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知道那里有毒?”
青和薄唇紧抿,像是陷入了某种久远的记忆,直到此刻,才惊觉般地一震,短短地“嗯”了一声。
杜曜听他声音乾涩,似有惧意,心下不禁诧然。
虽然之前被莫言冷言嘲讽过“你爱管的闲事还真多”,杜曜此刻还是忍不住凑上去,“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他好奇的神情太过认真,青和终於回过神来,指了指满桌的残余,道:“刚才你要喝粥的时候,还烫成那样子,那掌
柜的却是一路稳稳当当地端了过来,那双手分明就是有练过的……”
“所以你就开始怀疑了?”
“嗯……”
“可是……江湖之中,酒房掌柜有练过内功,深藏不露的,虽是不多,可也并不奇怪,你们又为何知道他并非善类?
”
“那是因为……莫言刚才特意有问他经营这家店有多久,他说十年了。可是这家客栈,一年之前,其实我们曾经来过
,掌柜什么的,都还记得……”说到这里,青和的声音已是低了下去。
莫言正在收拾东西手一僵,头慢慢转了过来——太长时间里,都刻意回避掉的视线,终是重新交汇在一起。
很多事情,本以为如果不再提起,就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可这世上又哪里会有如果这回事情——而回忆一旦有了一
个开始,剩下的部分就会犹如惊涛骇浪一般,从记忆的深处涌来,深刻得让人难以呼吸。
“青和,答应我……今天晚上,哪里都不要去,明天我们回到山上,以后……以后我们都这样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
“莫言,我是答应了你,可是我也答应过我自己,如果他们不都死掉,我这一辈子,都会一直做噩梦的!”
一年之前……
就是在这间客栈里,他和莫言抱在一起抵死缠绵……
然后是他骤然出手的一掌,然后是莫言绝望的眼神,然后是封凌和离觞的横尸惨死,再然后,是莫言抱着他的当胸一
剑……
竟然什么都没有遗漏掉。
竟然什么也都还记得。
怔怔对视着的目光,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在杜曜的试探性的轻推下被惊醒。
莫言背起包袱从他旁边擦身而过,嘴巴张了张,像是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来。
青和收回目光,默默地跟了上去。
杜曜愣了片刻,紧追几步,“喂,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才下山就被人盯上了……现在这个情况,岂不很危险?”
莫言的脚步顿了顿,“你难道现在才知道?”
杜曜也不理他,只是快步走到青和面前,想了想,声音渐渐低了下来:“何况青和你……你现在伤势未愈,身边又拖
了一个……拖了一个,哼,什么武功都没有的家伙,若真是有了麻烦,只怕难以应付……”
他性格直率,爱恨分明,对青和虽是大有亲近之感,对着莫言却是从来没好气。刚才那一番话更是说得毫无顾忌。
莫言听到这里,眼睛一瞪,“若不是有个什么武功都不会的家伙在这,你怕是已经死得不怎么好看了吧。”
杜曜像是根本什么都没听见,只是执拗又倔强地站在青和身前。
青和想了想,像是思量着什么,半晌以后轻轻摇了摇头,“小曜,我虽是有伤,但若要赢你,胜算还是会有七成以上
的,你一定要现在和我比么?”
杜曜连连摇头,“不是,我不是要和你说这个……比剑什么的,可以等以后再说。”
青和略有些惊异,“那你是要说什么?”
“我……嗯……我是想……”
有些嗫嚅地含糊回答,在青和直视的目光里,杜曜的脸不知为何开始涨得有点红,声音一点点变低了。
莫言站在一旁,到了现在,已是看得明白。
眼见杜曜神情窘迫,却还是异常固执的样子,莫言忍不住一笑:“小曜你既然舍不得走,跟着来就是了……
“何况到了现在,你还怕这前面没有架给你打么,又何必一直说着要比什么剑呢?”
话说到这里,已是不自觉有些泛着酸味的口吻,话音才落,不仅青和一愣,连莫言自己也觉得有些异样,很快地转了
过去。
在这种每个人都各怀心事的尴尬景况下,从来都和莫言针锋相对、不愿输上半分的杜曜,却是在被嘲笑之后第一次愣
愣地,没有辩驳出声。
集镇之中已是不能再走——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而有江湖的地方总是有免不掉的阴谋和诡计。
为了避免硬碰硬的对峙和防不胜防的陷阱,莫言便专门选着人迹稀少的地方前行,到了黄昏时分,树林渐多,再走片
刻,便是再也不见有人出现,似乎是已经进入山林腹地。
山谷之中,地形本就繁杂,越到深处,湿气越重,眼看日头渐落,再行下去必是难以见物,几人也就不再勉强向前。
凭着从小在山间长大的经验,倒也很快找到了可以栖身的林穴,稍微清扫一下,铺上乾燥的枝叶,片刻之后,火堆也
燃了起来。
此刻虽是天地为铺,草叶为枕,远不及客栈里的大床来的柔软舒适,但毕竟是在这样一个远离了阴谋和算计的环境里
,火堆映照之下又是异常暖和,杜曜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心情也终於放松。
包袱中带着的乾粮暂时还能勉强对付着过一晚,草草吃完以后,却是谁也不再说话,气氛一时安静得有些诡异。
杜曜好几次想要开口打破沉默,却是看着青和火光之下忽明忽暗的脸,又强制忍耐了下来。
莫言远远地坐在一旁,把随身带着的东西稍微检查了一下后,便是合衣闭上了眼睛。
他体质异於常人,又特意选了个靠近洞口的位置,随着呼吸声渐转悠长,身上的花香也远远地飘散出去,倒似形成了
一道无形的屏障。山林之间虫物虽多,却也丝毫不敢靠近。
随着柴火燃烧的“劈啪”之声,杜曜也渐渐乏了,眼见青和倚在山壁上似已人梦,便恍恍惚惚地睡了过去。
半夜之时,火堆慢慢地熄了下来,只剩下一点点余灰捂出来的微温,杜曜只觉得有些冷,便下意识地想朝着火堆的地
方靠近,才一翻身,却是感觉身边有人在轻轻地走动。
他反应迅速,对周遭本就敏感,此刻又是在如此陌生的环境下。声音才一起,立刻警觉,眼睛偷偷眯起,藉着着微弱
的火光,已看清了眼前之人竟是青和——
他脚步极轻,边走边将身上的长裳慢慢脱下,最后站定在莫言身旁。
山林中宵风寒露重,莫言身无内力,体质本就极弱,而为了克制毒物、虫蛇之类进洞侵扰,又睡在洞口的地方,此刻
寒冷之下,虽然尚未转醒,却也是紧紧地缩成了一团。
青和慢慢蹲下身把长裳盖了下去,看着莫言眉头紧锁的睡颜,似是想伸手触碰一下,最终还是放弃般地轻轻一叹,站
起身来。
那一声叹息极淡,却似藏了无限情愫……
杜曜只觉得心被重重地揪了起来,虽是看不清青和的表情,脑海反覆着的却是他蹲下身搭衣在莫言身上的一幕。
有什么东西,内心深处像是忽然明白过来,却又因为某种尚在懵懂的原因而不想去承认……
情绪烦躁之下,只能把五指狠狠地掐紧,听着青和走回,坐下,呼吸转匀,而后不知又过了多久,才重新合上眼睛。
再次转醒之时,天色已经泛白,洞外鸟声清脆,一派生机盎然。
青和靠在不远处的石壁上,嘴唇紧咬,额上是一层薄薄的冷汗,手压在胸前,像是疼痛难当。昨夜搭在莫言身上的外
裳,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重新盖了回去。
还来不及开口问什么,莫言已是定了过来,“小曜,我要出去找几味药,怕是要晚些才能回来,洞口我滴了血界,倒
不用担心会有蛇虫干扰,只是别的事,就要拜托你了!”
他向来说话吊儿郎当,现在一番话交代下来,却是难得的正经,杜曜一愣,倒也是很顺服地点了点头。
想了想,莫言走到青和身边,声音压低了些:“你忍耐一下,那几味药也不会太难找,我很快就回来……
“只是,即使再痛也不要勉强运气,那种饮鸩止渴的方法,对身体是有损无益的。”
青和抬起头,对上莫言的眼睛,像是忽然就轻松了起来。微微一笑之后,点了点头,“我知道。”
昨日的火种一直埋着,杜曜卷起袖子,很快就让火堆垂新燃了起来。
温暖的感觉似乎一定程度上减轻了身体的痛楚,看着青和的脸色慢慢有了血色,杜曜只觉得自己的心情也跟着变得很
愉悦。
随身带来的乾粮已是不多,又都是粗糙乾硬的模样,杜曜撇了撇嘴,决定到这洞口附近摘些新鲜的果子,顺带再打些
山鸡、野兔什么的回来。
这山林之间植物相当富饶,虽说许多不知名的果子忌於毒性不敢贸然采摘,但山梨和野果毕竟还是认得。
不过片刻的工夫,已是摘了好几十个,顺带用小石头击晕了几只肥大的野兔,计算着大概连晚饭也差不多解决了,杜
曜这才心满意足地折身往回走。
既是收获颇丰,回程的路上倒也有了欣赏景致的闲情逸致。四下张望之下,忽然瞥见不远的树下有花盛放,形如青莲
,洁白剔透的模样,连气味也异常淡雅。杜曜心下欢喜,小心翼翼地摘了下来,塞人怀中。
回洞之后,随手把食物放下,杜曜先是把那枝奇花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找了一处积水的小石槽,养了进去。
青和见他这样的举动倒也有些好奇,凑过身来一嗅,只觉得花香淡雅宜人,片刻间让人连五脏六腑都舒服了起来。
他和杜曜并肩而站,想着年少的时候,莫言在山间东游西荡,也喜欢摘一些奇奇怪怪的植物回来研究,说一些他不怎
么能听懂的药理,不禁微微一笑。
杜曜本是一脸兴奋的神色,转过头来见到青和和煦的笑容,脸不知为何竟也有些红了。
吃了几枚果子暂时填了一下肚子,两人把野兔剥了皮,掏了内脏清洗乾净,用粗大的树枝穿了架在火堆上烤起来。
只一会儿,熟肉的味道就四下溢开,杜曜抽了抽鼻子,只觉得平安喜乐,心满意足。
他对青和本就大为亲近,此刻满心愉悦之下,更是毫无顾忌地聊了起来——他从小闯荡江湖所闻颇多,此刻讲述起来
虽不似莫言那般伶牙俐齿,舌灿莲花,但也极是精采。
青和听他说得有趣,倒也听得津津有味,只是待杜曜说到和这一年之间,江湖之上杀戮不断,事端滋生之时,脸色却
是慢慢变了。
杜曜心中也是有些后悔——明明是那么温暖的时刻,他并不想去破坏,可是很多问题如鲠在喉,如果问不出明确的答
案,便会一直无法安宁。
眼看青和薄薄的嘴唇紧抿成了一条线,显然心事汹涌,杜曜狠了狠心,更是逼近了一步,凑到身前,盯着他的眼睛。
“青和,我知道那些事,并非你所为……是不是?
你这么严重的伤,一旦运气,便是、心肺大损……
“虽然那些剑招和出手的速度,的确……的确让人怀疑,可是,我知道不是你……”
话说到这里,声音已是带上明显的颤音,语句中的底气甚至是难以说服自己。
青和终於扭过头来,看着杜曜神情激动,微微一叹,缓声开口道:“小曜,这些事端虽非我亲手所为,却也因我而起
……”
眼见杜曜嘴唇翕动,似想再问,青和摆了摆手,开口之间却似转向了一个全然无关的话题。
“你不是曾经问过我,胸口上的剑伤是谁人所为么?”
“嗯!”
“我告诉你,是莫言……”
“为……为什么会这样?”
太过震惊之下,他已问不出别的字句,即使心中曾经揣测过各种答案,却万万没有想过从青和嘴里吐出来的,会是这
个名字。
杜曜浑身一抖,几乎要跳起身来。
青和慢慢拨弄着身前的火堆,声音愈加低缓:“因为……因为我曾做了很多对他不起的事……”
“什么?”
“我害了他再也不能拿剑,害了他身中奇毒,每到发作就生不如死,然后我杀了他的朋友,杀了他的兄弟,杀了从小
和他一起青梅竹马长大的人……他要杀我,本也是应该的……”
眼看杜曜完全愣在当场的模样,青和微微一笑,继续道:“可我还是继续活了下来……大概是他给了我一剑后的一个
月以后……或者是更长的时间?
“我的意识刚刚转醒的第一瞬,便立刻又疼晕了过去,等到我转醒的次数逐渐增多,却能感觉到,是他每天守在我身
边,给我擦洗伤口、煎水、换药,什么事情都是亲力亲为,一个人在做……
“最开始的时候,我除了能够听到声音和保持最基本的感知,身体完全不能动,连偶尔睁开眼睛都很费力。第一次把
眼睛睁开的时候,我看到的是他蹲在墙角的地方煎药,额头上都是汗……
“屋子里很热,可是他要随时看着我,怕我忽然有什么不适的反应,它不敢炉子什么搬到院子里……
“他每煎一种新药,都会在自己的身上先试一下,才敢给我吃,那些东西味道都很古怪,有些药性烈得厉害,他很多
时候疼得蜷成一团连话都说不出来,我也是看到过的……
“再后来,他给我吃药,我咽不下去,他就自己先喝了,然后来喂我,每次都这样……这么长的时间下来,咽到他肚
子里的药大概比我喝的还多。
“我疼得急了的时候就会什么都不知道,唯一能用上劲的地方是牙齿,就拼了命地乱咬,他的嘴唇被我咬破很多次,
以至於后来药水到喉咙里的时候,血腥味都已经把昔味给盖过了……”
青和说到这里,像是有些困乏,梢梢顿了一下合起眼睛。
他口吻淡然,面色平静,明明是有些带着情色味道的句子,却依旧说得不急不徐。
杜曜手持树枝上烤着的野兔忘记了翻动,早成了一团焦炭,他却依旧浑然末觉。看着青和消瘦的侧脸上睫毛抖动,杜
曜五指紧捏,只觉得整颗心都已经揪紧了。
虽然一直能隐隐感觉到他和莫言之间有些别扭,既不像普通的朋友,也非师兄弟之情,但他终究心思单纯,从未想过
他们之间竟是如此复杂的关系。
一洞的沉闷气息中,那朵青莲倒似在清水地滋养下鲜活起来,花办舒展,颜色更是清丽。青和只觉得暗香涌浮,一阵
莫名的恍惚之下,慢慢也就重新开了口。
“我一直在想,莫言为什么杀了我以后,又要把费那么大的力气把我重新救回来……我不是应该死了,才能还掉那些
欠他的东西么?
“直到后来,我有一次睁开眼睛,看着他跪在地上,一个个地擦着景落云、顾真、封凌还有离觞的灵牌,这些都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