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四足——廿四桥
廿四桥  发于:2011年08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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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变得很浅眠,只要门外有动静,哪怕明知道是风声,都要跳起来开门看个究竟。

夜里失眠想抽烟,想喝酒,又自欺欺人地怕敬轩忽然回来,会嗅到味道,于是作罢。

最难熬的,还是每天的吃饭时间;最怕闻到的,是别人家里飘来的饭菜香。有一天打包回来给小苟,想热一下饭菜,

看到厨房里结的大蜘蛛网,才意识到,自己已有好几周不敢走进厨房了。

某天出差回来,看到镜子里双颊凹陷的脸,我猛然发觉,宁远辞世后,敬轩所受的种种煎熬,统统又落到我身上了。

十八章

新学期开始的时候,我一下多了几个头衔,除了水到渠成地正式上任为我们中心的主任外,还破格升了职称。于是大

家对我的称呼理所当然升级为林教授了。

以我的年龄和资历,在国外要当教授还是很遥远的事情,因此,当我出差回博士毕业的城市,打电话告知旧同事时,

他们都大呼:“Vincent, you are soooooo great!”

在美国十多年的时光恍如一梦。不知为什么,重新踏上这片土地时,我感到莫名的孤独和哀伤。那些因为寂寞而放纵

不羁的青春岁月统统留在了这块异国大地上,回头再看时,忽然发现有些不认识自己。

下飞机没多久,合作伙伴们就赶过来找我,拥抱寒暄后,我们高效地在旅馆里开了个小会。他们走时,夜幕刚刚降临

,我百无聊赖,决定一个人出门随便走走。

旅馆就在我第一站博后的大学附近,我特意绕到学校旁边的downtown,漫无目的地在街边散步。这里还一如多年前,

越晚越热闹,每个灯火通明的酒吧外都站满了青春洋溢的大学生。

始料未及的是,我竟然能在这遇上故人。

宁培蓄了浓浓的胡子,遮盖了原来帅气的脸,嘴里叼着一根烟,冲我阴阳怪气地笑着。我几乎认不出他来,然而,更

惊奇的是,宁培的身边是一个金发少年,一边耳朵上戴了好些耳钉,一手拿着烟,另一手手紧紧圈住宁培的腰。

我无法理解这种蜕变,宁培虽然个性直爽开朗,但一直是个洁身自好的人,怎么沾染了这样的习气?更难受的是,我

一下想到了漂泊在外的敬轩,如果他也堕落成这样……

宁培凑到金发少年耳边说了什么,少年就扭着腰走了。宁培走近,嗤笑着说:“怎么?不认识了?”

我没答话,嗅着他身上怪异的香水味,心里堵得慌。

宁培掏出烟递给我说:“听说你要来,早预料到你不会来找我。”

“我戒烟了。”我把手插到裤兜里,目光越过他看向街的另一头。

宁培的手顿了一下,忽然大笑了几声说:“好,真好。区敬轩,果然了不起。”

“吸烟危害健康,你不知道吗?”

“所以你现在很健康是吗?”宁培吐着眼圈,斜睨了我一眼。

虽然习惯了宁培话里的针锋相对,但提及敬轩,我心里越发不痛快。想着快点结束这种无谓的谈话,于是我说:“我

今天刚到的飞机,有点累了。”

宁培耸肩说:“随便你。”

“回头见。”我干巴巴说了一声,掉头就走。

走了一百米远,宁培在身后喊:“喂,去泡吧吗?”

我回头看,确认是对我说的,便摇了摇头。

宁培大步流星赶上我说:“反正也睡不着,我去你那打会牌。”

“宁培,我真的很累,明天还要开一天的会。”

“睡得着?”

我努力克制住心里的烦躁,礼貌而疏远地说:“我的睡眠质量很好,谢谢。”

宁培把半包烟塞进我手里说:“你肯定需要它。走了,拜拜。”

我哭笑不得,拿了烟在街边垃圾桶旁犹豫了老半天,还是投了进去。

临走前一天的傍晚,我独自在咖啡馆打发时间。女侍认出我,高兴地过来打招呼。

聊了几句,她倒了咖啡给我,俯身低声问我现在的住处。

我偏头不去看她领口的风光,微笑着说:“晚上有安排。”

她笑了笑就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眼前一晃,穿戴整齐的宁培一脸亲和地走了过来。出人意表的,他的下巴刮得干干净净,半点不像先前颓废、邋遢的

模样。

宁培自顾自坐下,解释说:“路过,刚好看到你。”

这样的宁培看起来尤为亲切,我问他:“你还在这呆着?毕业了?”

宁培一开口还是句句带刺,“看来你一点都不关心我的状况。这个嘛,随便问个华人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不过,你的

精力有限,朋友也分好几等。”

我无语,干脆闭嘴了事。

宁培却忽然回答:“我毕业了,反正胸无大志,随便找了间实验室当technician,我原来的老板也支持我。”

枯坐了一会儿,宁培忽然问我:“跟敬轩联系过没?”

我看着餐布,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敬轩走的事,连宁培都知道了?我摇头,又问他:“你跟他联系过?”

“没有,我也是听朋友说的。”宁培喝了口咖啡忽然问,“你就这样放手了?”

“我一向尊重朋友的意愿。”我扔了个标准答案给他。

“这样看来,你早就放手了。”

我放手了,难道宁培想……

我心里一阵发酸,脱口而出说:“如果你哪天遇到他,代我问候一声,要他保重。”

宁培指着自己的鼻尖说:“我?你都遇不到的人,我去哪代为问候?”

我半眯着眼看着窗外的落日余晖。

“喂,你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了?”宁培做了个夸张的动作。

我无可奈何地说:“宁培,能不能不要总是提敬轩?”

宁培挑挑眉不说话。过了一阵子问我:“晚上有什么安排?”

“暂时没有。”

“去我那坐坐?”

我想起那天的金发少年,忙摇头说:“不用操心我了。”

“赏脸去拜访下都不行?不如一起打边炉打发下时间。”

我愣了一下,看他一脸诚恳,不想扫他的兴,就喝光咖啡跟他出来了。

宁培租了我原来住过的独立公寓,我住过的那间就在隔壁,共用一个外面的楼梯。走过我特意多看了两眼,从门口的

摆设看,住的似乎是老美。

宁培的门口摆了两盆三叶草,推门进去,屋子里虽然有点凌乱,但都是干干净净的气息,看来我误会他了?

我在单人沙发上大刺刺一横,“看不出,你还能收拾两下。”

宁培咧嘴一笑,“谁能像你当年,总有人上门服务。”

我按按太阳穴,“老了,不复当年勇了。”

“喂,你还记得生化系那个老刘吗?”

“记得,以前就住在后面那套公寓楼,我还记得他每到周末都会提一桶水蹲在家门口自己洗车。他现在怎样?”

“他老婆去洋人餐馆打工,跟经理好上了,前阵子离婚了。”

“那他……?”

“他还在那个实验室,毕业后又当了博后。”

“说到老刘,我想起和他一个实验室那个谁来着?”

“老张?哦,他的文章一直被他老板压着不发,后来勉强熬毕业了,好像去了一个印度阿三的实验室。”

“以前跟我一个系有个中国博后倒是发了十几篇文章,估计现在已经申了faculty位置了。”

“邹烽?对,他去了NC。他手下有个美国学生投诉他占用大家的私人时间,前不久的事,也不知道现在怎样了。”

“……难道没有混得好点的中国人?”

“目前的舆论是,海归博士林文辰衣锦还乡,已经混得风生水起了。”宁培一边烧水冲茶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虽然

私生活看起来也是个loser。”

我自嘲地起身端杯子,接过他冲的浓茶问:“普洱茶?你什么时候也研究上茶道了?”

“好像这样能自己显得比别人脱俗点。”宁培拖了个餐椅,翘着腿坐我面前。

“不如说说你自己吧?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也不知道。其实很多时候我是羡慕你的。”宁培垂着眼皮吹茶水上的热气。

“羡慕一个loser?”我笑。

“一个有追求的人总不至于活得太无聊。”

“我记得你以前也是被你爸撵出来的。难道这么多年你都没爱上本行?”在这点上,我跟宁培也算有点同病相怜,不

同的是,我爸赶我出来,纯粹是不想我在国内闹事,而宁教授却是望子成龙。

“说不上爱不爱,总觉得努力了也没什么用。留在这就是给鬼子打工,回国……好像也挺无聊的。”

我看着他,忽然发现从没好好关心过这个向来玩世不恭的家伙。究竟努力了又有什么用,这样的问题我也无数次问过

自己,当我发现生母早已亡故后,当我发现她死得那么不光彩后,当我知道以琳惨死后……时间能冲淡痛苦,但时间

带不回逝者,当你发现这世上没人牵挂你而你也没人可以牵挂时,做什么都是“挺无聊的”。我、敬轩、宁培都是一

样的。

“不如……回来吧。”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说,虽然我不知道有什么理由劝他。劝他回来子承父志?好像太狗血了。

宁培没吭声,放下茶杯蹲到书架旁找CD。

有点意外地发现他放的是中文歌,歌手的声音有点含糊,我听不太清唱的什么,只是感觉唱得很随性,就随口问:“

这是谁啊?”问完感觉很多余,我其实并不认识多少华语歌手。

“陈升。上次回国我买了他所有的专辑。”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挺久,天也黑了,宁培开了客厅的灯又随手拧开一个台灯,光线依然很暗。这套公寓的特点就是

这样,有些房客会自己更换灯泡,我当时也懒得换。

“对了我好像是来吃火锅的,有什么材料?”

“有一口电火锅,老张搬走时扔给我的。”

“有火锅底料吗?”

“没有。”

“有肉吗?”

“有培根。”

“有青菜吗?”

“有酸黄瓜的罐头。”

“……”我看了下表,八点多了,虽然天黑得晚,但傍晚的咖啡和几小时的茶把我的胃彻底腾空了,“要不出去吃?

“说好了要打火锅的……”宁培看着我瞪圆的眼睛,心虚状地说,“去超市?你很久没去了,去怀旧一下?”

我还能说什么,真服了他了,说话比那唱歌的还随性!

这个小镇相当于一个大学城,只有一家不起眼的中国小店,而且不像大超市是24小时营业的。所以宁培提议去中国店

买火锅底料时,我马上泼他冷水:“早关门了吧。”

“是吗?那我们去市区的中国店?”

我饿瘪的胃燃出一腔怒火,可惜在他扮无辜的眼神下浇灭了,“宁培兄,如果你不希望明天参加我的追悼会的话,我

们要么出去吃,要么就超市买点肉菜回来,嗯?”

“文辰兄远虑了,既然这样,我们就将就一下鬼子的肉吧。”宁培马上配合地贫上了,他的嘴皮工夫向来不落人后。

两个大男人逛超市也不足为奇,但如果是宁培这样葱蒜不分和我这样“只认识它们煮熟的样子”的两个人一起逛,就

有点头疼了。在极度饥饿的驱使下,我们把羊肉、牛肉、鸡肉、猪肉和虾都买回来了,青菜就拣有叶的买,跟开群英

会似的。

满载而归回来,烧上水就往里头丢东西,很快的,一股难闻的味道散了开来。

“怎么这么难闻?”

“是不是有食物相克的道理?”

“要不我去谷歌一下?”

“哦好。”我捏住鼻子,暗想可能熟了就没味道了。

宁培在电脑上摸索了一阵子说:“我用了好几个关键词,好像没有相冲这回事。有提到变质的肉会臭,还有提到老外

杀生都不放血,所以会臭。哦……这里还有一条,说可以放姜和烧酒……可我没有姜。”

“啊?要不倒点啤酒?不是有啤酒鸭那些吗?”

倒了整一瓶啤酒,情况果然好转,我忽然觉得自己真天才。

宁培也很有成就感,还舀了一口喝。

“怎么样?味道?”

“很淡。”

“加盐啊。”

“……没有……了。”宁培看着天花板。

我也无语了。这要在实验室我就直接倒氯化钠得了。

“要不我们就着酸黄瓜吃。”宁培的提议总是让人无可奈何啊。

“要不去借点?”附近总有认识的吧,我想。虽然这么晚为了一点盐去叨扰别人有点奇怪。

“算了你在这看锅,我再去趟超市好了。”宁培看看一大锅肉又看看手机,最终咬牙说。

其实超市并不近,来去也要半个多小时,于是我说:“要不就酸黄瓜吧。”

大概是我的宽容大量感化了宁培,他二话不说拿了车钥匙就出门了。

CD机里的歌翻着唱了几遍,我守着锅等了一阵子有点无聊,干脆拿了他的CD包找歌听。宁培收集的外文歌很多跟我的

有交集,我抽了张Josh Groban的专辑出来打算换张CD听。

宁培CD包里的碟根本是没规律乱放的,我换了碟,随便翻到一个中文唱碟密集的地方塞回陈升的专辑。不经意地,我

发现挨着的一张碟上面用蓝色油性笔写了个“Vincent Lam 05年2月”。我颇感意外,抽出来仔细看了一眼,才发现是

一张刻录的VCD。

05年2月?我?我好奇心大起,又不好去动宁培的电脑,于是原封不动放回去,打算他回来时再问。

十九章

二十分钟不到宁培就飙回来了,拎着盐和美国酱油对我邀功地晃了晃。

两人都饿得不行了,于是开吃。我还是头一回发现火锅食物是这么的美味。

扫完面前的小山,我油然升起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我灭了谁的豪情。

看宁培也是四肢摊开地坐着,我又严肃地想到了一个问题:“你有洗洁精的吧?”

他那么辛苦去买盐,这些油腻腻的碗筷和锅,是不是应该我来洗啊?

怎知宁培把碗筷叠到锅里,再塞到垃圾袋里,又把桌上一堆空啤酒瓶往里一扫就往外走。

“喂——我没说不洗啊,你干吗——”

“没有洗洁精啊。”

“你刚才怎么不买?”

“你之前没提醒我。”

“这太浪费了。”

“反正迟早都是扔掉。”

我再次无语,好吧,其实我也干过类似的事。

“那个05年2月珍藏的我是什么来着?”再度横在沙发上时,我发问了。

“哦,那个啊,”宁培背对着我烧水,一边说,“就是那年打败八国联军夺了羽坛冠军的比赛录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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