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歌传-纳图————毕方
毕方  发于:2009年05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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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等骑士开口,甲叶响动,陵城的守城将佐已经跪倒一片。“公子,朱会卖国,田将军临阵斩将,是事出无奈。”当先的将官脸色涨得通红,身上的战甲浸着暗红的血渍,呸的一口口水吐在地上。
“呵呵。”雷放清越的笑声在月华中激荡,点头道,“田丰当机立断,守城有功,即刻领陵城守。”
田丰诧然抬头,却看见雷放已经策转白马,当先向城内而去。
“傻子,还跪着?”娇嫩的声音响起,雷放背后一骑枣红战马停在田丰面前。马上骑士抬手摘下面甲,乌黑如瀑的长发披散下来,淡红的唇色绽开,浓艳的丽色瞬间流动在空气,暗黑的天色仿佛也亮了一亮,女孩子白的透明的肌肤让田丰失了神。
女孩子看见田丰落魄的样子,咯咯笑了笑,催马追上雷放并肩而去。
地图展开在城守衙门正厅的大案上,雷放注视着地图,白晰的面容没有一丝表情。陵城和商阳城相隔不过五十里,向来是唇齿相依,战时两城相互守望,只是这时商阳城中守军不过一万,陵城一破,商阳也是危在旦夕。
“城中还有多少守军?”雷放轻轻的皱了皱眉。
“回公子,先前有五千步骑,不过三千主力已经随同大公子,不,国主去晋南做战。”田丰抬头看了看雷放,他知道雷放和大公子雷怒是一母所生的兄弟。见雷放并没有在意,才继续说,“现在有两千人,今天一天下来,伤亡八百。”
“两千人挡住了五万人?”雷放漆黑的眉毛一挑,看着田丰,“田将军果然是家传虎将,不负田老将军威名。”
田丰心头一热。他的父亲田崇伯是晋国名将,闻名于诸侯,前朝十大龙将之一,向为雷氏倚重。田丰少年好盛,向来不以父亲为倚靠,自己入伍从军,从一名小卒因功升至陵城副守,军中倒是少有人知他是大将田崇伯的儿子,田崇伯病逝后,他随长公子雷怒驻守过一段烈云关,也一向得雷怒赏识,他倒没有想过,这个从小不被雷氏看重,后又在外飘流多年的晋国四公子,一度名字也变成贵族中的禁忌,而他居然这么清楚的知道自己的身氏。
“公子,不知道援军什么时候到。”田丰整理了下思绪,“金帐国五万大军明日只怕全力攻城。”
“哼,他们再来,就像今天那样,杀得他们抱头鼠窜。”女孩子得意的扬着头,尖尖的下颌在烛光里勾勒出婉转的曲线。
雷放清冷的面容上瞬间展开笑容,那一时间让田丰觉得异样的温暖。晋国的四公子看着女孩子的眼神里流动着温柔,像是呵护着自己的妹妹。“不必心存侥幸,来的是金帐国的大王子,敌军士气高涨,奋力一击必定势如雷霆。”
“大王子。”女孩子漆黑的眼底泛着一点顽皮的神色,纤细的手拍拍腰间细长的弯刀,“要不要?”女孩子有点兴奋,吐吐舌头,伸出手来在脖子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雷放苦笑,“是术颜。”他明亮的容颜暗了暗,像是流云在草地上扫过的一片阴影。
女孩子呆住了,笑容凝在脸上,“术颜。”娇艳的脸一瞬间有点失了神采,低低的重复着这个名字。
田丰有些奇怪的看着雷放和面前这个女孩子。
雷放回避了女孩子的眼神,“国主已经亲率援军在路上,平野上将军顾惜影的两万人也一起来了。估计明日午后便可到了。”
“太好了。”田丰的眼睛一亮,转而又吸了一口凉气,“可是我们也要守得到午后。”
“既然两千人守了一下午,我们还有两千人呢。蛮人们有马刀,我们有利箭。”雷放清冽的笑声在空大的厅堂里回荡开来,带着奔放的傲气,漆黑的眉目像是出鞘的利剑,照亮昏暗的长厅。
夜色像是退潮一样向着西方退去,清晨赤红的朝霞格外的耀眼,在露珠上闪烁晶莹的光,倒伏在陵城脚下的尸体在早晨的雾气里越发显得狰狞。
术颜站在平原中间,看着红色的巨潮列成整齐的队型,在离着陵城一里的地方集结。闪亮的战刀出鞘,寒光给这个夏日的早晨凭空带来一股寒气。
沉重的呼喝声响起,蛮人大队里的呼喝声像是远古而来的洪荒猛兽发出的怒吼,一次比一次雄壮,震撼着这片大地。
术颜手扶着九尺的斩马刀,远远看向陵城的城楼。
清冷的身影立在城头上,远远的看不清楚面容,模糊面目好像把遥远的声音穿过岁月送到了面前。
面目清秀的男孩子挺身而出,脸上有和他秀美如同女子的脸不相符的英气,让术颜呆了一呆,那是少有的庄重,“术颜,我们来了,不管再多的刀剑,我们都不会扔下你不管。”白晰的手掌拉住了术颜的手,微微的有些凉意。
粗大的手和男孩子有些纤细的手握在一起,还没有成年的少年用尽他们的全力把手握在一起。女孩子呆了一呆,把手伸过来,“还有我,还有我。”术颜和男孩子同时笑了笑,抹了抹脸上的血迹,拉住了女孩子莹玉一样的手掌,“只要我们还有一个人活着,就不让人欺负你。”
女孩子咯咯的笑了,丽色在沾了灰尘的小脸上绽开,露出整齐细碎的牙齿,流动在只有微弱光芒的洞窑里。
“王子。”
术颜霍然清醒,回头看见达突策马立在他身后,“塔林格已经整好队了。”他抬了头,两万的步卒在阵前列了整齐的队伍,赤帐主领塔林格穿着赤红的皮甲,站在阵前,狭长的战刀在他手里闪着清光。
术颜看了看城楼上的人影,手重重的挥下,他看见塔林格隔着不远向他露出微笑。
好像平地里响了一声炸雷,喊杀声震得人头脑里一阵晕眩。赤潮咆哮着涌向陵城,翻涌着要把陵城撕成碎片,进攻了。
暴雨一样的箭凌空撒落在赤潮头上,前列冲锋的步卒被箭雨射倒,箭上巨大的力量把他们钉在地上,后续者像是没有看见倒下的同袍,迈过尸体,跨过鲜血,空气中飘浮的鲜血味道让他们每一根毛孔都在炸开,向着城头冲锋。
雷放漠然站在城头,凝视如潮的大军涌向城头,无视飞舞的箭雨,女孩子隔着不远立在城头,微微侧头看着雷放的侧脸。
田丰回头看看两个人,嘿的笑了一声,大声呼喝着,一边指挥军士放箭,一边把手里宿铁弓上的箭抛向空中。
赤色的潮终于逼近了陵城,小小的陵城好像是赤海中的一块礁石,被巨大的浪涛震撼,不时的,红色的潮水扑上去,又被压下来。
百夫长挥刀斩落面前城垛上最后一名晋军,看着那个晋军临死抱着一个图谷部的汉子从城头摔下,眼里的愤怒让他一个寒颤。
他跳上城头,把狼旗插在城垛上。四五个近卫已经随着他蹬上了城头。他心里一阵狂喜,登上来了。
寒气带着清越的啸声,刺得他耳骨剧痛。晶亮的长枪突刺到面前,带着凌厉杀气,长达一尺的枪锋上附着苍然的剑意,猛的把他钉在城垛上。百夫长口中鲜血涌出,劈出一半的战刀跌落在地上,朦胧的眼睛透过血色看着面前清秀的脸,沾了血色的面颊有些妖异的美丽,那双漆黑的眼睛中却有沛然的骄傲,凌驾天地的威势。
飞舞的枪阵下,刚刚登上城头的几名蛮人士兵嘶吼着倒下。女孩子轻盈的跳过来,她轻薄的甲衣上也有了鲜血的印痕,“我来吧。”女孩子美的近乎眩目的脸上绽开了调皮的神色,弯刀闪亮,砍断了狼旗,大旗飘摇着从城头跌落。女孩子对着北方伸手刮着娇嫩的脸蛋儿,使劲儿的吐着舌头。
银光在面前猛的闪过,雷放手里的长枪砸飞了扑向女孩子面门的箭,“小染,别调皮啊。”
被叫做小染的女孩子伸了伸舌头,身上冒出一冷汗,还是不依不饶,“不怕不怕,射不着。”
达突骑着马在术颜身周暴躁的转了几圈,恶狠狠的说,“又被压下来了?塔林格真是个废物啊。”
术颜默然无语。他知道塔林格不是废物。
塔林格是金帐国大将,其父木阿香更是纳图的亲信大将,当初随纳图在密云山起事的三大将之一,塔林格十二岁就上战场,比较他的父亲木阿香,塔林格勇猛依旧,而且更多了许多谨慎,极少打败仗。木阿香死后,塔林格接任赤帐主领,统领五万精骑,他的部下也向来以悍勇闻名,大半个上午过去了,攻势比昨天猛烈了不知多少,金帐国的名将塔林格还是没有攻下这小小的弹丸之地。
“王子。怎么办。”达突有些急了,策马在术颜身边乱转。“再这样下去,待晋军援兵到了,就迟了。”
术颜有些后悔,只顾着轻骑突进,大队只带着两日的口粮,连攻城石炮也没有随军。
赤色的潮水重新在城下集结,塔林格红了眼睛,挥手把身上皮甲甩在地下,露出上身虬结的肌肉,“孩子们,这一次再攻不下来,回去还有什么脸见大王子,还有什么脸见大汗。”塔林格暴跳着嘶吼。
金帐国向来长于马上做战,轻骑突进,入烈云关后,一路猛进,由于雷怒调兵东进与顾惜影争战,也未遇强烈抵抗,却没想到在陵城遇到这样强悍的对手,短兵相接的攻城战晋人寸土不让,让蛮人有力用不上,闷着一肚子的闷气。
塔林格暴跳着正要亲自带队发起第四次冲锋。
陵城破烂的城门突然洞开,一队骑兵踏着早已经被蛮人斩断吊索搭在护城河上的吊桥,暴风一样突出城外,在护城河前整队,晋军出城了。
塔林格呆了一呆,只有三百步外,整队的骑兵稍稍一顿,像是弓上骤然射出的铁箭,扑向赤帐前锋。
箭锋处白马的骑士高高举起闪亮的战枪,刺眼的阳光在他长长的枪锋折射出透骨的寒意。
战马咆哮的铁蹄踏倒了赤帐前锋的士兵,没有人想到,这个时候晋人居然主动出击了。
突如其来的进攻震撼了蛮人的士气,五百人的骑兵队切开了赤帐的步卒大队,刀一样直刺阵心。
银亮的辉光里,当先骑士枪锋吞吐,划出数丈方圆的枪阵,血雾暴开,当者披靡。
缓了缓神的金帐国大军,呼喝一声,分成两部,一部直冲城墙,一部回追这一小队骑兵。
然而步卒成了骑兵的屠杀的对像,五百人的骑兵队像是在蚂蚁群里的螳螂,闪亮的兵锋所指,鲜血飞溅。面甲后面清冷的眼睛转而望向阵后不远处的王旗,枪锋高高举起,锋锐的兵锋直向王旗处突来。
达突狞笑,拔出马刀,后队是一万名整装的赤帐轻骑。
“真是傻啊。”术颜低语,白晰的像是新雪堆砌的男孩子略带稚气却倔强的脸又出现在他眼前,“从小就没有人瞧得起我,父亲,哥哥,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任何一个人瞧不起我。”
骑兵队闪电一样的突进,这样的快速突进也把小队的骑兵拉成了长长的锥型,可是他们停不下来,也不能停,静止的骑兵只能变成步卒屠刀下的血肉。
骑士的白马身上溅满了新血,好像脱了束缚的猛兽,咆哮着一口咬在一名赤帐步卒的肩上,巨大的力量把他甩倒在地,铁蹄踢暴了他的头颅。
达突冷笑着挥手,赤帐骑士终于放脱了束缚已久的战马,蛮人的轻骑呼啸着迎着晋人骑兵冲锋。
浩大的赤色浪潮包裹了晋人的骑兵,南朝的骑兵与蛮人精骑盘旋撕杀在一起,赤帐骑兵包围晋人的战圈,荡起环形的烟尘。
短兵相接的赤帐骑兵赫然发现,这一队骑兵全然不同与从前遇到的南人骑兵。
这是一队纯熟的杀人者,没有严整的旗号,也没有统一的穿着晋人铁甲,他们脸上冷酷的寒意像是地狱的使者,喷溅在脸上的鲜血只让他们眼中泛上噬血的狂热。
闪亮的马刀熟练的在过马一瞬间把对手劈成两半,骑士立刻迎向下一个对手。小半个时辰过去,损失了近两百人却只换来了对方不到四十人的伤亡。
术颜带着金色的眸子闪出一丝寒气,他挥了挥手,两千名金帐卫在他身后集结,“让赤帐退下,这不是一般的晋人骑兵。”
达突兴奋的举起马刀。两千名金帐卫坐在雄伟的草原雄驹上,这是金帐国大汗的近卫军中抽调出来的草原精兵,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
渐渐退去的赤帐骑兵背后的烟尘里,白马骑士清冽的目光刺透灰黄的烟尘望向不远处的王旗下高大的身影。雷放举起手里银枪,他身上的皮甲里全是汗水,持续的冲锋让他几乎忍不住要下马休息。
小队的骑士在他身后整着队,骏马身上的汗水在日光下蒸发,战马的嘴角已经有了白沫,马上骑士喘着粗气,虽然不同于一般的骑兵,经历几乎非人的训练,然而这样的突进还是让他们筋疲力尽。他们也并不是像他们对手眼里看到那样轻易的取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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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放的目光远远的迎向术颜藏在铁甲后面的金色眸子,庞大的金帐卫方阵像是乌云一般横在眼前,他手中的银枪映着快到正午的阳光,重重的挥下,骑兵队微微的顿了一下,再次冲锋,铁流冲向大队的金帐卫。
蛮人的精锐与骑兵队撞在一起,血花在碰撞中激射。对手们吼叫着拼杀在一起,落马的人互相用马刀劈砍,用牙齿撕咬。
不管是什么样的勇士,在战场上面对敌人只有生与死之间的选择。
雷放挥枪刺落面前的一个蛮人勇士,大口吸着燥热的空气,空气刺激着他的心肺,撕裂一样的疼。贴身的皮甲把透射进去的热气包在里面,像是蒸笼一样刺痛着他的每一寸肌肤。血腥气刺得他胸腹一阵抽搐。
轰然巨响中,陵城城墙上爆开大片火焰,在刚才塔林格整队的时候,他就安排田丰指挥军士把火油浇在城墙上了。
惨嚎声远远的传了过来,无数攀爬在城墙上的蛮人步兵随着火油的占燃,变成了扑向灯火的蛾。
术颜冷静的眼里也起了一丝波澜,陵城附近并无大片的森林,木材稀少,陵城城墙也全由地底开出的石块堆砌而成,加以灰土。晋人居然点燃了这座石城的城墙。
无数蛮人的勇士翻滚着从滚烫的城墙上摔落,在烈火上扑打号叫。术颜抿紧了嘴唇,“雷放。”
像是听到了术颜的低语,雷放抬起疲惫的眼神,远远的看了一眼王旗下高大的身影,王旗上露齿的黑狼好像要从旗上飞扑而下。
他回头看了看身周,随在他身周的骑兵已经不足五十人,余下的人被金帐卫切了几段包围,不断有人被飞卷的刀阵劈落,转瞬淹没在如丛的刀光里。周围是无边的赤潮。
雷放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要死在这里了么?”冲进肺部的空气冲散了一口浊气,银亮的枪锋在阳光下高高的举起,闪起耀眼的寒光,这一刻,战马好像感染到了主人的情绪。
纯白的高大雄驹高高的人立而起,长鬃迎风扬起,战马在风里长声啸鸣,像是出海的蛟龙,昂然抬头,顾盼自雄。
白马和马上的骑士化成一道白影迎着千万浪潮直冲而来,银色长枪清越的咆哮刺痛了蛮人的耳骨。在雷放冷冽的目光中,出入沙场多年的金帐卫第一次感到彻骨的寒意。
这个南朝的少年骑士,带着凌然的杀气,疯子一样的冲向了巨大的赤色方阵。方阵拱卫的中心,术颜低垂了头。
银枪狭长枪锋咆哮着撕碎对手,过马瞬间,蛮人勇士被沛然的枪风击倒。鲜血飞溅中,腰背上的剧痛阵阵的袭来,还是受了伤了,雷放的眼前渐渐的开始模糊,目光中只余下不远处乌黑的战旗,术颜红黑的脸孔似乎就在眼前,金色的眼眸中表情复杂。
战马长嘶着在原地打着转,腰间的剧痛让雷放清醒过来,周围的蛮人在十数丈外,望着这个浑身鲜血的少年。这时他不再是那个天神一样的少年将军,阵阵的寒意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好像是盔甲下覆盖的是地狱来的魂灵,在阳光下孤独的维持一片阴影。
透过人丛,雷放看见那个高壮的少年站在王旗下,像是俯看战场的神祗。他提起最后一丝力气,伸手抹了抹嘴角血迹,弯弓搭箭,刺耳的尖啸声中,长箭破空而出,刺穿暴热的烈风,透阵而去。
沉重斩马刀在空中带起狂潮,凌空劈断长箭,术颜茫然提马上前一步,达突发现他眼里竟然有一丝关切。
几百名近卫拉满弓,闪着乌光的箭锋指着阵心孤独的少年。
这一刻,少年伸手摘下了铁盔,露出苍白的脸。没有人相信,这个破阵而入的骑士,铁盔下竟然是这样一个清秀少年,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了一丝血色,却带着清凛的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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