濒临死亡前的片刻,原来竟是这样的宁静,内心深处,并没有太多的惧怕,只是有点遗憾而已——生命终结时的最后
一个晚上,天幕之上居然看不到星星?
仰面躺在草地上,数着天上那些美丽的小玩意,是他在练剑以后,最喜欢做的事情。
杜曜轻轻叹了一声,眼睛慢慢地合上。
然后,时间像是被凝固,很久之后,等待之中的撕裂感并没有来。
腰间佩着琉璃的地方动了一下,像是被人瞬间抽走,耳侧忽然刮起了一阵风,速度快得惊人。
杜曜眼睛再睁开的瞬间,已是看到了漫天的星光——那么绚丽又灿烂的模样,只有最快的剑刺才能绽放。
每一个绝杀点都在不可思议的角度,可是还是被找到了。
随着最后一个结阵主人的倒下,缠缚在杜曜身上的网丝慢慢散开。
网阵的正中央,一身素衣的少年,手中的长剑斜斜地指向地面,剑身上细细的鲜血,随着他一下又一下的咳嗽在轻轻
滑落。
云层散开了一些,天色也渐渐开始发白。
少年还剑入鞘,转过身体,朝着杜曜的方向微微一颔首。身上的衣裳像是在刚才的急刺之中,因为速度过快而被激荡
的夜风扯开了一些,胸口的地方,一道又深又长的伤疤,狰狞得像是要穿破身体。
杜曜一惊,像是才回过神来。
他嘴巴张了张,“青和”两字还没来得及出口,那人的目光已经垂下,对着一地的丝线,身体不自觉地开始轻抖。
莫言蹲下身子,随手捻起一根残丝,放在掌心里异常专注地看了很久。
半晌以后,才像是自言自语般轻叹了一声:“既然是连这些人都找上了门……这山上,怕是真的已经待不下去了!”
一直到漫天的火焰冲天燃烧起来,杜曜都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只在经历着一个不大真实的梦境——几个时辰之前还
好好的小木屋,在火势中“劈啪”作响,看上去马上就要坍塌。
莫言随手将打好的包袱甩在肩上,想了想,将满地的丝网也拾掇起来,一一扔进了火中。
杜曜心下疑惑,眼看青和站在不远处,盯着火光,满腹心事的模样,忍不住凑到莫言身边推了推,“喂,你们真的要
走?”
莫言嘴角一挑,转过身来,“你觉得我这样子像在开玩笑?”
“可是……为什么?”
杜曜眉头蹙了起来,“这么仓卒的离开,难道是要躲什么人么?
可是……可是以青和的身手,还有什么好怕的?”
没有人再回答。
莫言抿了抿嘴唇,向青和的方向瞥了瞥,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烟火混杂着木柴的焦味中,天色却已经亮了。
下山之路颇为曲折,长长的一段行将下来,青和身形微滞,抑制不住地重重开始咳喘。
杜曜怔了怔,想起他胸上那道狰狞的伤痕,这才意识到夜间他那一招绝杀拼尽全力,大概触到了旧伤。
来不及多想,杜曜几步上前,伸手护住青和的后背,急声问道:“你……你如何?”
青和摇了摇头并不答腔,咳嗽之声却是更为剧烈,胸前本已结痂的伤疤,像是因剧烈的震动而微微裂开,有湿红的颜
色从衣裳内渗出来。
杜曜手臂一紧扣住他的肩,还欲说些什么,一直闷声走在前面的莫言停住了脚步,转过身子,伸手在包袱里找了找,
递过一截短短的草茎,有些犹豫地开了口。
“现在这里没有办法煎药……你先吃了这个,虽然苦了点,暂时倒能止一下疼!”
青和低着头伸手接过,声音发哑:“多谢!”
这两人之间,客气得近乎生分的模样……杜曜只觉得有什么不对,张了张嘴,却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满心郁结之下,只能飞起一脚,把眼前的小石子闷闷地踢了出去——在他的记忆里,一年之前的楚莫言和青和,即使
相互之间有冷眼,有恶言……却分明不是这个样子的。
下到山脚之时已是正午,集市之上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日光暖晒之下,杜曜觉得恶战一场以后失血过多的身体,似乎也变得舒服了许多。
匆匆找了一家客栈暂做休息,坐下不过片刻,店小二便从天井里打来了清水,杜曜卷起袖子,正准备把伤口上的血污
清洗乾净,掌柜已是笑嘻嘻地亲自端了三碗米粥送上来。
“几位小哥看上去风尘仆仆的样子,要不要先吃点东西垫一下肚子?”
那米粥看上去清淡爽口,杜曜从昨日上山之后一夜苦战,已是大耗体力,此刻闻着百合、莲子混合小米的清香,咽了
咽唾沫,很快就拿起竹筷坐了下来。
端起粥碗正准备赶紧喝上两口,下一秒却是“咚”的一声又摔了回去,杜曜挠了挠头,低低地抱怨出声:“这粥看上
去没什么热气,想不到还真烫……”
青和微微一愣,拿起竹筷的手慢慢放了下来。
掌柜呵呵笑着,温声道:“小兄弟,你慢点,别着急……我这再给你们拿些小菜!”
莫言先是把粥吹了吹,然后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眼睛很快就惬意地眯了起来,“掌柜,这粥的味道很不错啊……大
概算是金字招牌了!您这店开了也不短了吧?”
似乎是被莫言的赞誉之色所感染,掌柜的笑容看上去更加愉快了些,“承小兄弟你吉言,老朽经营这小店……到现在
快有十年了……”
杜曜耳中听着这两人絮絮叨叨的对话,只觉不耐,便学着莫言的模样凑在粥碗边吹了吹,感觉到凉得差不多了,正准
备重新端起,却看到青和侧过脸来,“小曜,我背上的伤……不大方便……你能不能帮我上一下药?”
杜曜“哦”了一声,赶紧站起身,心下暗自抱怨自己粗心——下山之时就已经知道青和旧伤未愈,昨夜又太过劳损,
既是休息下来,本就应该立刻检查伤口重新上药,只是一路奔波,腹中饥饿,竟是全忘记了。
只是……换药这种需要贴身而为的事,青和为何拜托的人是自己?
按道理说,他和莫言才是熟人不是么?
眼见掌柜已经出了房门,莫言眯着眼睛一下又一下地用竹筷敲着木桌,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并不朝他们这个方向多
看,杜曜咬了咬嘴唇,把缠着青和大半个胸口的布慢慢解开。
颜色已经变成深褐色的一道疤,竟真的是穿透过了整个胸口。杜曜把伤药小心翼翼地敷上去,觉得自己手指都在发抖
。
可以想像出这几乎是断绝生机的致命一剑,很明显伤到了心脏——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如此巨大的痛苦中挣扎着活过
来的。
而且这样的伤,即使是活着,只要遇到变天或者阴寒的天气,大概也是非常难挨的剧烈折磨吧……
昨天晚上,为了破丝网阵,他飞身疾刺牵扯到了那么大的动作,不知道会痛到何种地步。
想到这里,杜曜的动作尽量放得更柔和了些,一直憋在心里的疑惑却是再也忍不住。
“嗯……青和……”
有点犹豫开了口,眼见掌柜端了小菜回来,正一碟一碟地放上桌,眼睛却是有意无意地瞥过来,像是在好奇着青和伤
痕累累的脊背,杜曜的声音不由得放得更低了些。
“我想问,你的伤……我是说胸口上的那道剑伤……是谁伤的你?”
话音才落,青和的身体已经绷紧,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他本就极瘦,此刻上身赤裸,胸口、后肩……都满是触目惊心的伤口,内心激动之下,肩骨的地方颤动得厉害,像是
随时就要刺破肌肤挣脱而出。
杜曜心下异样,抿了抿嘴唇,正待说些什么,已经听到莫言重重地哼出了声。
杜曜眉头紧拧,扭过身来:“你哼什么?
我问的又不是你!”
莫言嘴角微撇,也不顾掌柜在旁边拼命陪着笑脸,已是一嗤:“我只是觉得你爱管的闲事还真多!”
杜曜因为昨夜莫言对的他利用之事,本就不忿,此刻听他冷言冷语,心下大怒,迈前一步正待发作,却觉得五指一凉
,已是被青和轻轻扣住。
那一下的肌肤触碰异常清晰,杜曜只觉得对方手上薄薄的冰凉,竟是直接浸到了心里去。
眼看青和朝着他微微摇了一下头,似是让他有所忍耐,杜曜拼命克制着自己,终是没有再动。
气氛梢梢缓和了一些,掌柜脸上的表情也终於松弛下来,夹了几筷子菜在莫言碗里,陪着笑开始劝:“小兄弟你多尝
尝这里的手艺,若是喜欢,这几个菜就当是我送的!”
莫言也不拒绝,每个菜都夹了一筷扔在嘴里,吃得津津有味。
杜曜看着他和掌柜越谈越欢,丝毫不顾自己和青和被晾在一旁,粒米末进,心中恼火至极。
半晌之后,莫言终於把每个菜都尝了一遍,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来,顺手斟了一杯酒递了过去,“掌柜,你这里菜不错
,人也不错……你这个朋友我算是交定了,敬你一杯!”
对方似是有些迟疑,在莫言大大的笑容中终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莫言眼睛眨了眨,凑过身去,容颜之中已有几分淡淡的微醺之色,连说话也模糊了起来:“掌柜的,这酒的味道如何
?
我想你自己未必经常有这么好的机会来痛饮一杯的……”
越来越低的声音,到了最后几近无力。莫言身体一晃,已是软在椅子上,额头上渗出一层层薄薄的汗,手里的酒杯“
当”的一声滑落到地上。
“这个酒,还真是劲大……”
嘴里勉强地嘟囔着,眼看身前的掌柜站定不动,嘴角边却是微微冷笑,刹那间像是已经变了一人,莫言脸上的笑容终
是僵硬,挣扎着嘶声问了出来:“你……你在酒里下了什么?”
“酒里没什么……倒是你刚才喝过的粥,吃过的小菜,我免费送了点辅料而已……
怎么样,楚莫言,味道是不是还不错?”
“为……为什么?”
额头上的汗水更密,莫言身体痛苦地蜷成一团,已是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为什么?
呵呵……因为有人特地交代下来,要让你们死得不要太舒服……”
掌柜走近几步,撩起莫言额前已经汗湿的头发,似乎有些惋惜地叹了出来:“可惜了你这么漂亮的一张脸……想到它
一会慢慢烂掉,血肉模糊的样子,还真有点不忍心……”
莫言的眼睛蓦然瞪圆,喉咙里“荷荷”作响,像是被恶毒的言词震得说不出话来。
对方皱了皱眉,看到他挣扎的模样,忍不住低下身子把耳朵凑近了些,“你是不是还要说什么?”
莫言重重地喘息着,抓住领口的双手一阵痉挛,“我……我……”
眼见莫言的容色开始扭曲,似是痛苦到极点,掌柜的身体更低了些,“你要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掌柜你家的菜味道的确是很不错!”
忽然之间就恢复清亮从容的声音,莫言拍了拍手,从地上跳了起来。
那掌柜一怔,还未有所反应,腹中一阵剧烈的绞痛让他闷哼着晃了晃,脸色已是变了。
这几下的形势转变太过突然,让人目不暇接。
刚才莫言乔装中毒之时,杜曜虽是第一时间握上了剑柄急於相救,却被青和扣住手臂拉在一边。当时虽没有明白状况
,但却相信青和既是不让出手,必定有他的道理…
此刻见莫言恢复平日的神采,已控制住局势,虽还是不明就里,但总算是放下心来。
莫言嘻嘻笑着,一直看着对方痉挛之下,虚脱般地跌坐在地,才慢慢走近,用手拍了拍对方的脸,“掌柜的,酒的味
道还好么?”
对方紧紧地咬着牙,缄默了片刻还是不甘心,狠狠地拾起头来,“你……你明明吃了那些菜,为什么没有中毒?
“还有……你什么时候给我下的药?
斟酒的时候,从头到晚我都看着,你哪来的机会下手?”
莫言啧啧几声,摇了摇头,“你看着又如何?
别说下药,当着你的面我就算下个蛋,你也未必看得出来!”
杜曜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想着自己一直讨厌莫言的立场,很快又把脸板起来。
眼看对方气得脸色铁青,莫言叹了一声,已是把五指展开,送到对方眼前,“呐,我这个人很好,你既然那么好奇我
怎么下的药,这就让你看个明白!”
圆润漂亮的指尖上,几道细细的刀口,沾着酒迹,血也未乾,应该是片刻之前才割开的,“呐,这就是了……刚才给
你斟酒的时候,怕味道不够好,所以加了点这个……”
眼见对方依旧满脸的疑色却还未明白,莫言一笑,继续道:“难道交代你来要我命的人没有告诉过你,怎么样都好,
但是万万不要对我下药么?
“你的那些东西,对我来说,真的只是辅料……以前在我身上试药的人可是药毒的老祖宗,施用的手段可比你现在的
这些厉害多了!”
话只说到这里,对方的脸上已是浮现了恐惧的神色,“你、你说的是药王夏清扬?
难道你竟是做了他的药人……那你的血混在了酒中……”
莫言点了点头,声音却是缓了下来:“其实也并非没得救……你只要告诉我是谁让你对我们下手,我就……”
话才说到这里,被对方森然打断:“楚莫言,你想威胁我么?
你和青和既是心中已然有数,又何必再问我?”
眼见莫言神色肃然不再接话,对方的脸缓缓转开,轻笑了出来,“青和,你大概也知道,叛徒从来都是会死得很难看
的,对於你会怎么样一个死法,我实在是很期待呢……”
话只说到这里而已,再没有了声息。
莫言看着对方已然狠狠插入自身腹部的匕首,和地上慢慢蔓延开来的血迹,叹了一声,站起身来。
一屋子的安静,空气里沉闷得没有半丝风。
半响以后,青和紧紧扣住杜曜的手指,才一根一根慢慢松开。
这只是下山以后的第一站,却像是陷入了一层层密不透风的陷阱里,杜曜心里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彷佛捕捉了些什
么,细想之下,却又没了头绪。
想着对方适才描述过的中毒以后的惨状,一股凉意从脊背的地方直窜上来——若非莫言有所觉察,现在躺在地上七窍
流血的人,大概就是他们了。
眼看莫言手脚麻利地开始在屋内四下翻找,似是想要出些什么有用之物,杜曜悄悄撞了撞身边的人,“青和,你刚才
让我帮你上药,是故意不让我碰那碗粥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