而来,没来得及通知大汗。”莫琴小心的扶着路延年。
纳图不说话,看着莫琴和路延年,路延年苍白的脸上慢慢的浮上一丝血色,莫琴却红了脸,“看什么看。”
“哈哈,我还以为路延年让我的莫琴变得不那么凶蛮了,原来还是只小雌豹子啊。”纳图开心的笑让莫琴的脸更红,慌慌的放开了路延年的手,甩着辫子跑出帐子。路延年不防,一晃差点摔倒,伸手扶住了铜灯的支架,只得讪讪的笑。
“喜欢莫琴?”纳图盯着路延年的眼睛。
路延年吃了一惊,全然没有了谈笑自若的风范,倒有点像是扭捏的小姑娘,低着头不说话。
“莫琴是喜欢你的。”纳图收了笑容,“很早我就知道。我帐子里这么多的大将贵族,她一个都看不上,只喜欢你这个南朝的书生。”
“我配不上公主,公主要嫁的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路延年又回复了淡然的脸色,却回避着纳图的眼睛。
“我们草原上没有你们南人那么多的规矩,人活一生,如果得不到自己喜欢的人,那还有什么意思。我有了草原上最好的战士,最多的牛羊部众,可是失去的却永远也拿不回来了。”纳图叹了口气,坐在大毡上。
路延年吃惊的看着纳图,他也隐约知道纳图和达敏儿的事情,只是纳图有了大阏氏后,赤古都和旭罕木阿香这些人也都不愿意提起当年的事情。纳图的话蕴藏着无限的惋惜。
“大汗,路延年一介书生,且寿不过三两年。”路延年低了头,回避开纳图的眼睛。
“南人就是婆婆妈妈。人生几十年,要的便是快意,生死由命,何必在乎那么多。”
在钦查部战战兢兢的担心里,图谷部却为公主莫琴举行了盛大的婚礼,更让草原王公意外的是,纳图最珍爱的妹妹居然嫁给了一个弱不禁风的南人。
在莫琴和路延年的婚礼夜里,术颜独自站在帐子外面,看见不远处的山坡上,纳图一个人静静的坐在草地上,远远的仰望着星辰,哼唱着那一支图谷部古老的战歌,悲怆而又苍凉。
南朝隆裕十五年七月,严冬过后的夏日,热浪轰然袭来,席卷了整个草原,提心吊胆一年的钦查部像是耗尽了力气的困兽,盘聚在营地里。
图谷部的黑狼军集结了八万轻骑,缓缓的逼近了钦查部,战征的乌云顷刻间笼罩在了龙骨河的南岸,压得这个夏天里的人们一丝气也透不过来,空气里也隐隐的带了血腥气。
哥达汗手持着镶金的酒杯,直到泛着热气的奶酒已经冰冷,他却只是看着酒杯出神,并没有喝一口。
七月十七日,斥侯回报,龙骨河北岸木里格平原上图谷部大将赤古都三万大军突然集结待命,逼近龙骨河岸,随时准备渡河。隔岸与赤古都部对峙的钦查大将木云手中只有两万骑兵,且粮草不足,部众里已经有人开始违令斩杀战马充饥,木云无奈之下只能急信求援。然而哥达手上却再也没有可以增援的力量。
七月十九日,南岸图谷部大汗纳图亲率八万黑狼军越过了钦查部边界,隔着两里不到的距离对峙着钦查部克尔赫的大营。克尔赫大营里乱成一团,一个冬天已经吃不饱饭的四万人马,整日提心吊胆,夜不能眠。
眼前的一切让这个草原上能征善战闻名的哥达汗一筹莫展。如果让赤古都渡过龙骨河那就同纳图部形成了前后夹击的态势。可是钦查部早已经不是当年的钦查,二十万纵横草原的铁骑,如今只有六万多人,且多是疲惫之师。哥达看着酒杯里的映着自己斑白的头发,一股穷途末路的心酸涌上心头。
赫林走进大帐,暴热的风吹进帐子里,哥达汗却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父汗。”赫林惶急的看着哥达,“事情危急,还是早下个决断吧。”
“决断?”哥达抬头看着自己的儿子,“怎么决断呢?北岸有图谷部大军,西方是纳图的人马,往东退便是大海,难道我们要退到大海里去放牧么?南方是烈云关,晋人恨我入骨,不出兵帮助纳图已经是天神护佑了。”
“不如我们轻身出逃。”赫林细长的眼睛里寒光闪烁。“南朝有句话,叫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十年,我的儿子,我今年已经五十多岁,十年后我又在哪里呢。”哥达长长的吐出一口气,颓然喝尽了杯里的酒。
“保住性命总是好的。”赫林想了半天,吞吞吐吐,偷眼看着哥达汗。
哥达抬起头看着赫林,刀一样的目光仿佛要把赫林的胸膛撕裂。
赫林在父亲的目光中下意识的缩了缩身子。
“赫林,草原上人人都知道我心狠手辣,可是也都知道哥达汗绝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事已至此,只有死战而已。”哥达顿了顿,看着赫林一张脸惊的惨白,嘴唇轻轻的颤抖,终于心软下来,叹了口气,“明天你带着亲信从人,轻装出逃吧。找个地方躲些日子,我料纳图统一草原后必定会开放与晋国商道,你到南朝去吧。”
“父汗。”赫林还想再说什么,哥达却不再看他,有些疲惫的挥了挥手,“出去吧,我一生杀人无数,早已经料到有这么一天。”赫林低下头,退出去,暗影里,哥达的脸色浓的像是和黑暗合成一体。
巨大的黑狼旗发出烈烈的声响,飘扬在空中,暴躁的杀气随着草原的夏日烈风,巨浪一样涌向克尔赫大营。克尔赫远远的看着漫天的旌旗,握刀的手里全是冷汗,这个燥热的天气里,他的身上却像是寒冰包裹,透骨的寒冷。
远远的山坡上,图谷的王旗高高的立在日光下,扑展开的旗影下,一个高大的身影静的像亘古就存在的雕像,俯视着这辽阔的草原。他手上巨大的斩马刀,折射的光影几乎刺进了克尔赫的眼睛里。
战马的腥气随着风飘散在每一个角落,玄色皮甲的图谷部黑狼军,像是静止在草原上的铁流,积聚着力量,只等着一刻的暴发。
响箭飞起,惊散了天空的飞鸟,庞大的马队缓缓开始移动。黑色的巨流,无情的辗过草原,辗过花朵,辗过钦查部战士的血肉,踏裂每一寸土地。
七月二十二日,纳图挥军踏破克尔赫大营,钦查部大将克尔赫战死,纳图没有理会路延年的劝告,四万饥迫交加的钦查兵卒一个不留,整个钦查边界被染成了血色,暗红的血流沿着草地流淌,大战后的战场上,成千上万的秃鹫被新鲜的血食吸引,飞腾争抢,抢夺美食,遮盖了草原的天空。
哥达汗侧马立在阵前,木云的两万人也撤回了钦查王庭,钦查战士列成长阵站在大汗身后,脱去胸甲,手持战刀,高声歌唱。人人都知道这已经是最后一战,以纳图的辣手,绝不会有一个人生存。
纳图远远的看着阵前的哥达汗,年长的纳图已经没有了年轻时候的激奋,只是淡淡的挥手,眼睛里带着一向的漠然。翻卷的铁蹄,掀起了草原的黑土,雪亮的战刀夹着激射的鲜血在空中飞舞。
图谷部骑兵疯狂的冲锋,然而钦查部的人并没有后退,前面的人被劈倒,立刻有人号叫着冲锋,用战刀,用双手,甚至用牙齿扑向敌人。不到四万人的钦查军居然和八万图谷部黑狼军战成了平手。
纳图淡淡的叹气,眼中带着惋惜的神情,“真是草原的勇士。”路延年坐在木车上,低下头,紧紧的捏住了莫琴的手。
这一仗打的异常惨烈,直到尾随在木云身后的三万赤古都部骑兵赶到,才彻底垫定了胜局。
偌大的钦查部王庭到处是倒伏的尸体,钦查部众的尸体和黑狼军纠缠在一起,血污沾染了每一寸土地,滋养了战后的新草。
如血的夕阳里,重伤的哥达汗被绑在木轮上,他细长的眼睛里面全是血丝,对视着对面的纳图。黑狼军搜遍了王庭,却没有找到钦查部的世子赫林。
“狼崽子。”哥达挣扎着看志得意满的纳图。
纳图看着哥达汗满是血污的脸,咯咯的笑。
“我的儿子会给我报仇。”哥达汗咬着牙,恨恨的看着纳图,“怎么样呢,我杀你的父亲,杀了铁达,杀了我,你也救不回他们。”
“是么?”纳图挥挥手,满身尘土的赫林被拖了上来,狠厉的眼睛里全是恐惧,“别,别杀我。”
赫林带部将出逃,在休息时却被部将绑来献给了纳图。
“住口,不过一死而已,贵里家没有怕死的懦夫。”哥达喘着粗气怒目看着儿子。赫林畏缩着,脚下一软,不由自主的跪在了地上。
纳图放声大笑,“把他们钉在木轮上。”
反绑着双手的木云站在大帐里面,头发披散着,身上的皮甲斑斑的血迹。“木云将军,当年我被绑时,你为我说过话,我很承你的情。降我如何?”纳图看着木云的脸。
“大汗看我是懦夫么?”木云全然无视大帐里图谷部大将们的怒目,放肆的大笑。
纳图沉默,“木云将军为哥达死,值得么?”
“大汗是草原上的雄鹰,一向是木云仰慕的。”木云收了笑容,从容做答。纳图眼睛一亮,却听木云继续说,“哥达阴狠好杀,暴戾狭隘,虽说对木云不错,但是说我为他而死,也太小瞧我了。木云部众全亡,实在没有颜面再活在世上。求大汗成全。”
纳图盯着木云的眼睛沉默良久,终于疲惫的挥了挥手,“木云将军是草原上的英雄,理应不流血而死,厚葬。”草原上的人相信,鲜血是人最宝贵的东西,人的灵魂就寄藏在血液里,只要不是因流血而死,那么人的灵魂就不会流离失所,可以往生,因此不流血而死也算是一个好的归宿了。
木云哈哈大笑,躬身一礼,也不再说,转头大步走了出去。
帐外钉在木轮上的哥达至死也没有哼一声,赫林却挣扎着号叫了三天三夜才死,纳图手持着酒碗,在帐子里听着赫林的喊声,嘴角微微的笑意,一股茫然却悄悄的升上他的心头。
隆裕十六年,夔武朝皇帝崩,六岁的太子继位,改元泰兴,是为泰兴元年。诸侯入帝都朝贡,拜见新帝。
纳图击灭最后一个对手,一统草原,定国号博朔汗国,又为金帐国,于龙骨河南岸星野原兴建都城统兴城,只隔着百多里遥望着烈云关。是年,纳图遣使拜见晋国国主雷慕风,两国重开通商,往来商户凭商碟出入烈云关。
十月,金帐国大将木阿香酒醉坠马,不能行走,数日后死于帐中。
纳图坐在金帐里,温暖的阳光顺着敞开的帐顶投射在他的脸上,这样的平静却让他有一些茫然。铜镜里,他看见自己瘦削的脸,发角的银丝根根鲜亮,还不到四十岁的人。“老了?”纳图把玩着手里哥达汗头骨做成的酒碗,心慢慢的沉下去。
路延年的脸色更加惨白,隐隐透着一股青气,浑身上下包着厚厚的皮裘,“人谁不老呢?到头这一日,总会有那一天。”他的身体更虚弱了,说了两句便不停的喘息。
纳图抬起头看着路延年,比自己还小着两岁,全没有了初到草原时候的神采飞扬,瘦骨嶙峋仿佛一阵风便要把他吹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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