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歌传-纳图————毕方
毕方  发于:2009年05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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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图还是抿着嘴唇不说话,瞪视着哥达父子,金色的眼睛里像有一团火焰在烧。赫林给他盯得心慌,上前来一脚踢在纳图膝间喝:“跪下。”赫林这一脚好像踢在了铁石,几乎让他忍不住要叫了出来。可是父汗和几位大将军都在帐内,又不能丢了颜面。却见纳图转过脸来,赫林看着纳图的眼神惶然倒退两步。
纳图先前已经被打了四十马鞭,遍体是伤,可是这一眼看去,却恍如天神一般,让赫林自惭,继而恼怒起来。钦查部的世子暴跳着怒吼,“再拖出去给我打。”
几名亲卫上前来拖住了纳图,却有些犹豫,抬眼看向哥达汗,毕竟大汗还在帐里。
“我的儿子,再打就打死他了。来人,把他绑在车轮上。明天一早祭旗。”哥达伸手端起酒碗,喷香的奶酒冲了进去,让他肚腹好像也烧了起来,一时间心满意足。
纳图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秋天的草原上,天空格外的高远,暗蓝的星空幽远而神秘,纳图幼时就喜欢坐在山坡的草地上看着星星。现在他却好像看见了父亲的脸,带着血迹的脸。
喧哗的人群渐渐的散去,连看守着纳图的两个人也不愿意抵受草原夜里的寒气,进到帐篷里喝酒去了,远远的传来酒醉后牧人们的歌声。
猫一样的脚步慢慢的走近纳图的背后,伴着着一股淡淡的奶香,让清冷的空气有了点温暖柔软。纳图给绑在车轮上,瞧不见后面的情景,一颗心却不知道怎么狂跳起来。
“纳图。”轻细的声音,一个纤细的人影从背后绕了过来。映着星光,纳图看见达敏儿洁白细腻的脸,映着寒冷星光,像是玉色的雕像。
纳图不说话,只是看着达敏儿。达敏儿给那双宽阔双目盯得脸有些红,几乎想要转身逃走,终于忍住,她想了半天,细白的牙齿咬了咬嘴唇,伸手从背后拔出一把短刀,挥刀劈断纳图身上的绳索。“你快逃吧。”
“为什么?”纳图一边解开绳索一边迷迷糊糊的问。z
“为什么?笨啊。”达敏儿的脸更红,少女有些拙于这样和年轻男子之间的对话,只是手忙脚乱的帮纳图解着绳索。
“你不怕我回来报仇?”纳图冷笑,看着面前的钦查部公主。“我是小狼崽子啊。”
“你要是草原上的英雄,那就来报仇。也给我父亲报仇。”达敏儿咬着牙,对视着纳图的眼睛,好像露着尖齿的小母狼。
“你父亲?”纳图奇怪。y
“不要管这么多了,你快逃吧。”
“那你怎么办?”纳图走出两步,回头盯着女孩子,夜风里的女孩子,不像白天看起来那么英气逼人,有点娇弱的让人心疼。
“我,呵,他们不敢动我的。他们已经把我许给了鞑金部的查合答大汗的儿子了。”达敏儿恨恨的说。
纳图一把拉住达敏儿,“跟我一起走吧,你是我的女人。我们回图谷部去。”b
被纳图手上的大力似乎抓疼了,达敏儿摇了摇头,退了一步,“你带着我逃不远的,我带你去找你的马。”说着当先走去。纳图怔怔的看着,达敏儿纤细的背影,只好跟在后面。
“好了,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你走过那座山就骑马走吧,他们就听不见蹄声了。”达敏儿咬着嘴唇,她鲜红的唇色在微光里艳得像是玫瑰。
纳图拉着达敏儿不放手,“我的父亲死了,你和我一起走吧。”g
达敏儿笑,带着一点凄楚神情,这样的神情,让纳图的心脏像要暴裂一样,不受控制的狂跳起来,“你能保护我么?明天哥达就要带兵去打你们图谷部了。没有大汗的图谷部打得赢么?”
“哼,我就是图谷部的大汗。”纳图看着达敏儿,一瞬间,他的眼神让达敏儿心慌意乱,那是狼一样的眼神。
纳图一把拉倒达敏儿,他受伤后力气还是大的惊人,翻身压在达敏儿身上。少女羊羔一样柔软的身体,隔着衣服突起的乳胸让少年的呼吸沉重起来。
“好,给你,都给你,就是不给那个鞑金部的灭里台。“达敏儿侧着头不去看纳图的脸,咬紧了嘴唇,听凭纳图撕开自己的衣裙。
少女纤细白晰的身体在冷风中微微发抖,修长笔直的双腿上的皮肤给夜风激起了颗颗的细粒。达敏儿忍着剧痛,看着压在身上的纳图,金色的眼睛里有着征服的欲望,宽广辽阔如同秋天无垠的摹,那是天神的颜色。
纳图牵着马缓缓的走进夜色,淡淡的歌声在背后响起,“仇人血,亲人泪。奔行万里踏敌虏。”
“故土情,离人歌。伴我千山任驰骋。”雄壮的军歌,在达敏儿清亮的嗓子里哼唱,有了别样的意味,像是一根细细的丝线在纳图心间缠绕。
十七岁的纳图,猛然有了心碎的感觉,静静的夜里,除了马蹄踏在地面的声音,细微的瓷器一样碎裂的声音,在纳图的耳里,格外的分明。
天已经亮了,红通通的太阳从草原的尽头冲上来,纳图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人一马已经奔驰了一夜。虽然是草原上的良驹,他座下的黑色骏马嘴边也已经有了白沫,脚步渐渐的缓慢起来。
塞木尔屠灭达达部,去钦查部做客之前,便命大将提苏带着一万黑狼军先行返回图谷部王庭。纳图彻夜狂奔,顺着原路追赶,希望追上提苏。可是狂奔了一夜,这一万黑狼军好像消失在草原上,往图谷部去的路上根本没有一丝踪迹,纳图眯着眼看着东方,一丝危险的气味混合在空气里,让他心里不由得慌乱起来。
前面几十丈外的路边出现了一座帐棚,纳图来时并没有发现这座帐子,显然是这两天才搭起来的,并不像是平常的牧民的帐子。游牧的牧民的帐子周围,多半搭有晚上关圈牲畜的木栏,这座帐子却只是孤零零的立在路旁。
纳图早已经又渴又饿,身上的伤口火烧一样的疼。他咬了咬牙,纵马来到帐前。这样静的早晨,马蹄声很容易就听到,帐子里却没有人出来。只有帐口火堆上烘烤的铁壶,奶茶的香气氤氲着飘散,显得宁静而详和。
纳图顿了顿,伸手掀开了帐子,里面却一个人也没有,桌上有切好的辣羊肉放在铜盘子里,冲鼻而来的香气,让疲惫的纳图格外饥饿起来。
热乎乎的奶茶冲喉而下,辛辣的羊肉咬在口里,立时让空空的肚腹更加饥火中烧。纳图坐在帐子里大嚼起来。
答答的蹄声打在地面上,纳图抬起头来一怔,那蹄声却来的好快,片刻就到了帐前。有人咦了一声,想是看见了纳图的马在帐前吃草。
帐子门呼的掀开,纳图伸手遮了遮眼睛刺眼的阳光,勉强看清几个高大的身影闯进了帐子。
几个牧人打伴的汉子看见纳图身上的黑色皮甲,对望一眼,手持长刀,四下散开围住了纳图。
“你是谁,为什么跑到我们帐子里面。”先开口说话的是从这几个汉子身后闪出的一个姑娘,十六七岁的样子,想是长年骑马在草原上,脸上微微透着红晕,一双大眼睛冰浸葡萄一样闪着光,摇着长长的两条大辫子。
“你们是谁?”纳图的眼里带着戒备的神情,伸手按到了腰间的弯刀上,几个人的装扮绝对不是普通的牧民的样子。
“干嘛,干嘛,你吃了我们的羊肉,还问我们?”大辫子姑娘生气了,睁大了眼睛,走上两步恨恨的问。她睁大的眼睛注视着纳图的眼睛,夺目的丽色,粉里透红的脸逼视到纳图面前,一瞬间让纳图下意识的想要闪避。图谷部的王子在大辫子姑娘面前变得扭捏的像个孩子,“我,我饿了。”
“苏娜,别捣乱。”领头的汉子,黑色脸膛,健壮的像一头小牛。伸手把大辫子姑娘拉到了自己的身后。“你是谁?”
“纳图。”纳图站起了身。他从小长在金帐里,从来不缺吃穿,这时吃了人家羊肉,一时有点不知所措。
“纳图。”那汉子低低重复一句,眼中光芒一闪,露出戒备的神气。“铁由家的?”
“你是谁?你怎么知道?”纳图心里一惊,站起来身来。眼前这个人竟然一眼看出了他是铁由金家的人。他侧眼看上去,几个人手中的刀却只是普通的马刀,并不是钦查部惯用的。
“笨蛋啊,你,金色眼珠儿,金色眼珠儿,黑色皮甲。”大辫子的苏娜从那汉子身后露出半张脸,恼怒的瞪着纳图。笨蛋,纳图一怔,愤怒的像小野猫的姑娘竟然像是达敏儿的神情。
“听说铁由金家的男人都是英雄啊。”领头的汉子呵呵的笑,斜眼看着纳图的眼睛,“有胆子比刀么?赢了我,这里的美酒羊肉任你吃。”他手里扣着铁刀的刀环,挑衅似的笑。
“好,比刀比刀,你敢和我哥哥比刀么?”苏娜兴奋的跳着脚叫。纳图的信心被大辫子姑娘的充满自信的兴奋刺伤了。他金色的眼睛亮了亮,“这里的地方小,出去比,怕打掉了你的牙。”
几个汉子对视一眼,哈哈大笑,像是听着笑话。
背对着阳光站立的纳图,被背后射来的阳光照耀的恍如天神降世般辉然,苏娜站在圈子外面,那一刻有点心旷神怡,忍不住悄悄的红了脸。
领头汉子蹲低了身子,像一只要扑食的豹子,弓身藏刀小心的移动的脚步。纳图的刀就垂在腿边,静的像是一尊石像,然而这尊石像却让人觉得危险的气息。
那汉子虎吼一声,右腿用力蹬地,身子猛的前扑,带起虎虎的风声,一刀直劈,这一刀全无花俏,带着凛然的杀气,只有在战场上杀惯了人的刀才有这样的威势。
纳图扭腰急闪,刀却拖在背后,借着扭腰的力量,细长的马刀划出一团光轮直劈大汉的肩膀。当的一声响,两柄刀砸在一起,两个人手上都是一阵酸麻。那大汉生来力大,向来少遇敌手,两个人挺着刀狠狠对视,目光中都有一丝敬重。
两个人迅速的分开,又再冲撞到一起,纳图的刀术是父亲指导的,十几代铁由金家人杀人的经验凝聚而成,又在战场上锤炼出来。那汉子的刀术却是大开大合,宛如风雷,几十招下来毫不落在下风。刀风荡得周围枯黄的长草飞舞不停,凌厉的刀风逼得旁边的几名汉子向后退去,两人身边形成了一个几丈方圆的圈子。
苏娜兴奋的脸上已经有了苍白的颜色,眼睛紧盯着两个人,她的眼光也看得出,两个人打得兴起已经变成了性命相搏。
纳图猛的大喝一声,他九尺高的身躯突然纵起,那汉子一怔,抬头看去,阳光刺眼中,纳图的身子已经在两丈高处,高大的身影遮住阳光,在他脸上投下大片的阴影,雪亮的刀光突然亮起,照亮他的双眼,如同九天下降的雷霆,纳图的刀在苏娜的惊呼中凌空劈落。
领头汉子的刀应声而断,这一刀却毫不停留直砍下来,领头汉子下意识的闭眼,排山倒海的刀气直冲而来,让他脑中一阵剧痛。
刀停在领头汉子的额前,凌厉的刀气却已经割断束头的牛皮绳子划破那汉子的头皮,一行细细的鲜血顺着额头流了下来。
四周的人都给这一刀的威势惊得呆了,半天出不得声。领头汉子睁开眼,愣愣的看着手里的断刀,半晌,他撒手抛开断刀,大笑,“这就是铁由金家的斩神之刀么?哈哈,小子,我打不过你,我输了。”他也不顾上的伤口,大步上前拉了纳图的手,“走,吃酒去。”
苏娜这才回过神来,撕下衣襟给哥哥包了头上伤口,一边偷眼瞄着纳图,她扑扇的大眼里敬佩中带着一点怨意。却见纳图脸上全无表情,似乎藏着重重的心事。
“我叫赤古都,这是我的妹子苏娜,敬你,草原上的英雄。”领头的汉子端起大碗的马奶酒,苏娜摇着辫子也举起碗,大大的酒碗在她纤细的手里显得有点吃力,娇嫩的脸上努力做出庄严豪迈的表情。
“丧家之犬而已,什么英雄。”纳图端起酒碗,摇了摇头自嘲的笑。
“嗯?什么意思。”赤古都有些不解,端着酒碗,看着纳图。他是爽直的汉子,一向刀头上舔血的生活,要吃便吃,要睡便睡,今天不管明天的事,纳图总是若有所思的神情让这个粗豪的汉子有些糊涂。
苏娜也瞪着大眼睛看着纳图,她黑漆漆的眼底带着一点疑惑,面前这个高大雄壮的如同天神一样的少年,让她不经意间有点心疼的感觉,然而那双宽阔的像草原天空一样的眼睛,却让她总是看不透。
纳图扬脖喝干了碗里的美酒,站起身,“谢谢赤古都兄弟,以后若我还活着,我们便是朋友,我要走了。”他转身迈步向外走去,竟不回头。
赤古都一把拉住了他,“怎么,这就走了?是不是有什么为难的事。既然是朋友了,说出来听听。”
纳图心里一阵的感激,却只是摇头,“多谢。”
赤古都猛的胀红了脸,像是受了莫大的屈辱,“怎么,看不起我赤古都么?老实说吧,我赤古都做的是杀人的勾当,却是豪爽的汉子,兄弟有什么难事,便说出来,赤古都不是怕事的人。”
杀人的勾当,其实在草原上便是马贼了。草原上的牧人并不像南人一样积累财富,他们爱如性命的财富,便是牛羊和骏马。马贼们却并不自己放牧,流浪草原抢夺牛羊马匹,草原上的马贼一向为牧人和各部痛恨看低,赤古都说自己做的是杀人的勾当,那也是把纳图当成自己的好朋友了。
苏娜却毫不在意,“马贼怎么了,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们做你铁由金家的朋友?”年轻的姑娘说话像是从盘子里倾泄出来的豆子又快又脆,摆出了不讲理的架势,“你想怎么样吧?”她白晰的脸和脖颈给一大碗马奶酒激得泛起淡淡的红晕,伸过头来逼视着纳图,酒气混着苏娜身上淡淡的香气弥散在纳图身周,让纳图的神情有一点难堪。
纳图点了点头,眼前浮起飞溅的鲜血,父亲临死时候激愤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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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战旗上燃着未息的火苗,死亡的战士倚在战旗上,溅满鲜血的脸向着西方远眺,怒视的双眼中流出的血迹干枯成两行墨色痕迹。
鲜血和尸体铺满枯黄的草地,无声的悲歌仿佛在天际吟唱。黑甲的战士满面怒容,狰狞着像要在死后发出咆哮。断折的刀剑,淋满泛黑的血迹。
未曾燃尽的战旗在风中烈烈做响,只有乌鸦呱呱的叫声,由天际传来。枯黑的身影飞旋着,落在倒塌的金帐顶,落在腐败的血肉,啄食死者不甘的双眼。
纳图静静的站在枯草中间,漠然的注视这一切。苏娜捂了鼻子,偷眼看去,纳图的灿然的眼睛忽然就变得死灰一般,深得如同无底的潭水,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冰冷的寒气。这样异样到了惨裂的眼神,让苏娜抑制不住的打了个冷战。这个人恍然间变得像隔在千里之外,透着死亡的气息。
绝美的容颜仰望着天空的云朵,眼睛空茫得连绝望也没有。修长裸露的双腿泛着死青色,娇嫩的乳胸血肉模糊。纳图伸手一次一次抚上她不甘的双眼,却无法让她合目。纳图默然,“她是我的母亲。她在等着她的丈夫和儿子。”他眼角还是没有一滴眼泪,冷静的让人心碎。
苏娜睁大了眼睛,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好像要把她的肺部炸裂,她倒退着撞到了斜插的战旗,坐倒在地,地狱一样的战场让十七八岁的姑娘浑身凉的彻骨。
很多年以后,已经是黑狼军前卫将军金帐主领的赤古都抱着自己的女儿赫拉云,看着摇摆的烛火说,“他至始至终都没有流一滴眼泪。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从那天起,纳图真的是一匹狼,孤寂,冷酷,荒原中的狼,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走向何方。”
十岁的赫拉云似懂非懂,伸手绕着赤古都的发辫玩,“那他怎么活下来的?”
“仇恨。”赤古都粗壮的手臂不禁抖了抖。“那他总有在乎的人吧?像阿爸就最喜欢我了。”赫拉云缠在赤古都怀里问,温热的小脸儿偎在赤古都粗壮的臂膀。
“是莫琴吧。”赤古都想了良久,有些疲惫,吐出一口气说。
“哥哥。”细细的声音传出来,像是丝线一样,却割裂了可怕的沉寂。
纳图猛的转身,苏娜第一次看见纳图的眼睛这样的有生气。他扑上去,粗壮的双手伸到未曾熄灭的火苗中,疯了一样的去掀倒塌的金帐,全然不顾未熄的火焰烧伤了他的手。赤古都大步上来,伸刀挑开金帐上的牛皮革。
烧毁了一半的羊毛铺垫上朵朵的花纹依然闪着光,看着有点惨淡的颜色。纳图伸手揭开羊毛垫,下面是一块厚重铁板。纳图的手握在铁板上,用力掀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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