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枢钩起嘴角,笑容里竟然有几分冷淡,“因为他是海神,是唯一愿意庇护鲛人的神明。”
海螺车厢的内部很宽敞,三个人坐在里面也不会觉得挤,座位上铺着用暗红色鲛绡缝制的垫子,触感柔软舒适。车夫
在外面发出一声锐利的唿哨,仿佛是在模仿海豚的叫声,车厢震动一下,开始平稳地向前滑行。
我趴在窗口,望着外面容纳着世界的深蓝,几只半透明的水母悠闲地摇晃着触手。行了一会儿,前方不远处渐渐出现
一个深沉巨大的黑影,同时一阵高亢而纤细的声音遥遥传来,缓缓回荡着,仿佛是海洋迷蒙的歌声。
我揪住灵枢的领子,另一只手指着窗外,“鲸鱼鲸鱼!!!”
“咳咳……知……道……放开……!”
车身正缓缓经过它旁边,它的眼睛很小,也就西瓜那么大,迷迷糊糊没睡醒似的,身体巨大得跟泰坦尼克号一样,动
作缓慢非常。
“别一幅没见过鲸鱼的样子行么……”灵枢再次嫌弃我。
我确实没见过鲸鱼阿。
北斗幽幽地望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海螺车掠过互人城,一路上窗外尽是摇曳的海藻,盛开的海葵,缤纷的礁石与珊瑚,鱼群无声地穿梭在植物间,几只
海蟹探了一下头,又缩回石缝中。郊外没有互人城的热闹,却有着陆地上找不到的安宁静寂。
我第一次处在如此安静的环境中,大家都不说话,却也没有尴尬之感。
但当我真正在这安宁中平静下来,却听到了另外的一些声音,另外一些平时似乎没有听过的声音,似有似无,渺渺茫
茫。海藻舒展纤长的叶子时,会发出轻柔的叹息,顺着水波缓缓荡漾;海葵会随着潮水轻舞,唱着细微却诱惑的歌谣
,然后鱼儿就会钻进去,在花瓣间惬意地打盹,鼾声均匀而安恬。大一些的鱼会吐出晶莹的泡泡,发出咕咚咕咚的声
响,没有生命的珊瑚或礁石也时常在被海水轻抚时,发出“沙沙”的叫喊。
这些没有规则的声音,牵住了我的全部感官,我着了魔一般听着,仿佛能听见海洋灵魂的呼啸。
渐渐,一股奇异的感觉从腹部升起,如同一道旋转的激流,一路攀升,荡涤过五脏六腑,在体内激出一圈圈的回声。
它们叫嚣着,澎湃着,冲向我的喉际,却在最后关头被卡住。我双手捂住喉咙,有个东西堵在那里,怎么也动不了,
我感觉喘不了气,难过得像要死了一样。
“你怎么了?”灵枢注意到我的异状。我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努力地喘息,好不容易才把不适的感觉压了下去,“没
事儿,有点儿胸闷。”
“好好的怎么会胸闷的?”
我耸耸肩。北斗正一脸焦虑地看着我,我笑笑,说:“没事啦!屁大点事儿!”
他俩见我活蹦乱跳的也就不再说话。
又走了一会儿,灵枢突然问,“给你的书看了没?”
我说,“你说听螺之术?”
灵枢点头。
“看到第五章了,说得大概是把听到的声音吸收进体内再转化成歌唱出来,挺深奥的,我看了半天才稍稍弄明白。”
灵枢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不再同我说话。
北斗疑惑地望向我,我说,“没啥,是灵枢送我的一本书。”
北溟城位于归墟以北,是北王朝的都城,城中居住着海王以及鲛人中的达官贵族。
海螺车缓缓接近王城,城墙是用深海之中的千年寒冰筑成,晶莹剔透,阳光折射进去,找出一片流光溢彩,寒气化成
轻烟缓缓萦绕,迷迷蒙蒙。墙体巍峨,不论上下左右,一眼无法穷尽,无数夜明珠镶嵌在墙缝间,闪闪烁烁,像呼扇
着翅膀的萤火虫。
只这一座城墙就足以使我震撼的了。在人间那能见到如此的建筑,如此的壮丽缥缈。
城门处站着两排鲛人士兵,身上披着银鳞一般的盔甲,手执长矛坚盾,神色肃穆。我们的车从门洞中穿过,穹顶上的
明珠之光如同漫天的星辰。眼前倏然白光一闪,一切豁然开朗。
一条洁白而宽阔的大道曲折着向前。顺着大路看过去,整座北溟城盘踞在一座高山之上,山顶仿佛直直刺透海面,贯
穿整个海洋。众多宫殿楼阁倚山而建,黄金铺顶,白玉为墙,墙上装饰的珍珠翠玉相互辉映,形成一片辉煌的圣光。
围绕着宫殿生长着花朵海木,蓊蓊郁郁,珍异丛生,道路贯在其间,盘旋向上,又相互勾连,如同数条纠缠的丝绦。
道路左边陈列着一些三人高的巨大冰雕,数百米一尊,雕得全是鲛人,形神各异,但也有共同点。他们身上穿着相同
的衣服。宽大绣龙的外衫,里面一件束腰长袍,但因为是冰雕出来的,所以看不出颜色。他们的头上都雕着一个额饰
,一些极细的丝以一种优雅而极富技巧的方式编在一起,两条细小而精致的龙也编在其中,一左一右,最后两条龙头
对头汇聚在鲛人的眉心上方,衔着一颗莹白珍珠。
灵枢指着一座鲛人冰雕说,“这些是历代海王的雕像。”
我说,“这么多?”
“那必然,鲛人的历史都多久了?!”
我都不知道鲛人皇帝也穿龙袍的……“他们头上戴的是王冠么?”
“废话……”
“挺漂亮的。”
“那是肯定的。王冠是由神匠干将打造而成,怎能不精美。”
灵枢指着遥不可及的山顶,那里有一群建筑物,肉眼无法看清,只能看出它泛着荧荧的辉,仿佛一颗圣光四射的宝珠
。
“那里就是大荒神庙,供奉着四方天帝,海神殿也在里面,等禺强大人觉醒了就要住到那里去。”
住在庙里?难不成他是个和尚头子?方丈?
想着印象中少林方丈的样子,我窃笑不已。灵枢瞟我一眼,骂我神经病,没事儿就笑。
第 14 章
风雪,,漫天的风雪。
整个天地都是白色的,四面茫茫,无际无涯。我走在其中,却没有丝毫寒冷的感觉。
“蝴蝶飞……虫儿睡……莲花枯萎……星星……落泪……”
断断续续的歌声,尾音轻轻地颤抖。这歌声我听过很多次了,只是每次都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而这次,是一个男人的
声音。
一个绝美能和海神媲美的声音……
我抬起头,看见前方无尽的素白间,有一点朱砂一般的红。
那是一个人。
我看不到他的正面,只看到一头流瀑般倾泻而下的黑发,以及血液般红艳的衣袍。他跪坐在地上,轻轻颤抖,正在抽
泣的样子。
啧啧,大男人还坐在这儿哭。不过如果真是个象海神那么好看的美人,这种行为还是可以被原谅的。
我说,“喂……”
歌声停了下来,那个人转过身。
竟然是个比海神还要美丽的人。
我睁大眼睛,只觉自己要失明了……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美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存在呢?人的脸,人的身体,
怎么可能达到这种程度的完美?
但是我却没有像见到海神时那样痴呆在那里,我竟然还能很理智地问了句,“你是谁?”
那个人美则美,可是面上没有半点表情。双唇轻启,吐出三个字,“我是你。”
我大声说着你别开玩笑了我是我你是你。
那个人却笑了,他说,“我是你。”然后他一下子站起来,一个旋身,就突然变了一个人,变成了一个女人,她五官
周正,但也只有中人之姿,一身绿纱裙,衣袂随风飘摇举,长发挽起,
插着一支碧玉蝴蝶簪,她对着我笑,然后说,“我是你!”
我突然害怕起来,我说你们都不是我,你是女人,你不是我,他也不是!你们都不是!
然后我就醒了。我看到深蓝色的光线打在窗台上,白色的房间,简单的陈设。
我想起来我们来北溟城观看祭祀大典,住进了这家客栈,吃完晚饭我就回到屋里来。我们赶了一天的路,虽然一直坐
在车上,但也累得要命,倒在床上就睡过去了。
但为什么我总是做这么诡异的梦呢?
我大睁着眼睛,愣愣地看着天花板上晃动的波纹。梦里那个女人的脸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见过她很多次了,她出现
在我的梦里,大荒经的封页里,藏书楼的屏风上。我觉得她像个阴魂,不论我到哪她总是缠着我。
难道是我上辈子对她始乱终弃来着?
还有那首摇篮曲一样的歌,和那女人一样诡异。
还有那个穿红衣服的男人。这个世界到底是咋了?男的一个个都长得比女人还美……
我就这么琢磨着,越想就越精神,最后一点睡意都没有了,干脆穿衣服起床,推门走到院子里。荧光幽幽然,照着院
中的盥洗池。鲛人清理身体时都用一种特殊的水,名曰溯水,它比海水要重,能和海水区别开来。这种水从盥洗池中
鲤鱼雕像的口里喷出,再落到池里,有一两滴小水珠随着潮水飘到别处去,像淘气的蜜蜂一般。
北斗背对着我,站在盥洗池边,手中拿着一块绢绡,沾了池中的水在脸上缓缓擦洗着。
他在擦脸么?!
那我岂不是能真正看清他的样貌了?
一瞬间我的好奇心被彻底地调动起来。我悄悄跑过去,猛拍一下他的肩膀,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转过脸来。
禺强?!
“海……海神?你怎么在这?”
海神的面上忽然浮起惊恐的神情,他慌张地转身,跑向北斗的屋子。
他干吗看鬼一样看我?他干吗跑去北斗的屋子?
不对啊,海神的头发应该是黑色的,北斗的才是蓝色的阿?
怎么回事?海神染发了?
可是他的身型,他身上的气息,明明是北斗阿?
这么说……
那是北斗?
不可能阿,那明明是海神的脸啊?
总不会,北斗和海神长得一模一样吧?
难道他们真的长得一样?
海神那般倾城的容貌,竟然不是独一无二的么?
我走到北斗门前,敲门,“北斗?”
没有人回应。这很正常,他说不了话的。
“北斗?开一下门?”
没有人开门。
“北斗?你睡了么?”
无声无息。
我在他们前站了大半夜才回去。他终究没给我开门。
第二天再见北斗时,他的脸又变得脏兮兮了。当我看向他,我看到了他眼中的躲闪。
第 15 章
“祭祀大典取消了。”灵枢一进门就这么告诉我和北斗。
我一口早饭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结果就呛到了,“咳咳咳咳……为……为什么啊?”
灵枢坐到我对面,一脸的忧虑,“海神遇刺,受了伤,自然无法参加大典。”
北斗猛地抬起头。
我眨眨眼睛,“海神遇刺?你是说有人想杀海神?”
白眼袭来,“废话……”
“怎么可能啊!”我震惊非常,“鲛人不是都很崇拜他么?”
“什么事儿都不是绝对的……”灵枢没有说下去,因为他的衣袖被北斗抓住了,他睁大一双碧蓝的双眼,对这灵枢说
着一句无声之语,“海神怎么样了?”
灵枢满面困惑。
我说,“他问你,海神怎么样了。”
灵枢的表情于是变得诡异起来,“你为什么这么关心他啊?难不成你真的爱上他啦?”
我知道他一定是联想到唱月苑的那些流言上去了,便一支筷子甩到他头上,“热爱海神的人多了,有什么可大惊小怪
的?”
灵枢狠狠瞪我,“你就不能温柔点?!”
我又不是女人,那么温柔多恶心。
北斗再次拽拽他的袖子,灵枢说,“不用担心,听人说是一支箭射进了右胸,没有伤到心脉,修养一阵就可以好的。
”
北斗垂下眼睛,但掩饰不住里面的疼痛。他在伤心。
我说,“海神是不会死的,不用担心。”
他看看我,用口型说了一句,“我吃好了,先回去了。”然后便离席而去。我看着他海蓝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只觉事
情越来越蹊跷了。
我可以肯定他与禺强肯定是有什么特殊关系的,否则禺强不会如此针对他,他也不会如此关心海神。但他们肯定不是
像流言里传说的那样,因为北斗看禺强的目光里,没有情人间的爱恋,只有一片奇怪的忧伤。
我想到这两张相同的倾城面容。
难道他们是双胞胎?然后北斗因为种种原因流浪在外,不能与兄弟相认?
这也太传奇了吧?
“北斗怎么了?”灵枢的文话打断我越来越带有神话色彩的畅想。
我摇摇头,“大典取消了,我们怎么办?”
灵枢说,“我本来还想带你去大荒神庙,现在因为遇刺的事,神庙被封起来,谁也进不去了。你要是想在这呆着,就
先住上两天,要是不想咱们就回互人去。”
一说起大荒神庙,我就想起那个被称为大荒神的女人。
每当她被画在画中或塑成塑像,我就觉得她像神佛一般神圣而威严,但是每当她出现在我的梦里,就仿佛只是一个平
常的女人,一个总是十分幽怨颇有倩女幽魂气质的女人。
我说,“大荒神庙里供奉的是不是就是大荒神阿?”
“不止,还有东西南北四位天帝。”
四位天帝我在大荒经上读到过,在序文中就有。上面说大荒神在创造了整个大荒之后,便用自己的思想首先造出东方
天帝伏羲,称号为风,然后造出了西方天帝少昊,称号为调;第三个造出南方天帝女娲,称号为雨;最后造出北方天
帝颛顼,就是他赐予了鲛人“尾”的力量,称号为顺。
“那有没有这么一个神仙,穿着红衣服,头发是黑色的,很长,长得跟海神有一点儿像,但比海神还有好看?”
灵枢看了我一会儿,说,“有啊,东方天帝伏羲,他的相貌之美超过任何一位神明,他是大荒神最喜欢的儿子。”
“伏羲阿……”
一会儿是大荒神,一会儿是伏羲,怎么这帮神仙要到我的梦里大团圆来么……
灵枢继续说道:“你说他跟海神长得象,这也是有原因的。因为海神就是他的儿子。”
啥?“海神他爹不是海王么?”
“海王哪里配做海神的父亲,海神只不过是暂时降生于帝王之家罢了。”
我完全被搞糊涂了……
“伏羲于万年之前曾降世过一次,成为轩辕国的帝王,世人称其为黄帝。海神就是他在那个时候所生。”
“这么神奇……那海神干吗不跟他爸在天上呆着,反而成天帮颛顼干事儿啊?”
“因为海神是唯一怜悯鲛人的神明……”
怜悯?为什么要怜悯鲛人?怎么鲛人的地位其实很低下么?
再说,这跟怜悯鲛人有啥关系?
不等我再问,灵枢就问我,“你又没进过神庙,怎么知道天帝伏羲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