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眯起,竟是冷笑两声。
那一瞬杜曜只觉得周身一寒,浓重的怨气和压迫感竟是铺天盖地重压了下来。
青和抖得更加厉害,胸口起伏,似是连咳嗽都不敢了。
杜曜心下虽也知道厉害,看到青和身前的泥土都已被鲜血染红,心下焦急,正待踏上一步,莫言已是踉舱着走了过去
,扶起青和的身体,撕开自己衣裳的袖子把他胸前的伤口缠了起来。
来人也不阻止,只是冷眼着看。
待到青和流血稍止,莫言转过身来,恭恭敬敬地双膝跪下,朝着来人磕了一头,低喊了一声:“南羽师叔!”
杜曜这才恍然,却见那人冷然一笑,“你也知道我是你师叔?”
莫言神色不变,只是抬起头来,二刚几日上山之人结了网阵来对付我与青和,所用丝线虽比不上离觞手中的天蚕琴弦
,却明显是出自一地。
“慕容前辈所传之物,所制之法,除去师父和师叔,所知之人不会再有第三人可想。那时候我便想,师叔大概觉得江
湖之中那些乌合之众太不中用,想要亲自出手了。
“适才的琴音惑人心思,那般厉害,世人都说天下第一琴师是离觞,依我之见,方才之技只怕更在他之上,若非师叔
,又有谁有这般本事呢。”
对方和他对视半晌,见他不卑不亢,竟毫无畏惧之意,哼了一声,右掌展开,五指之间赫然绕着几段丝线。左手一拨
之下,清韵之音流淌——
方才那些扰得他和青和差点刀剑相向的声响,竟非用琴,而只是用五指之间绷住的琴线奏出。
莫言暗中抽了一口凉气,心想之后也只有他,才能教出离觞、顾真和青和这样的弟子了。
南羽随手抛下丝线,踏前一步,森然道:“青和,我从小便告诉你,任何人都是不可信赖的,你不去算计,别人就会
算计於你,景落云和封凌你若是不下手,你以为身分败露之后,他们还会留你活口么?
“你这一年来犹犹豫豫的愧疚些什么?
难道还是不明白么?”
青和双手撑着地面,五指抓紧,鼓了好久的勇气,才把头慢慢抬起,“师父,弟子是不明白……”
感觉到莫言扭过头来凝视着他,视线炙热,青和喉结滚了滚,继续说了下去:“弟子刚上山的时候只觉得很害怕,对
谁都不敢说话,对谁都提防着。
“景落云怕弟子孤单,就去抓了小野兔送了过来,让它陪着弟子。弟子不敢要,晚上偷偷地扭断那只兔子的脖子扔得
很远。景落云以为是那只兔子偷跑了,冒了很大的雪又去重新抓一只回来……
“后来开始跟着穆朝风学武,每次下山受伤回来,落云就守在弟子身边煎水,换药,擦伤口……
“有一次弟子中了毒,膝盖的地方都烂透了,敷了药以后需要不停地用清水洗,景落云守了好几个晚上,再后来我的
腿保住了,他却发起了高烧……
“还有封凌,他嗓子很大,说话很恶毒,可是他听莫言无意中说起弟子喜欢小狗,就去偷了几只来送了过来。
“有一次弟子和他一起去见穆朝风的路上遇到了山豺,他以为弟子不会用剑,就挡在前面,让弟子快跑……”
他的声音颤抖,显然对这个师父极是敬畏,却依旧是努力说着。
莫言只记得一年前他出手杀人之时心肠极狠,没有丝毫手软,却从未知道他心里竟是被这么多的记忆折磨着,此刻听
他一字一句说来,悔意极深,回想着景落云、封凌言笑晏晏的模样,眼睛已是湿了。
眼见南羽表情仍没有丝毫变化,青和重重磕了一个头,“师父,弟子真的不明白,他们都是对弟子很好的人……可是
真的就像师父所说,如果我不杀了他们,最后死的人就是弟子么?”
南羽听到这里已是冷笑出声:“难道你胸上的伤还没好,却是已经忘了疼?
你曾是为了楚莫言一次又一次的背叛於我,最后他照样可以一剑杀了你。
“一剑穿心……哼……一剑穿心,连招式都和他那师父是一模一样。虽说他又救了你,你也清楚,不过是觉得你死了
还不够,变了法子折磨你而已………不然这每日都要发作的疼痛,你以为很舒服么?”
青和肩膀沉了沉,似是想看一下莫言的表情,却终究没了勇气。一片沉默之中,手上一热,却是莫言的伸掌握了过来
。
青和扭过头去,眼见莫言脸上泪痕交错,却是冲着他温然一笑,心下已是慢慢安宁。
南羽看着他们双手相握,虽然已是全无反抗的待宰之势,却似忽然间开始无所畏惧。他自从被穆朝风负心重伤以后,
性格全然扭曲,见不得任何人两情相悦,亦是不再相信任何真情。
青和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弟子,随着年纪渐长,那种爱恨交杂、倔强矛盾的个性,让他彷佛看到了十几年前的自己。
而莫言,神采眉目之间本就丰神俊朗,此刻与青和凝神对视的模样,专注而温和,竟彷佛和穆朝风的样貌交叠起来。
南羽只觉得又恨又怒,这一年之中故意挑起那么多事端,扰得他们整日疲於应付,就是见不得青和背叛之下,竟还和
穆朝风的弟子安生在一起,却没料到他们二人逃过了一次又一次。
加上杜曜的意外搅局,最后竟从他派上山的丝网阵中活了下来。
此刻他若是亲自出手,要他们二人性命不过只在顷刻,偏偏对青和的背叛,对莫言的迁怒,对穆朝风的愤恨,对自身
的不甘,让他心中恨极。
南羽左右一看之下,把琉璃踢到二人身前,“青和,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杀了他!”
青和将那柄剑抓过,不说话,却也不动手。
南羽看他如此,一掌击出,青和不敢躲,身子晃了晃,琉璃已经“咚”的一声坠了下来。
南羽也不看他,转过头,随手把扑身过来的杜曜重重击到一边,对着莫言冷笑一声:“好,他既是犯傻下不了手,那
楚莫言,我同样留个机会给你。你折磨他这一年也是够了……你杀了他,我便是留你一条性命……
“你不是一直想着给你那些个师兄弟报仇么?”
莫言抱过青和,正拼命擦着他嘴边的血迹,听到这里终於是慢慢站起来了,“师叔,不是你想的那样……已经没什么
仇要报了。
“在一年之前我给青和的那一剑以后,所有的恩怨就都了结了,青和不会杀我,我也不会杀他……”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满洞的血腥氛围中,眼角边的泪痣轻轻一颤,眼睛因为回忆眯了起来。
“那一天,青和靠在我的身边,没了呼吸,我手里握着剑,身上都是他的血,我想我已经是为司晋、为落云、为封凌
他们报仇了。我亲手杀了青和,可这又能改变什么呢?死了的人还是死了,始终是救不回来。
“一个误会而已,却让那么多人一个接一个的死去,这不是慕容前辈想要的,也不是我想要的……
“我抱着青和想了很久很久,然后我想,如果可以重新开始,那所有的仇恨就都让它过去了吧。
“还好,上天给了我一个机会,青和他……终於是醒了……”
他说话的语调并不高,也不如何激动,偌大的山洞中,却只是回荡着他低低的声音。青和之前虽是被他救活,却丝毫
不知他竟是存这份心情,此刻听他静静说着,眼泪止不住地滚落下来。
伏身拾起了琉璃,再从包袱里拿出弱水和半截木片,莫言已是恭恭敬敬地朝前递了过去。
“师父临死之前有特地交代於我,若有一天得见师叔,琉璃、弱水和蚕音定是要交还回去,即使见不到,也必要埋於
师叔坟塚之前,了却他的心愿。
“现下蚕音已毁,只留了这半块琴身,记载了当年慕容前辈所留的秘密……现在便是一并交还师叔了吧。”
他躬身而上,南羽却并不伸手相接,隔了半晌,才缓缓道:“你刚才说……穆朝风死了?”
莫言点了点头:“是……”
南羽接过莫言手中东西,眼睛从那些他少年时候曾经无比幢憬,最后却带给他无数噩梦的东西上一一扫过,骤然间狠
狠一震,琉璃和若水已是飞入石壁,直至没柄。
只剩下那块写着“剑舞琴音”的半截琴身,落在地上飞速旋转起来。
“死了?”他冷笑起来,“居然没有等到我把那一剑还给他,他就死了?”
莫言心下难过,并不接口,心里却也知道穆朝风这十几年间,都在愧疚之中负罪而过,到了后来,恩怨越结越深,看
到几个弟子部因为此事牵连或死或伤,终是郁郁而亡。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叹了一声,正待说些什么,南羽已抽回琉璃抵在了他的喉间。
“穆朝风死了,你既是他的弟子,那杀了你也是一样!”
莫言知道到了这一步已是躲不过,心里并不如何惊慌,任凭脖颈破开也不闪避,只是扭头转向青和,见他伏在地上难
以动弹却是神情平静,知道两人此刻已是心意相通,微微一笑,也就闭上了眼睛。
南羽见他和青和对视之下,神情自若,手腕略转,暂时避开了他的要害,冷声补充道:“楚莫言,我知道你打什么主
意。我告诉你,青和我不会杀,他背叛於我,休想死得那么容易,你们也休想死在一起!”
莫言听到这里,一直闭着的眼睛蓦地睁开,叹了一声,道:“师叔,我知道你武功高强,我们是丝毫没有还手的余地
。可人若是有心要寻死,无论是咬舌还是自断经脉也不过就是片刻的事,你真以为你还能管么?”
他边说着边踱至青和身畔坐下,做了个鬼脸,用力将身边人抱住,对周遭一切再也不管,只是低下头,在青和唇上一
吻。
青和只觉剑气逼近,脸被利风刮疼,往莫言的怀里缩了缩,也就张开双唇,任由他越吻越深。
南羽见二人神情自若,亲密温暖,声音渐渐开始发抖:“你们……你们真的不怕死?”
除了唾液交换的暧昧声响,已没有人再回答了。
人影如幻,抱在一起拥吻的人是莫言和青和,南羽只眨了一下眼睛,却是回到过去。
“朝风要做最厉害的剑师对不对?”
“嗯……可是啊,南羽必须是要一直都陪着我的!”
“这么冷的天还要练剑么?”
“没有关系,和南羽这样抱薯就不冷了……”
剑最终练成。
一剑而出倾天下,到头来却是幻灭。
穆朝风,你那时那么执着於天下第一剑师的名号,那我就会让你的徒弟最后好好看看这一剑。
琉璃忽然发出的剑啸,响彻山林——青和做了它这么多年的主人,也从未让它发出过这样激昂的声音。
那本是这世上最坚硬的一把剑,此刻却像是长弓一般绷成了一个半圆,碧绿色的光倾洒而下,照亮了每个人的眼睛。
杜曜知道,那个半圆重新绷直的时候,便是势不可挡的最后一击。任谁也躲不过去。
拼着胸骨碎裂的剧痛,杜曜一点点地向前爬着——他已不知道自己是想阻止,还是出於一个剑师的本能,想要把这绝
世的一剑看得更清楚些。
一片青光汹涌而下,剑身划破空气,仿佛青龙破水而去,吟啸之声不绝於耳。
杜曜想放声大喊,却仿佛被堵住了喉咙,什么也喊不出——满脑充斥的都是这令他永远不会忘记的完美一剑。
时间彷佛停止了,只剩下泼满一地的血色潋艳。
很久很久之后,中剑之人慢慢倒下,然后便是琉璃砰然坠地的声音。
青和把最后一把土捧上坟头,又用心地磕了几个头,才慢慢站起身来。
山野偏僻,工具也少。但他和莫言、杜曜三人齐力之下,总算把坟塚建得像模像样。
琉璃、弱水还有蚕音的半截琴身,都和南羽的尸体埋在了一起,也算是了了穆朝风临死前的心愿。只是但愿他们在另
一个世界里见了,能够忘了这一世的仇怨。
山头之上风有些大,青和咳了几声,想了想,忍不住还是问出了口:“莫言,你老实告诉我,我这样的伤,大概还能
撑多久?”
莫言挠了挠头,“之前你乖乖吃药,不乱动气息的话大概也有三、五年好活,现在这样折腾下来,大概也就一年左右
了。”
青和“哦”了一声点点头,却被莫言从背后抱住。
“我这一年来养了那么多毒蛇、蝴蝶、蝎子、娱蚣什么的,这些老兄每个都占我便宜,咬上几口,加上之前夏清扬那
个老妖怪的药,最近发作起来,我好像也不大控制得住了。
“诶……也不知道我会不会赶在你之前,先去见师父……”
青和只觉他蹭着自己的脖子,有点发痒,微微瑟缩了一下,道:“那也没关系,真到了那时候,我陪你就是了。”
莫言眼睛瞪了起来,“什么叫到了那时候,难道你现在就不要陪我了么?”
见青和只是笑,也不说话,莫言把头埋在他颈间一咬,“反正这山里也不错,你就在这里陪我好了……真要无聊了,
我们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比如……比如……嗯,青和,你胸上有伤,我们可以换个别的姿势试试,我不会弄痛你的……”
青和听他絮絮叨叨罗嗦个没完没了,也懒得再去听,看着天际之处夕阳渐落,烧出一片云霞灿烂,只是点了点头,拉
住莫言的手,说了一句:“好。”
山脚的地方,杜曜已把行李都收拾妥当,想着要去道别一声,却又怕与青和目光相接之下说不出口。
他抬起头,看着青和与莫言站在山头轻轻拥吻着,衣裳被风吹起,映衬得犹如画中人物一般,抹了抹脸上不知何时掉
下的眼泪,悄悄退开了。
本书完