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没在这儿呆过,你当然没印象。
灵枢说:“可能学生太多,您记不清了?”
“不应该呀。”他上上下下左看右看没完没了,搞得我很想跟他说“一眼十块钱”。
灵枢走到我跟前,“他不经常来藏书楼,大概您见得比较少。”
视水也不再琢磨了,他点点头,“这儿当差,就不能天天回家了,我会给他安排住处。”
不能回家了?怪不得灵枢把我往这儿送呢,这丫的……
“你怎么一直不说话?”我一惊,抬头就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象要将人吸至深处,直直洞悉灵魂。对着这双眼睛,
任何人都无法说谎。
“……是灵枢不让我说话的。”
灵枢犀利的视线飒然而来。
“呵呵。”视水轻笑,音色激起一串优雅的波纹,“灵枢,我有这么可怕么?”
“我……”
灵枢这个牙尖嘴利的小蹄子也有说不出话的时候,我在心里仰天大笑,暗爽不已。
视水向着门外高声说道,“杼檀,你进来一下。”
“大人。”
“把他分到二层东段,你带他去安顿一下,再认一下路。”
“是。”
第 6 章
跟灵枢分开有一个星期了。
其实我的工作很简单,是个闲差,只是拿着把不知道用什么材料做成的扫帚在地上扫几下,再摆摆书就行。据说学生们
都去参加唱月会了,得一个星期后才回来,我就越发地闲着没事干。
闷到不行时,我便会抽出本书坐在窗口看看。让我比较惊讶的是,这里居然也有大荒经,我心想这书和我真是有缘分
,都到梦里了还阴魂不散。
不过,我现在真的是在做梦么?这一切太真实,让我恍惚觉得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可是又想不明白。我望着手上银白
色的蹼,总觉得以前那个充满阳光的寝室才是一个梦。
人的适应力真是很强。一个月以前如果有谁告诉我说我是一个鲛人,我肯定觉得那人有毛病,可是现在我看见一切都
觉得如此自然而然,仿佛距离以前那种人的生活已经很遥远了。
一星期后,所有学生都回来了。我发誓我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壮丽的景象。铺天盖地的小美人鱼,一个比一个可爱,
可爱到分不出性别。蜷曲的头发轻柔地飞着,樱桃一样的小口里吐着雏莺般的笑声,白嫩幼小的身后拖着小小的尾巴
,跟一群小天使一样。
而后又涌来许多大一些的鲛人,有少年,也有外貌跟我差不多的,华丽的鱼尾上贴着各色蚌壳蚝壳,那仿佛是他们的
装饰。他们游得轻灵,如同在跳曼妙的舞蹈。死气沉沉的唱月苑,一下子活了过来。
我也开始忙起来,藏书楼安静依旧,但绝不再空空荡荡。座位上坐满了埋头苦读的学生。我得跟在他们后面,把放乱
的书摆整齐,把遗留下的垃圾打扫走。
几天下来,我得知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儿。对唱月苑的大部分学生来说,他们最重要的课程不是语文数学什么的,而是
音乐。他们仿佛十分注重唱歌什么的,每天都能看见三三两两的学生在唱月苑中心的珍珠广场上练声。他们的歌喉的
确绝美,随便一个学生唱出的乐曲都比我以前听过的任何歌声美妙。那空灵的嗓音仿佛被上帝亲吻过一般,有着让人
落泪的魔力。
大荒经上说,鲛人之声,柔时可醉人,利时可伤人。绝顶之声,可倾覆大地,使海洋翻滚,苍天变色。
我曾问过一个跟我关系不错的名叫小髅的学生,“你们当中谁唱歌最好听?”
小髅看白痴一样看着我,“当然是海神禺强了!海神大人唱起歌来,连大荒神都会微笑!”
又是海神?!他全能么?
八月的一个黄昏,我坐在窗边捧着大荒经随意翻看,夕阳的光线穿过琉璃窗子落在书页上,字体温柔顺畅。
“鲛人性似鱼,雌雄同体,二十岁前性别无定,二十岁时方随意愿显出部分性别特征,但仍为雌雄同体……”
我瞪大眼睛,反反复复看着这段话。
雌雄同体……雌雄同体……雌雄同体……
怎么鲛人都是东方不败么!!!
我仔细察看自己身上,没瞧见丁点儿女性特征。雌雄同体……不可能的吧……
窗外一阵喧哗。
我合上那本让人心惊胆战的书,向楼下眺望过去。
又是那个少年。
时常看见他在藏书楼出入,一头冰蓝色的长发轻舞飞扬。但时常会遇见几个学生,不知对他说些什么,只是听的人都
在笑,表情里尽是嘲讽。那少年却从不回嘴,只是静静听着。
可是今天怎么动起手来了?
那少年被压在地上但仍不断挣扎,另三个学生围着他拳打脚踢,周围那么多人看着,竟无一人上前制止。
过了一会儿,杼檀冲着他们喊了一声,那三人才停手,愤愤地远去。
少年趴在地上,似乎想站起来,却力不从心。
我心想我是不是应该发扬一下风格,去扶人家一把。这么想着,我推开窗户,化出鱼尾,从二楼游了下去,落在他跟
前。他伤得不轻细瘦的胳膊上满是青紫,长发散乱,脸上脏兮兮一片。
但他的眼睛我看得清清楚楚。
那双眼睛比大海还要蓝,寒芒洌洌,漫天的星光都掉进这一片海水里,摇摇晃晃转着圈。我看到这海中的珍珠映着骄
阳,流光飞舞,什么也遮蔽不住,我看到自己的影子映在上面,被吸了进去,再也出不来。
这一双眼睛,几乎让我一见钟情了。
他一直看着我,不说话也不害怕。
我收回色迷迷的目光,说,“你没事吧?”
他仍是看着我,费力地坐起来,双腿用力,晃了两下便站了起来。
我拾起他掉在地上的书,放到他怀里。
他冲我点一下头,一瘸一拐向着西边走远,深蓝色的衣袍破了,看起来有点狼狈。
但是一点都不佝偻。
我环视四周,刚刚看戏的都把头转了回去。
不管在哪,人情都是一样淡漠阿……
回到二楼,小髅立刻把我拉到书架间的阴影里,“你以后别再跟那个人来往了。”
我一头雾水:“谁啊?”
“就是刚才那个,你还帮他捡书来着。”
从大家的反应,我倒是看出了点端倪,“为什么?”
“他总是脏兮兮的,特阴沉,而且还是个哑巴。”
哑巴么?
鲛人把声音看得这么重要,他却是个哑巴。
估计会被不少人鄙视吧,毕业的时候连唱月仪式都参加不了。
可即使是这样也不至于这样被敌视吧?
“就这样?”
“还不只,他还成天试图勾引海神大人,海神大人都那么讨厌他了,他还不知廉耻。”
有这么夸张?我想起那双洌洌的眼睛,那么清澈宽远,有这种眼睛的人,可能做出这种事来么?
第 7 章
夜,申时三刻。
藏书楼恢复寂静,我把最后一本书放回书架,往楼下走。夜明珠的荧光从窗外涌进来,幽幽然仿佛月光泻地。学生们
渺渺茫茫的圣歌远远传来,荡尽世间一些喧嚣。
我坐在花园里,凝神听着这些未被尘世玷污的乐曲,纯净似深山的清泉。
真是美得让人欲罢不能。
无意中抬头,却见那天的蓝眼睛少年站在藏书楼门口,看着我。
我说:“耶?你怎么没去参加晚祷?”
他不说话。
我猛然想起他是个哑巴,就算去了也没法张口唱歌。
真是可怜啊。
他慢慢冲着我走过来,脸上仍是脏兮兮的。
这孩子从不洗脸么?
他从我身边经过,带出一阵回旋的暗潮。一瞬间一道海蓝的视线一闪而过,杳无痕迹。
我忽然就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班上有一个瘦弱的男生,大家都说他是弱智,因为他做事总是慢吞吞的,比别人慢半
拍。班上有些男生喜欢欺负他,常常在放学的路上堵他,
有一天,夕阳西下,我看到他站在那三个高大的男生面前,如蝼蚁般可怜。
我走过去时,遇上了他的目光,那一双黑眸子湿漉漉的望着我,映出我冷漠的脸。
我知道那双眼睛在说什么,它们说,帮帮我。
可是我走过去了,我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样的目光看着我的背影,但我心里很不舒服,很不痛快。
第二天,我又遇上了他。他的脸颊上有擦破后又结痂的伤痕。
他没说话,我也没说话,但擦肩而过的瞬间,他的黑眸子化成绒毛一般的小刺,扎进我的心口。初时没有感觉到什么
,可是在以后的日子里,它时常隐隐作痛,如同耳朵边低声的控诉。
后来在翻看毕业照的时候看到他虚弱的笑,我就想,真希望当时我没有走掉。
第二天,黄昏时分,我坐在花园里。
少年走出来,一个穿着考究的鲛人撞了过去。
“你为什么撞我!”
这种口气,典型的找事儿。
我大步走到他面前,一把拽住少年的手臂。他没有挣扎,蓝眼睛里摇晃着迷茫和警觉。
我对着那个“被撞”的鲛人眯眯地笑,“少爷不要生气,小的代您处罚他。”
我走得很快,他在后面踉踉跄跄地跟着。
上到二楼,我把扫帚塞到他手里,指着我的“领地范围”。
“我腰疼,麻烦你帮我把这儿打扫干净。”
他怔怔地看着我,满目的困惑。我不可一世的表情倒映在那两汪碧海中,颇为嚣张。
“反正你也参加不了晚祷,帮我干活吧。”
“沙——沙——沙——”
小髅看看远处扫得兢兢业业的消瘦身影,又看看我,一脸便秘的表情。
我说,“便秘就要多吃水果,有助消化。”
“不是让你别和他来往么?”
“我没和他来往阿?”
“那你干吗护着他?”
“我护着他?!”我怪叫道,“我就算护着你也不能护着他啊。我腰疼,扫不动了,但我是下人,哪敢找你们这些少
爷来帮忙啊,不过他就不一样啦。他是哑巴不会跟上级说,别人巴不得他多被折磨折磨,自然也不会说,这不是最好
的法子?”
小髅一脸的“我不相信”。
我勾住他的脖子,“拜托!他得罪了我最最崇拜的海神大人!这等天理不容狼心狗肺丧尽天良的龌龊事他都做得出来
,你说我是不是应该代表月亮惩罚他一下?”
小髅半信半疑地瞥着我,“真的?”
“你竟然怀疑我对海神大人的衷心?!我真是看错你了……”我说得声泪俱下,比孟姜女还哀怨,引得二楼的学生频
频侧目。
“我错了我错了,你别哭得跟我对你始乱终弃了似的行么……”小髅忙捂住我的嘴,“总之千万别跟这种贱人来往,
不然你这清闲差事可就清闲不了了。”
我笑咪咪地抱起书,“放心吧,我就是一低三下四的清洁工,哪敢去得罪那些天之骄子阿。”
日头消褪得差不多了,学生们也都走得差不多了。
抢过那孩子手里的抹布,我说:“杼檀大人要关门了,咱们走吧。”
他听话地站起来,随着我下了楼,出了大门。
他乖乖跟在后面,我停下来,回头对他说,“你叫什么名儿?”
他眨眨眼睛,我忽然发现他的五官很漂亮,不是一般的漂亮,如果把脸洗干净了一定很惊人。
他蹲下去,伸出纤细修长的手指,我一直觉的这样的手适合在钢琴的黑白琴键间跳跃,不经意间就是一首首行云流水
的乐章。但现在他用这手指在铺满细沙的地面上写出两个字:北斗。
我也蹲下去,在地上写出两个字:伏溟。
我说:“这是我表哥给我起的名儿。他叫灵枢,张得挺帅的,可就是一张臭嘴很讨厌,总是骂我。你有兄弟么?”
他摇摇头,眼睛睁得大大的,像只小猫。我从小就想养只猫。
“不过这不是我本来的名字。”我又在地上写了三个字:谢子华。
“这才是我的本名,可能你们听起来会有点怪,也没什么人知道,在这儿你是头一个。”我抬头对着他微微笑开,“
你可以在心里叫我这个名儿。”
他看我,眼睛明亮如同北极寒星,我俩就这样蹲在盛放的海葵间,大眼瞪小眼,相顾无言。
圣歌开始在花瓣间回荡。我站起来,对他说,“以后每天别急着走了,帮我打扫打扫,我岁数大了,小孩子要懂得尊
老爱幼。”
他没点头,也没摇头。
但我觉着他会听话的。
第 8 章
跟北斗分开后,我就往住处走过去。
唱月苑的佣人都住在西南边的角上,跟藏书楼的方向正好相反,每天都得长途跋涉好一阵。我自己一人拥有一间屋子
,很袖珍的那种,袖珍到只能放一张床。
但是在我推开门后,发现屋里变得越发狭窄,因为屋里除了床,还多了一个人。
“灵枢!!!”我飞扑上前想来一个爱的拥抱。灵枢闪身躲过,我扑到了床上。
“你咋来了?”
“来看看你还喘气儿不。”灵枢笑着坐到巨型蚝壳制成的床上,打量着我的屋子。
“别看了,啥也没有,就一床。”
“啧啧,视水大人对你真够不错的,单间儿。”
还真没觉得那个叫视水的扑克脸上司对我有多照顾,自打开始工作以来,就再没见过他。
“你和藏书楼的头儿那么好,是不是以前经常去看书?”
“差不多吧,经常借书什么的,就熟了。”
“那你应该学识挺渊博的,怎么没干点其他有前途的职业?”
“当织工怎么没前途了?我当初就是因为看了好多书才发现最适合我的还是干这个。现在我可是织作府第一织工,海
王的衣服都要我来织。”
敢情他还是这一行的状元,真是深藏不露。
“怎么突然问这个?”灵枢看我。
我说,“好奇呗。”
“哦?”
“其实我是想学点什么。”
“呦?突然知道上进了?”
“是啊是啊,被你熏陶的。”这不是突发奇想,我就是觉得不能就这么在藏书楼永远呆着。就算在一个虚幻的世界,
也不应该混混噩噩地生活下去。
灵枢笑问,“你想学什么?”
我摇头,“这不正请教你呢么。”
他使劲盯着我看,看得我都快不好意思了。
“你……还记得如何唱歌么?”
“唱歌谁不会阿。”只不过有好听或不好听的区别罢了。
“我不是说普通的唱。”
普通的唱?怎么还有特别的唱么?
灵枢长长一叹,说:“你知道为什么我们鲛人的声音是世间最好听的么?”
那是你们,要是放在以前我唱歌还算能听得,起码不走调。但是现在听过这帮鲛人唱歌之后,再回忆一下我以前唱的
那些歌,自己都觉着想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